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城外,敬王麾下打扫战场,也得了不少弓箭马匹,其中独孤航却无意于此。
独孤航自离开京城后,直奔陈州,那里的节度使曾是陈则铭的门生,名唤魏敬。独孤航与这人交往不深,但附近几郡节度使就只这个人与陈则铭渊源深些,从仅见过的几面来看,似乎也是个热血汉子。
魏敬见诏之后,对他倒不算轻慢,果然是立刻征兵起势,独孤航心中大喜,只道这任务能尽快完成,赶去京师救陈则铭,谁知道临到要发兵了,魏敬却以各种理由推脱,迟迟不肯出军。
独孤航催促了几次,均被此人含糊过去。后才得知其实也不止魏敬,此刻各地节度使多以观望为主。
这倒也不难理解。这次征兵,虽然说是以勤王的名义发动,可中央只下了纸头上的命令,粮草薪饷都是各地府郡自己的,换言之,下的是地方的血本,用的是地方的人,大家都知道第一个勤王是首功,可富贵是要有命才能享受的,而此刻匈奴正是势劲之时,谁也不愿意首当其冲做了炮灰,于是个个都巴望着有谁头脑简单又贪功的,能冲在前面做垫底。
独孤航琢磨出这个理,心中悲愤,苦笑不已,恨不能立即冲入堂中,一剑刺死这个小鸡肚肠满心盘算的所谓门生大人,可顾及这支部队中从上到下全是魏敬的人,纵然魏敬死了,那些人也不会跟自己去救急,只得忍气吞声,假装不知此事每日再三催促。
所幸很快敬王手令也到,魏敬无可推脱,很快出军会合。
独孤航从小跟在陈则铭身后,也是见过官场险恶的,但到这样的时候,才真正明白权势有时候是多要紧的东西。
最终京师之围以众人都没想到过的方式轻松立解。
至此,独孤航算是被杨如钦又上了一课,哪怕他心中再多愤恨,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请出敬王是自己没想到甚至哪怕想到也很难做到的一条捷径,他心中充满了挫败感,之前在战场上看到陈则铭的背影,居然也没前去相见。
直到战后,敬王下令各路将领入账叙事,他才匆匆赶去,此刻敬王领来的军队已经在城外搭建了临时帐篷,这是京都历来的规矩,非禁军不得无诏入京。
走到敬王直属军的营盘时,他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那个声音很熟悉,他心头猛震,渐渐停下脚步,却并不回身。
那个人很快赶了上来,追到他身后立住了,隔了一会,终于道:“独孤……”
之前独孤航一直避着这个人。勤王军有十万之众,各有各的辖区,一个人扔进去就如同水滴入了海,可到底还是有碰上的一天。他并不想直面这个人,在此刻,这个人的出现就如同讽刺,简直是在提醒他自己有多无能。
杨如钦看他迟迟没有反应,也踌躇起来,试探着道:“我听说你在魏敬的军营,找了几次都没碰上……在魏敬手下这么忙?”
独孤航纹丝不动,背影僵如木石,杨如钦不禁生起些许希望,“独孤……”
他在腹中仔细揣测用词,不觉有些犹犹豫豫,“……那一夜,我其实……”话音未落,眼前银光一闪,风声锐起,竟然逼得他呼吸猛窒。
待重新镇定下来,杨如钦发觉自己已到嘴边的话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无论是谁,喉间正点着一支利剑的时候,那满腹文章再如何锦绣动人,都是没法出口的。
独孤航已经转过身来,剑的另一端就握在他掌中。
他的双眼冷冷盯着他,目光憎恶,神情复杂。
独孤航的剑法杨如钦是见识过多次的,舞到急处只见一团光影不见人形,泼水难入,可称得上是人剑合一,而此刻的独孤航就如同那柄出了鞘的青锋,锐利冰冷满是锋芒,略碰一碰便能皮破流血。
杨如钦实在不甘心,正要再一张嘴,那剑又往前逼了一分,喉间一阵刺痛,他心中大骇,只得乖乖闭口。喉间那点寒意也随之消失。
杨如钦怔忪,抚着脖子流血处默然无言,独孤航慢慢收剑入鞘,背身离去。
从始至终,独孤航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亦不多望他一眼。
杨如钦怔立原地,直到有名卫士前来寻他,说是万岁使人急唤他入宫议事,杨如钦宛若未闻,往独孤航去的路上看了数眼,那卫士连声催促,杨如钦抬手擦去喉间血迹,终于同那卫士一起转身离开。
同一条道上,他们彼此背向,形同陌路。
第25章
陈则铭也听到了那近侍奔入退出的声音,不过他既然已经打算坦然承受,也就犯不着扭捏作态。可那殿门刚一闭合,舌尖上便猛地传来一阵剧痛,陈则铭忍不住吸了口气,身体立刻往后撤了撤,适时,胸前传来一股大力,却是萧定一把将他推开了。
陈则铭措不及防退了半步,惊讶抬头,萧定已经转身朝宝座走去,待回过头来又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君王。
他朝他望了片刻,面无表情地垂下视线,过了一会,他笑了起来。
“下去吧。……去挑选锐士,等候消息。”萧定和颜悦色,彷佛忘记了方才的事情,那些都不过是袖上的轻尘,一抬手便可以拂去。
陈则铭心中莫名,愣了片刻,见萧定已经不再看他,只得跪安。
待出了殿门,舌尖刺痛不已,伸手一擦,却是舌尖处被咬得出了血,陈则铭心中猛跳,回过头看了半晌,踌躇离去。
而宝座上那个人到了此刻才终于低声恨道:“……不识抬举!”
陈则铭返回驻地,入门时候看到路从云正从旁门出来,不禁一怔。
路从云见大人回营,赶紧前来见礼。
陈则铭道:“如今敬王就在城外,你怎么不去见他?”
路从云微微笑一笑,回道:“待这一战完结,小将才能去见殿下。这是殿下与小将约定好的。”
陈则铭倒没想到在路从云心中,这一战也不曾尘埃落定,不禁有些惊讶,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片刻。路从云恭敬依旧,并不因为靠山到来而有丝毫变化,陈则铭心中感慨,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这小子沉稳大气,将来前途不可估量。
他又听说路从云曾是敬王的伴读,两人乃是挚友,如今路从云提到敬王的语气也果然亲昵,不知道怎么居然想起了当初的杨梁与萧定,一时间心中纷乱,禁不住愣了愣。
此刻,身后有人追赶而至,却是宫中派人送来萧定钦定的任命。
陈则铭跪接之后,展卷仔细看过,心中大石这才落定。
方才他看萧定情绪有异,回营途中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生恐萧定半路变了主意。此刻白纸黑字的文书到了面前,显然萧定正在实施他的承诺。陈则铭虽然不能明了萧定后来无端端的怒从何来,可知道了一切并没有因为那个莫名的吻而改变,心中大是宽慰。
他转头叫来路从云,命他立刻去各营中选拔勇士,随时待命出征。路从云领命而去。
回到房中,很快亲兵来报有人到访,陈则铭一看却是故人。
来的是韦寒绝。
陈则铭只当他是前来叙叙旧情,哪知道韦寒绝进了门,开门见山便说要跟随将军一同追击匈奴,陈则铭讶然看他,自己这计划还没请到旨呢,怎么就人尽皆知了。
韦寒绝一介文士,哪里经得起这样日夜兼程的辛苦,陈则铭婉言拒绝。
韦寒绝笑道,“将军太小看我,匈奴逃得哪条线,走的哪道河,将军此刻知道吗?”这话意本来咄咄逼人,可韦寒绝面善,说起来居然也不惹人生气。
陈则铭一听,哦,这意思是我不知道你知道了。
战事之中,情报原本是最值钱的,谁的情报快准,谁的先机便大。
韦寒绝说的这些,他都可以叫探子去探,可韦寒绝的重点分明不在这两个问题上,而是暗示他自己手上便有条情报链。
陈则铭沉默下来。
韦寒绝道,我有位好友,经商多年,走的就是往匈奴去的这方的路,一路多有熟识,岂不比将军临时派人去探的强。
陈则铭心中大致能猜出他这位好友恐怕是非大盗即悍匪,才能有这样灵活快捷的情报传递速度。韦寒绝明明是官宦子弟,也不知道如何认识了这样的人,那匈奴单于去世的消息应该也来源于此,既然能出力解京师之围,显然对方并无恶意。
若换在平时,这些匪盗都是官兵缉拿的对象,可此刻,能有一人助力便多一份力,况且匪盗也是汉人,未尝就没有护国之心。
如此一想,陈则铭当下便应允,韦寒绝欢喜道,当初多亏将军救我一命,如今当报此恩。
陈则铭听这话,双唇微启,犹豫再三到底没能说出什么。眼睁睁看着韦寒绝掀帘出屋去了,心中只是道,我那不过是顺手之劳,哪里当得起你如此记挂。
接下来几个时辰,陈则铭坐立不安,萧定的圣旨迟迟不至。直到了华灯初上时,终于有官员前来宣旨。
那谕旨中果然一如陈则铭所想,命他为先锋,带五千精骑先行,敬王麾下各路人马歇息一夜,明日大举出兵。
陈则铭叩谢之后,那宣旨官员道,为这道旨意,政事堂的宰执们与萧定可是争执良久。众相两次否决,萧定两次打回重议,直到杨如钦入宫,才勉强说服了众臣,将出兵之事交与翰林学士拟旨。
陈则铭默然,随即又问,众宰执怎么说?
那官又道,众相大都觉得敌军已经退了,何必再生事端。可杨大人说,匈奴亡我之心不死,律延得势之后必然卷土重来,弄不好就是入冬或者开春的事情。这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如今追击还有主动出击的便宜,那时候就只好被动挨打了。不少人觉得这话也有理,这才勉强争了个平手,而万岁偏战,最终还是下了令。
陈则铭久久不语。
他哪里想得到,事情到了图穷匕见之时,强力支持他的居然会是萧定和杨如钦,回想当初朝华门下,把他逼得走投无路的也是这两个人,他不禁有些茫然。
那两人始终是对标准的贤君良臣,能有相遇真是天朝之福。他微微低首,片刻后喟然长叹。
两个时辰后,萧定登上宫中最高的门楼朝华门,远远望见城郊一线火把,连续不断绵延直至天边。
杨如钦道:“那是陈将军出兵了。”
萧定不语,看了半晌后,方道:“爱卿觉得胜算该有多少?”
杨如钦想了一想:“人事已尽,成事在天。”
萧定似乎想起什么,出神了良久,面上既有些恼恨,又有些怔忪。杨如钦好奇窥视,萧定觉察他的目光,冷冷瞥了他一眼,杨如钦讪讪收回视线。
萧定转头吩咐,“准备斋戒之物。”
杨如钦讶道:“此刻?”
萧定道:“朕要祈求先祖显灵,保佑陈则铭此去……旗开得胜。”
城外远处,陈则铭一身黑色甲胄停在道旁,胯下马匹也是浑身漆黑无一根杂毛,整个人便如同要融入夜色中般不起眼,可真到了跟前,兵士们猛地觉察到这个人时,又会有种呼吸一窒的压迫感。那或者源于那匹黑马的高大。
骑兵队列整齐,一个紧跟着一个,疾驰而去,耳边只有马蹄声声由远而近,再由近至远。他身后的路从云道,“大人先走吧,小将随即赶来。”
陈则铭微微点头,恩了一声,提缰往前行了两步,突然勒住马侧过身来,回望京都。
那里一片漆黑,只分得出夜色下那座庞大的城郭隐约可见的轮廓,其他哪里还瞧得清什么。
陈则铭却对着这一幕看了许久。
半晌后才拨转马头,往队伍前方赶了过去。
第26章
此刻的律延归心似箭。
单于的逝去表示了他和身为王储的左贤王之间的矛盾也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
此刻的匈奴左贤王是大单于的二儿子安图。这个人心思慎密,文武出众,按说是接替王位的不二人选,可此人心慕南人文化,是个不折不扣的亲汉派。
征战一生的律延年纪渐长,身体开始欠佳,但雄心未泯,在他看来天朝便是匈奴迟早要吃进嘴里的肉。
所谓汉人那就是暂时放牧在长城之内的牛羊。牛羊就该用来奴役,可不是用来尊道为师的。
堂堂匈奴男儿生于草原长于马背,头上顶的是苍穹,停不住的是征程,什么不好学,却偏去学那些南人的之乎者也。那些宽袖长袍很好吗,敌得过匈奴男人们的弓箭吗?
在律延看来,安图身上这种不安分的叛逆非常碍眼。
如果这叛逆只是针对他本人或者其他某个具体的人,那么他只会一笑置之。
可惜他不能。
律延最终选择的是单于的大儿子阿斯,安图的长兄。
身为长子,阿斯一直无法与弟弟安图相抗衡,这个人无论从外表到内里,看起来都是最纯正的匈奴人的后代。他嗜杀勇猛,豪爽粗犷,在战场是员猛将,可手段上不如安图。
直到律延的加入改变了这种局势。
按说律延不该参与这种事,可他踏进去了。他想,匈奴人需要的是有雄心的首领,这种雄心应该表现在对征服的热爱,而不是对文化的臣服上。
政见从来决定阵容,哪怕在草原上也是一样的。
王储安图发觉自己开始处处受制。他想到求助于自己的父亲,然而大单于对于这种派系之争却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单于的心思谁也说不清楚。或者他对安图的亲汉倾向亦有不满,所以纵容了弟弟和大儿子的行为,又或者他觉得律延等人正好可以牵制安图的势力不要过于强大一枝独秀。统治者的心态总是复杂的,他们的衡量标准不是正义与邪恶的道义,更不是父亲与儿子的亲情,总之这样相持的局面一直被维系了下来。
而现在这个僵局被打破了,律延必须尽快赶回去,为这乱局镇场。
说实话,律延并不担心汉人会在这个时候追击。
到他退兵为止,天朝在这一战中投入的战力已经达到七十万,另计粮草无数,可说是尽倾国之力。可这七十万人却折损了大半,天朝因此而国力大损,无论经济还是政治都已经处于一种岌岌可危的状态,可以说这次战役中,匈奴给予天朝的这一击是致命的。
而匈奴方面的伤亡只是不到三成。
这样的结果让律延自豪,所以他退兵很快,他知道天朝已经元气大伤,纵然没能攻下汉人的京都,这也已经是保全了实力的大胜。况且,出动的还只不过是匈奴右贤王庭的兵马,虽然众所周知,匈奴兵马以右贤王庭麾下的为最精。
可汉人们还剩什么?
那支敬王带来的所谓勤王军已经是南人们最后的血本。
于是律延放心了。
一方已经气力耗尽,另一方却才刚热身,甚至还有后备。正常情况下,谁也不会疯狂到拿最后的本钱来赌这个胜算并不高的赌局。
然而,在他身后,陈则铭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在后来天朝的史书中,这一战被称为“扭转乾坤”的一举。
从被记载下来的对话看,天朝此刻出击的动机似乎还只是意气用事地想要击溃律延麾下的兵力而已。也正是因为如此,陈则铭的这次出战,被后代的很多文人指责为“儿戏一般的莽撞之举”。
可任谁也无法否认的是,正是由于这一战引发出的变局,造就了后来天朝十数年间的和平。
于是,身为始作俑者的陈则铭和萧定在做出追击决定的同时,到底有没有预计过事态此后的转变,谁也不知道。人们只能说,如果这两人中有任何一个人具有过这样的预见性的话,那么“力挽狂澜”这四个字,在某些时候原来也并不是神话。
总而言之,在官方承认的正史中,没有只言片字正面地提到过这个问题。到底是巧合还是人力,导致了这场战役在最后阶段有了戏剧化的反转,谁也不能下定论。
这其中的缘由经过岁月的辗转最终成为了一个谜。
但与它所表现出的模糊动机相反的是,而这一战所展现出的精妙战术,却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认同。那种环环相扣一气呵成的巧思可称得上是臻至化境,这一战的过程被艺人们编成评书或演义广泛流传了下来,并在此后数百年间,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