因为乌云密布的缘故,他们通过天色已经看不出早晚,只是这么长时间,气温似乎在慢慢下降。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陆东直起身子,忽然开口,声音有点久未说话的僵硬和结巴,“旭,你你听……”
“嗯?”
“……”陆东几乎是在摒住呼吸,旭宸还没反应过来,陆东踉跄着站起来,冲破了他们临时搭的‘窝棚’,“是二哥,是二哥在喊我们……”带着那种独特的当地话的尾音,摇荡在山谷里,好像很远很空旷,但清晰地喊着他们几个的名字。
“二哥……”
“哎……”陆东披上衣服,一瘸一拐的走到空地上拿起包,边喊边把包在空中抡来抡去。
尽管陆东和旭宸尽量的让自己平安、稳妥、伤害最小的度过了这段难捱的时间,却也掩饰不住他们本身已经遭遇的狼狈,陆东的小腿上除了那块血红血红止血布,也开始肿起来,旭宸面色苍白泛青难看的吓人,而最终,当走在山坡上的二哥看到他们两个,一路赶过来,问及其他两个人的时候,当场的气氛立刻就变了。
二哥见状,立刻收口没让自己追问下去——要说在这荒山野岭里头出事,这一带十里八村,三年五载中总会有那么三两起让人揪心的意外发生,这是实情,这回山里还下了这么少见的暴雨,一切真的、真的很不好说。
二哥是老实巴交的农村汉子,不会安慰人,也不会讲什么安心的话,见到这副情形心里也是一沉,但仅凭他们三人,势单力孤无能为力,一切都得出去后才能再看看怎么安排。庄稼汉子都是务实的,当下,二哥只说了句‘先出去,平安了再说’就一路无言了。
二哥领着他们俩爬山坡,走村民们通常上山采蘑菇的小毛道,有些绕远,有些泥泞湿滑,很不好走,加上陆东的腿伤,旭宸几乎承了陆东身上一半的重量。这条山路能避开涉水安全的出谷,但同时也等于旭宸和陆东再也没有机会寻得另外两人的踪迹。
临出谷口的最后那个简陋浮木桥中间被冲垮了,宋烨和米小黎得到消息赶到那会儿,正赶上几个当地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身上绑着绳子,一手攀着浮桥边,一手胳膊底下夹着木板,在指挥下冒雨溜边往中间走。雨势没有最初那么大了,已经没有十几步外看就不清人的地步。朦朦胧胧,他们能看到被困在对面大概有那么二十来个游客,都是一身狼狈。
宋烨他们能做的实在是少,直到浮桥被临时修补起来,游客能分期分拨三三两两的走出来才派上用场——大部分游客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划伤,他俩配合着旅游点医务所的大夫,给大家分些热茶,给一些伤口不重的人做做清洗、消消毒之类的琐事。
他们俩正在这忙着,忽然听到外面一片喧哗声。
“闪开,闪开!”
“这个昏了……”
“大夫,快来人……”
呼呼啦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听着人就不少,宋烨抬头一看,几个人抬了一个,还有一人独自背了一个,流着血,显然比刚刚处理的那几个小划伤要严重得多。
“从河里飘着,刚刚捞上来的,这个没事……割伤……”
“还没醒……”
连游客带村民,大伙七手八脚的把那俩人一放下,米小黎定目一瞧,当下红着眼圈就扑过去了。
“没事儿,豆丁,没事儿啊,都没事……”鸿牛的声音很弱,嘶哑严重其中还夹着冷战有些口齿不清,但精神还好,只是样子特别吓人,满脸是血,身上能看得见的口子也很多,都被水泡得伤口有些发白,但都没有头上那个狰狞,说成‘劫后余生’一点不夸张。
鸿牛只是看起来吓人,但明显人还清醒,大约都是外伤,而这边阿松却实实在在的昏迷中。宋烨让豆丁照顾鸿牛自己则先看阿松,呼吸有,但胸口冰冷,大概是在河水里泡的。“阿松溺水了?”
“没,一路上都是他带着我,后来他好像冷得受不了,腿抽筋了……我水性不如他好,后来就快支持不住了,刚刚幸好在水里被大伙救下来……”
“来小宋,搭把手,让我看看他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伤……”医务所的大夫选择优先处理昏迷着的那位‘重伤员’。
阿松属于体温过低,力竭昏迷,宋烨在他胸口、脚底放上俩暖水袋,湿衣服也给扒下来了,捂了床厚毯子让他的身体能迅速回温,葡萄糖也打上了,山村里的医疗所说实在的条件不好,当前这就是最好的治疗了,不会像大医院里检查那么全面,什么全血细胞技术、氧气、心控监视……当然可能也没有人想过在这种天气里会有体温过低这码事,宋烨朦朦胧胧的有某种印象,才备了热水袋,等着人醒。
阿松除了昏迷外,脚踝上的瘀青和左肋到后腰的一片红瘆瘆的擦伤也挺吓人,恐怕十天半月之内都会影响行动;而鸿牛的外伤……露在外面的胳膊腿,一身都是被尖石树枝划出来的口子,不下三十几个,但都不算重,头上的口子虽长倒不深,介于缝针和不缝针都可的状态,没伤到要害,大夫给他仔细消过毒后就没什么大碍了,也还算有惊无险。
“水说深不深,吹下来的树枝还有那些石头,阿松扑腾着掌方向,我就帮他挡那些东西……水流真急,转弯没转好……差点儿没把我撞傻了。”
“……我们跟旭宸他们就那么散的,这么说起来我和阿松还算万幸,后来河宽也深了,感觉就没那么急,顺着河飘下来,又正好被修桥的大伙拦下来,旭宸他们肯定过不来了,他们可能被困在那儿了……”
“阿松这家伙自从当了我‘老板’,尾巴就成天翘着,要翘多高就翘过高,哼,这回我又是他救命恩人了,看他尾巴还往天上翘……”
“他会游泳还惊慌失措的,我要是知道他会水,干嘛死半吊子的冲过去救人,他要是敢拿这个说事儿,看我不灭了他……”
“我不能让他出事,不然暑假我上哪儿赚那几千大圆的,那家伙,小老板,暴发户……你没看他小老板的架子,也就是我能忍受得了。”
“他说我们一起搭档,工作就不那么烦人了,如果非要做一辈子,他也认了……”
……
鸿牛坐在那儿,任米小黎这边给他清洗身上的伤口,他看着隔壁床上躺着无知无觉的阿松,一直滔滔不绝的讲他跟阿松之间不算长,不算深,不算真挚,最多最多算有点哥们儿义气的那种感情、交集和过去……
鸿牛一直在说,他有的时候遇到点什么好玩的事确实有点像个大喇叭似的藏不住话,但鸿牛本身绝不是唠叨的人,只是这次他就那么絮絮叨叨的,也不管豆丁到底有没有在听,乱七八糟的从头讲到尾。
鸿牛没有那份精神和闲心分析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他就是觉得如果此时此刻不说点什么,如果他不拉扯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牵引自己的注意力,如果不找个方式发泄一下,而是什么都不想地看着阿松,他就会受不了。鸿牛并不知道所谓的‘受不了’到底将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但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去尝试,直觉告诉他就像现在这样就好,一直唠叨,直到唠叨到等到阿松醒过来就好。
天色渐暗,傍晚时分,阿松的体温终于恢复了正常,人也属于在睡着而不是昏迷状态的时候,鸿牛停下了一下午无意义的念经,疲累的趴在床边,而旭宸搀扶着陆东也终于在二哥的帮助下从山林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了。
陆东伤情很重,打了破伤风,又被二嫂灌了两大碗糖水煮红枣,腿部缝了二十七针。
看着医务所里还算‘完好无损’的那两个人,旭宸红着眼圈代替东哥一人一拳狠狠地捶在他俩肩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候诊的长椅上,青白的脸色渐渐回色,人却很久很久都没有力气站起来。
这趟旅游简直就是糟透了——尽管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可能让他们终生难忘。
六个人里面三个挂重彩,其中两个有发烧的迹象,旭宸着凉了也开始咳嗽。另外山间赶路狼狈,撕破了两件衣服、一条牛仔裤,丢了一件外套外加一个包(包括一数码相机),还有入谷那四个人的手机无一幸免的都泡水报废了。如此狼狈,外加伤员,他们回程日期自然要往后延,以作休养生息。
这一晚上的休息,再没人嫌炕头太热,嫌炕稍太凉,没人嫌被子太重或者睡觉太挤,也再没人争论抢被子的事……可能他们都太累了,也可能关于今天的危机与平安,泪水和鲜血历炼出来的共患难,他们需要些时间慢慢平复心情,这种能‘同生共死’感觉对他们来说太陌生,太震撼,让经历过这种患难的人,心头可能都有些迷茫。
也许,就在他们看不到、摸不着、甚至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地方,‘情谊’这东西开始质变了。
陆东睡不着,除却那些杂七杂八纷乱到琐碎,陌生到恼怒的复杂感觉,腿上的伤口也一直在抽疼,哪怕稍微用点力气,或者碰到什么东西,比如被子,都会让原本停止流血的地方再次迸裂,弄得他每每暗中龇牙咧嘴好半晌。他现在保持着侧姿,多少能缓解疼痛,可久而久之半个身子就开始酸麻难忍,似乎比腿上的伤还令他难受。
陆东把伤腿支出去,小心的翻身到另一侧,他不太敢靠旭宸太近,虽然昨天三分真七分假的说什么‘抢被子’,但旭宸的睡相真的很难让人恭维就是了。他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要小心翼翼,如果被旭宸无意踹上一脚,恐怕今晚上就别指望睡了。
即便有了心里准备,翻身的过程中陆东还是忍不住发出轻微呻吟,然后,手被握住了。
“腿伤?”
“没事。”陆东很意外旭宸还没睡着。
“死充!”旭宸感冒后的声音沙哑到低微。
陆东感觉到旭宸靠过来,然后拍拍他那条受伤的腿,“担在我身上吧,省得你翻来覆去总怕我踹你。”
“……”这破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陆东直觉的是陷阱,但腿还是不大听使唤的抬起来了,膝盖做着力点,整条腿担了旭宸的臀胯上。
他们的距离有点近……好吧,是很近,近到东哥觉得自己的胳膊就像多余出来的东西,挡在两人中间,放前面碍事,放后面就蜷着更不舒服,几经反侧,陆东最后寻了个缝隙把胳膊安置出去了——就是旭宸的肩和枕头之间的缝隙,或者说,旭宸的头一半枕着枕头,一半枕着他的手臂。
“好歹比昨天那样被你硬缠上来强。”旭宸声音有些不太自然的在对面响起。陆东身体微微僵了一下,他们现在这样的姿势很古怪,古怪到亲密得不合身份,古怪到让黑暗中的人脸颊微微发热,但舒服,很舒服。
“旭……”
“嗯?”
“谢……谢谢。”
“神经!”
“旭,我,我觉得……我们会成为很好……呃,很好的朋友。”陆东忽然觉得这种表达让他胃里开始往外泛酸水,很让他脸上发热,声音发臊。
“白痴!”
经历今天的艰难之前,他们本来就已经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了。
“旭……”陆东唤了一声,好像要说什么,但最终却再没有下文,旭宸也没再搭腔。
沉默、黑暗、困顿、舒适……每一样都是催眠的好帮手,不知道是旭宸头发上的瓜果清香味,还是因为某种安心的缘故,腿上的疼痛消失了,睡意很快造访,陆东没过多久就睡沉了。
旭宸没有那么好运,除却顾及到身上压着的死沉死沉的一条伤腿,今天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也让原本心思就细致的人想得更多,困惑得更多。旭宸觉得一个晚上,自己不停在做梦、惊醒、小心的移动身体,然后入睡,然后再次惊醒,梦见溪水、梦见流血、梦见避雨,甚至是死里逃生后的心悸,梦里的东西都或真或幻看不太真切,只是那种纷扰又迷乱的感觉一直都在,一直都让他不太踏实。
他再一次惊醒了,或者说他‘梦见’自己是被惊醒了,睡在旁边豆丁一直在翻来覆去的折腾,好像在做噩梦,迷迷糊糊朦朦胧胧的说着什么话,梦呓或许……不过那是会长的事,旭宸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后,便朝着东哥身上靠了靠,不到下一秒,梦境开始转弯,转到陆东冒雨弄那些枝枝杈杈的窝棚,还把他自己的衣服撕了弄做帐篷面……
米小黎确实是在做噩梦,被他翻来覆去折腾醒的也不仅仅是旭宸,毫无疑问的还有会长,当然,最后还有从噩梦中挣扎着醒过来的豆丁。
米小黎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宋烨半梦半醒间知道豆丁醒了,手一直很有节奏的拍着他的背,直到米小黎的情绪慢慢安定下来。米小黎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是刚刚被子盖得太紧了,卡在脖子上,在梦里就好像被蛇勒着喘不上来气一样。
米小黎拉住宋烨的背心,人往上蹿了蹿,大脑门却正好磕到宋烨的下巴上,“嗷,会长……”
“唔……没事。”宋烨声音模糊的回应,手依旧拍着他的背,没睁眼,就势对着跟前的大脑门亲了亲。
宋烨是被豆丁从深眠中拉出来的,即使刚刚下巴被撞了一下,人也没完全清醒,不过他的安抚行为倒是让米小黎忽然意识到了今天白日里发生过的,现在又再次发生的,他隐约感觉不大对劲儿的,也让他不自禁有些脸发烧的动作——叫亲吻。
豆丁觉得心跳的越来越快,觉得脸越来越烫,脑子越来越慌乱,慌到瞌睡虫都被吓跑了,胳膊腿都不知道该怎么摆的时候,他犹犹豫豫地抬起头,半哼哼半讷讷的再次开口,“会长……”
“嗯……”会长依旧胳膊搭在自己家孩子身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听闻豆丁的招唤,依旧闭着眼,凑上前再次安抚的亲了亲。
只是这一次不同脑门的光滑平坦,反倒有点温热中透着湿润柔软的感觉。宋烨有点奇怪,不过很快疑问就被抛诸脑头,因为豆丁这孩子终于安静下来了,宋烨放弃了与强大的睡意挣扎抵抗的努力,下一秒就沉沉的睡过去了。
米小黎则把脸埋在会长的胸口前,一副甚至不在意把自己捂死的样子,如果这时候有亮光的话,就能看到米小黎的小脸通红,而这种红,自颈项以下渐渐成为淡粉,扩及胸背。
和谐假期上
第二天一早,宋烨和米小黎天没怎么亮就爬起来跟二哥搭村里的摩托小货车去镇上,二嫂为了给病号们补充营养,这两天打算杀鸡宰羊的,他们原来付过的住宿费就有点少到说不过去了,所以宋烨得去银行提款、外加买药、家庭急救包,还得采购些日用品和衣服,最起码也不能让东少爷没裤子穿吧!
宋烨接过药店递过来的袋子,道了句‘谢谢’拎起来就往外走,直到走出门才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豆丁还站在药房里,一脸纳闷儿的跟柜台里面的人大眼瞪小眼。
“米、小、黎!”
豆丁回过神,看到会长人已经出去了,急忙拎着东西颠颠儿跑出来。
这已经不是豆丁第一次走神了,宋烨无奈的翻眼睛,把所有的东西都交由一只手提着,另一胳膊则搭在豆丁的肩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发现今天的豆丁很不在状态,好像没魂儿了似的,走一路发呆一路,若不是豆丁两只手里也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宋烨也要注意他俩的当街形象,他还真想拿根绳把豆丁拴自己裤腰带上,省得这孩子被人拐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