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世子原已算好阵法,正要按算而行,突觉不对,停了下来,再仔细一看,背后不由出了一阵冷汗。此阵东南倒置已成死门,生门反而是在
西南方向。左往五步便成困局,一旦踏上,则成羝羊触藩,不能进,不能退,困于其中,一动便引雷鸣。
看来,从这里开始,往后的七阵都受到上次天灾和「解」阵崩溃的影响,与阵图不再一致,需要重新计算了。
「怎么?」看到祈世子停下脚步,神色踌躇,柳公子心下也有不安,握住祈的手。
「需要重新计算。接下来,只怕要花更多时间。」祈世子叹了口气,唇角却弯起微笑。
终于,不再是顺着你走的路,而是要向你挑战了。
「往右,进三,停。向后,二,停。再往右,进一,往左……」
「好啰嗦!」柳残梦不满地抗议着,他在这小小一处地上已经走了快一刻钟了,看来还是在原地踏步的样子。
「快了快了,左三,直走五步,停……」祈世子说到这,一拍掌:「对了,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应是前三左三,明于其中。
」说着,自己大步踏前,很快赶上柳公子:「好了,别生气了,找到受影响的角度,接下来过这阵速度就会快多了。」
「都一个时辰了,可真快啊。」柳残梦不满地哼了声,被子祈世子拉着东挪西栘,快步而行,不出半刻果然离开第三十六阵、明夷。
「这不是夫人牺牲小我的功劳么。瞧我们这样合作,顺利多了。」
柳公子甩了甩被火烧焦的袖摆:「是啊,顺利多了,要不是我小心,上一阵就要被火烤了。」
「能够举重若轻及时退步的,也只有你了,区区这是相信夫人你的实力啊。」祈笑眯眯地送上马屁,免得夫人真的翻脸不干了。
上一阵为三十五阵、晋。坤下离上,主日丽火象。方位计算时祈为日所惑走了东向,一步跨错火海伸起,幸好柳公子有了一次的教训,步步
小心,一发觉体外温度不对就及时收回脚,火势没漫延开,这才保住二人性命。否则大火中祈又未算清路线,真只能葬身火窟。
有了这一波折,二人改变方法,柳残梦先走,祈不入局,在后面算计路线。
「再三阵,就是『解』阵了,对吧?」柳公子看着烧焦的袖摆,研究是卷起还是撕掉。
「对。」
「是生是死,再三阵也会有答案了。」
「我可不想死。」祈世子一口否决。
柳残梦垂下袖回头看了他会儿,伸手抹去他脸上沾的一抹灰:「是啊,你不会死。」
祈世子皱起眉:「你记得,我在祈王府里与你说,为了你,我多次出生入死吗?」
「好像有这回事。」柳残梦转开目光:「反正又不是为『我』。」
「我是想说,我福大命大,虽然遇上你这命里带衰的,但再多危险都经历过了,六十四阵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否则,我也不会陪你来了。
」
祈王爷的神色飞扬,很是不可一世。
柳残梦看着他,慢慢地也绽出笑容。
有点无奈的笑容。
「那么,约好了,就算变回去,现在这个『我』不存在了,你也不许忘了『我』。」
果然是在想这个……混合了柳小乖记忆的柳魔头,似乎有点多愁善感。祈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再顺手抓住他头发,将他的头往自己这边一
按,一口吻了过去。
激烈的唇舌交缠,仿若不满足的两尾灵蛇,不断追逐、啃噬、交缠、撕咬。直到嘴里出现血腥味,祈世子才放开手,两人的唇角都有血丝,
却不知是谁的血。
祈舔了舔唇上的血气:「约好了,可以相信了吧?」
柳残梦点了点头。
三十九阵、蹇。得西南,不利东方,得见大人,贞吉。
艮下坎上,原应主山上有水的阵式,但祈柳二人方入阵便发现,「蹇」阵在「解」阵之旁,「解」阵的崩溃「蹇」阵受的影响最大,原应是
山水之阵,此时却八相俱全。山上有雨,山下有泽,泽间有火,风助火势。而天地开泰之间,阴云集于山峰,时有银蛇在阴云里窜动。
「真是蹇阵了,倒霉。」祈世子一进阵就抱着脑袋惨叫。
柳魔头先是对着眼前的奇象啧啧称奇,啧完了才问祈:「要怎么破?」
祈世子瞪着他:「我直接把你扔过去挨一记,说不定就破了。」
柳魔头缩回肩:「你慢慢想。」
「没得可想,天地八相同存,已经不是人力可破之阵。八卦的生死循环尽在此间,如果是一般八卦能还破,但这里引天地异象为阵,人力无
法与天抵抗的。」祈世子咬紧牙抓着柳残梦的手:「所以,进去后,只能随机应变,走一步算一步。」
柳残梦见他说得那么困难,只道他想放弃了,却不料他话题一转居然更见狂态,眉眼间尽是跃跃欲试的放肆。
看着他的眼神,熟悉的热血流窜过全身,那是面对生死存亡之时,向命运之神挑战的狂傲。
「好。」
「走。」
一步踏上「蹇」阵,狂风迎面呼啸,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扑头盖脑刮得人脸上生疼,生生要在脸上撕下一层皮一般。柳残梦被风吹得站不稳
脚,正想用「随风摆柳」,顺着风势弯身,不与狂风力抗,却被祈世子拉住手。
祈在风中狂吼,传到柳残梦耳里的声音依然小得很:「千斤坠,立直身,不可稍偏。」
柳残梦没问为什么,他看到自己被风吹得飞起的衣带片片碎裂开,散入风中再被切成零碎的虚无。阵式以外的风势强到可以凝化成刃,略一
倾斜便会被风刀削去一部分衣物。
柳残梦运起千斤坠,随祈世子在狂风中困难地行走。这种时候,再小的事物打在脸上都比暗器更伤人。但他只敢小范围地躲闪着,不敢偏身
,免得被风刃碎尸万段。
祈世子走几步就要停下来,重新计算方位。
狂风中两人都不敢睁开眼,只能眯着眼打量,方位远近有点失准,越发耗费时间。柳残梦被厉风吹得脸上通红,怀疑是不是真要吹掉一层脸
皮时,祈世子再次缓慢地行走。
每走一步,千斤坠就在大地上留下一个深刻的足印。柳残梦在脚印被狂风吹平之前快步跟上。
「往蹇,来誉。」
「什么?」柳残梦似乎听到祈在说什么,问了声,祈没有回答,步伐转了方向后,几次进退,渐渐走到水边。
水波不断荡漾着,由小而大。走得越近,波浪便越强烈,最初是小半人高,渐渐地,几乎有两三人高。
祈世子逆风站于水边,衣袖猎猎作响。他在犹豫,柳残梦看得出他不谙水性,捏了捏他的手。
他的手心很潮热。
「行吗?」
祈世子没回答,咬咬牙,只道:「跟紧我。」
湖泽边上的水不深,只到大腿处。随着人迹的踏入,湖里的水开始狂乱地激荡旋转起来,晃得人身形不稳,仿佛在警告,小小人力,莫想与
天争。
祈世子勉强走了两步,身形摇晃得非常激烈,要不是柳残梦紧抓着,只怕已在水中摔倒。但水底软泥不比平地坚实,柳残梦自己也站不大稳
妥,全凭真气定在脚上努力支持着。
祈突然狂叫了声,不再行走,蹲下身,整个人都淹入水中。
柳残梦吓了一跳,但觉得祈握着自己的手并无慌乱挣扎之势,不似出了意外,当下静观其变。
波涛不断地卷起新浪,劈头盖脑地撞击在身上,形成的漩涡带着强烈的吸力,要将人扯得四分五裂。柳残梦虽未被扯得离地,却也震得东摇
西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进入水中后,风势不再如岸上那么强烈,多少能呼吸,身外也没有伤人的风刃。否则两面夹攻,能不能立住身形也是个
疑问。
不知祈往水里蹲了多久,柳残梦时不时用力握一下祈的手,换来他的回握,确定他没事。
与蹲下一般突然地,祈站了起来,长发全往背后甩去,现出光洁的额头。他抹了把脸,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嘿,被水淹也不过
就是这样罢了,我们走!」
柳残梦捏了捏他的手掌,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钻到水里自我砺练一番后,祈是不是还怕水尚不得知,至少闯阵是顺利多了,走得毫不迟疑。无论你湖泽间波浪涛天,卷起山高般的银雪劈
头盖下,他也巍然不动。只有柳残梦握住他的手上可以感觉到,与先前相似的一点潮热。
说到底,并不是不怕的,但明明惧怕还要勉强自己迎上,柳残梦觉得这种时候死鸭子嘴硬的祈王爷也很可爱。
又过了半刻时间,柳残梦发现自己额头在不断冒汗。这不可能是因为觉得祈王爷可爱而冒汗的,他确定有部分水温正在飞快的上升中。按这
个速度,再升下去,他们就会直接在水里被煮熟了。
祈世子停下脚步想了想:「夫人,你说,现在水面升起火的话,我们会不会被烤熟?」
「我觉得。」柳公子认真地想了想:「有一半的可能性,是烤得半熟。」
「另一半呢?」
「全熟。」
「哈哈!」祈世子大笑:「那你说在这里要怎么逃开?」
「逃不开。」
「那要怎么办?」
「水下。」
柳残梦才说到水,祈已猛地将他拉下水,于是他说到下时,一口水灌进喉咙,又辛又辣又苦。他在水中不敢呛咳,捏着鼻子闷咳几声,险些
岔了内息。
蹲下水时,他看到金红色的焰火正从水面漫升开,舞出绮丽的天地。
水上燃着火,水下温度也不低。热水烫得皮肤生痛,只有再往下些水才没那么热烫。
柳残梦几乎蹲在软泥上,生气地捏了捏祈的手,祈回捏了他一把,转过身来瞧他。不知是不是水里的错觉,眼中带了几分促狭的戏谑。
多半不是错觉,柳残梦能想象祈现在的表情。
祈世子竖指指了指上方,再指了指下方,示意柳公子跟着他。柳公子点了点头,他又伸手拍拍柳公子的脚,示意要往哪里踩。
水里的视线与平地上不同,柳公子一开始也弄错了好几次远近方位。幸好有祈世子在旁指点才没踏错。只是在水中凭着一口真气呼吸,并不
能长久。他刚下水时呛咳过,耗了不少空气。没多久,祈还气定神闲地往前走,柳残梦已撑不住地拉了拉他的手。
祈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理,继续前走。
柳残梦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急,胸口闷得发胀,又不确定上方是不是还是火焰,不敢站直身子。
他用力地扯了祈世子一把,目中已含了瞋怒。
这次祈又回头瞧了他会儿,微微一笑,在他快撑不下时,脚步不动,身子靠了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唇贴着唇,一股气从祈的唇内传了过来
,舒缓了柳公子胸肺间几乎爆裂的痛楚。
柳残梦隐隐觉得,这个场景似乎很熟悉,曾在哪里,他与他应有过一次相同的场景。
是与这个人以前的回忆吗?
正如他说的,我和以前的我,一直都是同一个人。
他是想证明这件事?
柳魔头为祈王爷的苦心而感动,却不知祈王爷纯只是为自己出一口气罢了——
古井底的那笔债,祈王爷一直都记着的。
终于从水底钻了出来,两人都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只有这种时候,才会觉得,再没有比空气更重要的东西了。
抹了把脸,气喘吁吁地回头望去。那一片血海红莲仿佛只是自己一时错觉,从来不曾存在一般,已消失不见。若非被烫得通红的皮肤,实在
难以相信,他们就这么从燃烧的火焰下渡过。
柳魔头被气憋闷了,心有余悸,问祈:「我们回来还要再从这条路回去吗?」
「谁知道呢。」祈笑得开心,看柳魔头有些不安地不断回头看,大有报了当年水下一箭之仇的意味。
二人上了岸,豪雨自天而降,祈悻悻地道:「反正都湿透了,也不差这点。」
「还是快点。」柳残梦拉了拉他的衣袖,让他看下面:「已经开始积水了。」
「我知道,我这不苦中作乐一下么。」祈世子垮下脸,开始在心里默默计算方位。但那豪雨打在身上,力道惊人,砸得人周身痛楚,脑袋尤
其痛。他伸出胳膊护着脑袋,没算几下,身边一暖。柳残梦一脚踩在原地,另一脚踩在他边上,脱下长衫为他挡雨。
风雨飘摇中,这一点长衫起不了什么作用。雨照样激烈地打在身上,很快在脚下集汇。水位慢慢上升,从脚踝升到小腿处。祈世子没有看柳
残梦,只是收回胳膊飞快地计算,再没有一刻能比现在脑海空灵。
雨水积到膝盖时,他已算清,一扯柳残梦的衣袖:「走。」
雨水中,往左进五退二,右行居一,三轮倒轩,左三右五退二。走不了多久,祈又停下脚步。此时雨水已积到腰际,行动越发困难。
「很不妙!」
「不妙?」
祈脸色有点发白,时不时望着天空,看来真的不妙。他拉着柳残梦想加快步伐又怕走错路,水已渐渐淹到胸口,压得人难以透气。
祈世子突然大叫一声:「来不及了!」吼话间,山顶浓云处一阵雷鸣轰鸣,震得地动山摇,山石纷纷滚落,周围的积水受山石影响,激荡起
大小漩涡,扯得人几乎散架一般。
柳残梦用力抓紧祈的手,感觉祈也用力回握自己的手,想以这微薄之力与天地对抗。
狂风开始大作,暴雨助纣为虐。山上的巨石树木不断滚落,两人在水中被巨浪从东扯到西又从西扯到东,手被水里回漩的细碎石头划得血流
不止,却始终不敢放手,心知一放便再也寻不回对方。
雷鸣虽响,只在云端盘旋汇集,并未真正降下。但越积越厚,将整片黑云都压成银亮的光泽,在大白日中犹自剌痛人眼。
祈世子知道浓云只是蕴势待发,还未真正发威。震雷三响,之前才过一响,尚有二响未发,不知劈向何处。如果还是山峰还好,就怕击入水
中,那他们两人都会被直接劈成焦炭了事。
再往前数丈,便可爬上山陵,可避开天雷之威。只是,短短数丈,何以比划开牛郎织女的天河更是难渡!
身形早已不受控制,只能随波逐流。想强行逆天,天道不容。祈几次想运真气定下身形却不果,直逼到真气倒逆口吐鲜血,仅只能定住十数
下。欲抬步往前,是万万无法。
天上雨云积着太多的闪电,终于支撑不下了。又是一道闷雷劈下,带着比天空烈日更为炽亮的光芒。雷劈在山腰,往下半里就是积水。
再一次的地动山摇,水波晃漾,山上巨石滚落越来越密集。祈努力拉着柳残梦往山陵行去,无暇注意上方。只听得风中隐约传来柳残梦的叫
声。接着,一股大力将他往后一扯,拉入柳残梦湿冷的怀抱。
事情发生得比肉眼更快,祈被柳残梦拉入怀中后,便连续感觉到两次震动,震动是透过柳残梦的身体再传到他身上。
大石砸到柳残梦的背上,两人被击到水底,余波透体而过,一下,又是一下。
浑浊的水掩住了视野的寻探,被水呛住无法开口。祈紧紧抓住柳残梦的手,但柳残梦的手一片虚软,再无回握的力气。
在风雨中想要一起渡过,需要两人的力量,只有一人的力量,抵不开风浪的冲刷。
「柳残梦!」
又一波巨石坠下掀起的漩涡将两人激到水面上又抛下。湿滑的手心抓不住无法回握的手,风雨中,被巨浪卷走的柳残梦脸上最后一个印象,
仿佛是个笑容。
「啊~~」祈放声大吼。
雷鸣轰轰,大地震怒,天地的回响压倒了一切世俗的悲音。
祈世子突然失去了与天地对抗的力气了。
还有什么好对抗的?
最想对抗的那个人已不在了。
他仰起头,任雨水冲刷着自己的脸,一片水气朦胧中,他看到山顶第三次聚起的银色电团,还有山壁几经震动后,壁上出现的一行大字:
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注)
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