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锦帆和晴霞没有说话,一起停了筷子,默默坐在那里,屋内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谢晴却只垂着眼,半晌无语,忽然他抬起头,正视着我,肃容道,“小棠,你很聪明,我想,你一定感觉到了什么。我明白你的担心,也明白你的期望,可是,对不起,我做不到。我有我的责任,我不能说放就放,说走就走,那样怎么对得起我的父母,怎么对得起因我而死的师父,怎么对得起信任跟从我的兄弟?我不能那么不负责任!”
我像被人劈面抽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痛,一呆之后只觉羞怒交迸,霍然起身大吼道,“狗屁责任!为什么非要是你!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谢晴却不急不徐道,“为什么不能是我?”
我被问得一愣,半晌哑口无言,一时只觉胸中窒闷欲炸,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抬手一扫,顿时桌上的杯碗盘碟哗啦啦碎了一地。我梗着脖子瞪着他,大声道,“你不做自然有人做,总会有人做,为什么非要是你?”
谢晴面对我的胡搅蛮缠仍是那样平静,和声道,“总要有人做,为什么不能是我?”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颤抖着嘴唇,只是直直瞪着他。
他望着我,声音温柔却坚定,“小棠……每个人都有他的责任,挣不脱,逃不掉,甩不开,不得不背负,是枷锁,然而反过来,也是生命的价值所在。”
我呆呆看着他,全身都开始不由自主地轻颤,不停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不喜欢,我不喜欢,我不要……”
谢晴眉峰微蹙,缓缓摇头道,“你不要?你不喜欢?小棠,做事不能只为自己,一个人的心,不能那么小,只装得下自己……”
我像被抽了一鞭,猛地哆嗦了一下,可怜兮兮看着他道,“不是只有我自己,还有你……”他们,他们也都安排好了,是的,都安排好了,安排好了……
谢晴低叹一声,抬起手,轻轻拂上我的脸,柔声道,“小棠,不是这样的,你给自己画的圈子,太小了……”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眼前一片空空茫茫,脑中也是一片空空茫茫。
就在这时,只听他平缓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小棠,你现在仍然可以离开,你要不要……”
我骤然回过神来,立时打断他道,“我不走!这一次我不会放弃!”说着,我目光灼灼地瞪视着他,一字字道,“我要你!我要你活着,活得好好的,陪着我!”
谢晴怔了一下,看着我,半晌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次日,玄瑛来时,我淡淡道,“依原定计划,派鲜卑大营和江南水军赴和州平叛。还有叫子玉来一趟,把我要的东西也一起带过来。”
如果可以,我不想用这种方式留住他,我知道他的执着,如果我那么做了,他恐怕很难原谅我。可是,如果我不那么做……我的心口猛地一缩,再不犹豫。他要怪就怪吧,总好过……我不愿再想,使劲摇了摇头。
那天夜里,他回来得很晚,我已熄灯上了床。朦胧之中,只觉他轻手轻脚躺下,然后一直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道,“小棠,快了,快了!等等我好不好?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到时我就能把一切放下,陪你塞外纵马,五湖泛舟……”声音之中,隐隐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喜悦与期待。
我一下抓紧了他的衣襟,许久,慢慢放开,在心中低喃道,三五年吗?不会的,用不了那么久,很快,我们就可以自由了。想到这里,我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
160.极乐
次日,子玉果然来了,还给我带来了我要的东西,无色无味无嗅特制超强蒙汗药。
我看着手中小纸包里一撮盐似的细面,不放心地抬头问子玉道,“就这个?这么点?能行吗?”
子玉呵呵笑道,“放心,别说一个人,就是一头牛也没问题……而且药性很长,可以持续一天一夜。”
我撇撇嘴,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东西包好,放到了怀中。既然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了,管他愿不愿意,到了最后关头,麻晕了他,还不是得任我摆布?至于然后,慢慢哄吧……
我正自琢磨,就听子玉低声道,“陛下?你真的想清楚了?”
我回过神,抬头笑道,“当然……至于后面的事情,还要麻烦你多多辛苦了。”
子玉淡淡一笑,凝望了我很久,最后却只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叮嘱道,“万事小心……”
我抓住他的手,使劲儿点了点头。
从那天开始,我再没提过私奔的事,只秘密藏好了药,等待最后一日的到来。
锦帆晴霞都有些奇怪,最后还是锦帆憋不住问我道,“喂,你怎么不提什么什么……私奔了?”
我白了他一眼道,“你问那么多干吗?我私奔又不和你奔。”噎得锦帆直瞪眼。
谢晴在一旁笑了,犹豫一下,却没开口,直到那天夜里上了床,他搂着我,才轻声问道,“小棠,你……生气了?”
我抱抱他,一笑道,“不是生气,是想通了。你说的对,我不会再勉强你。至于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要我等,我等你就是。”
他怔了一下,随即紧紧抱住了我,轻吻着我的脸颊,感动地唤道,“小棠……”
我嘻嘻一笑,拍了拍他的背,却在心中自语道,若是我嫁了你,自然要随你,不过,现在是你嫁了我,就要委屈你随我了,呵呵呵。
那个时候,我以为既然主意已定,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却原来并非如此。
下定决心,我就开始捉摸细节,什么时候下药最好,下在什么里,怎么下,怎么不痕迹地骗他吃下去,锦帆晴霞怎么办?……我像有毛病一样,一遍遍想着这些,不由自主地把每一个细节无数次地重复,再重复,仿佛这样就能让我的心安定下来,压下其中不时莫名涌起的恐惧。只是,效果似乎并不好……
我只觉越来越紧张,总怕这里那里会出错,又怕有什么我没设想到的意外出现,间或心中骤然一阵不安涌起,却不知因为什么,我就会傻傻站在那儿,想上好久,有时能想到为什么,但大部分时候一无所获。到得最后,连夜晚也会常常惊醒,仿佛是做了恶梦,又仿佛是想到了什么,脑中却只有一片空白,全身冷汗淋漓,心口怦怦直跳。
这种情况,在得到西疆的战报之后,就越发严重了。
那天也是玄瑛,带来了一封西域督护府发来的密报,柔然三皇子摄图,亲率三千精兵,趁夜攻破了伊州城。伊州背靠阿玉山,东南面是黑水河,只有西南面是草原,地势险要,从来易守难攻。此前柔然几次犯境,都避开了这里。岂料这一次摄图竟会选这里,而且不是从草原那边进袭,竟是如天降神兵一般,深夜之中从雪山上突袭而来。伊州守军不备,让他一夕之间就破了城。伊州是西疆要冲,位于北三镇之西,新建的西域督护府之东,西域督护府刚刚设立,驻军不多,伊州一破,等于切断了西域与北疆的通路,西域诸郡危矣。
“摄图……”我拿着战报,盯着那张纸,喃喃念着那个名字。
身旁的玄瑛本来一脸凝重地望着我,闻声怔了一下,立时接道,“摄图是现任柔然可汗的三子,自幼勇武过人,十五岁就开始领兵,善用谋略,多行诡道,无论对内对外,几乎战无不胜。只是现任可汗年老贪安,野心不大,只命他严守边疆,他才不曾大举南侵,不过,和燕军小的摩擦战事却没断过,咱们,嗯……基本没占过什么便宜。前朔方节度使王理就是因为败在他的手上,所以才被先帝革职查办。至于他后来莫名退兵,据说是因为与柔然京中的大皇子不和,被处处掣肘,所以不得不……”
听到这里,我终于一抬手,止住了他道,“这个人,我知道……没关系……密信苏黎,机会来了,让他放手施为便是,再告诉金锐,一切听从苏先生调遣,朕只等他们的捷报……”
玄瑛一直面有忧色,直到此时终于眼睛一亮,忧色尽退,几乎是有点崇拜地看着我,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
玄瑛放心而去,我却心头怦怦乱跳,坐在房中,久久一动不动。
此后北疆战报不断,摄图攻破伊州之后,柔然大军十万人即随之而来,以伊州为据点,迅速向西推进,已连下数城。北疆战事正酣,和州那边也成僵持之势,乱民据守府城不出,派去的鲜卑大营和江南水军两处兵马顾及城中无辜百姓,也不敢贸然攻城,只好将和州团团围住,只待城中粮尽,再行攻城。
战报纷来,临安城中不免人心慌慌,偶尔出门,常见街头巷尾,百姓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面上尽是惶恐不安之色,米粮价格也日渐高涨。
他是愈忙,有时甚至彻夜不归。而我,现在每夜都要惊醒几次,最后几乎整宿整宿无法成眠。他在还好些,我缩在他怀中,不时还能朦胧睡去,只是仍然会惊醒,然后必要死死搂着他才安得下心,可即使这样,也常常是再难入眠。他被我吵醒,开始还会劝,后来只低叹一声,轻轻搂着我,两人相偎无语,直到天明。
晚上睡不着,白日精神恍惚,心神愈乱,但还记得那件事,仍会反复地思量捉摸。一次次把药拿出来,看着,仿佛安心一些,然后再密密藏好,可是没过多久,又会忍不住拿出来瞧瞧。怕被他们发现,藏药的地方不知换了多少次,桌角床下,所有想到的地方都曾用过。后院的菜地已无心打理,渐渐荒了,早已分不出菜苗和野草,晚上的饭更是失误不断,好在他们现在也顾不上这些,而且回家吃饭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纵使我年轻,这样日日下来,人也有些吃不住了,打水之时偶尔低头,只见面前那人脸色苍白若鬼,眼下一片青灰,原来圆润的下颏如今已尖成了瓜子型。
玄瑛常来,每每见了,眼中隐现惊诧,甚至还有一点不忍,数次要问,却都被我岔了过去。他后来也明白了,不敢再问,只是隔日便给我带了点药来,说能凝神安眠。我用了,也不过头两日好些,然后便再无效果。
对玄瑛的疑虑我可以不予理会,可面对锦帆的追问晴霞的关切,我却无法逃避,最后被逼得没办法,我终于低声道,“我,我担心,担心,你们,还有,谢大哥……”
我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半晌无言。结果是锦帆先拍拍胸脯道,“我是谁?哪儿那么容易就出事?用得着你瞎操心?我们公子更是武功超群,机敏过人,更不会有事……你就别穷担心了,本来就长得一般,现在更是丑得像鬼了……”
他一句话未完已被晴霞打断,晴霞骂了他一句,把他赶到一边,然后拉着我的手在一旁坐下,柔声道,“小棠,你别怕,这么多年了,我们不也没事?公子爷心思细密,行事谨慎,而且,他这么多年来,助人无数,好人好报,一定不会有事,你放心!”
我勉强一笑,点了点头。晴霞还欲再说,我立时道,“锅里还煲着汤,我去看看。”说着,起身就待离去,哪知刚站起来,眼前一黑,下一刻已人事不知。
当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黑,我正安稳地躺在床上,谢晴就坐在床边,轻轻握我的手,微微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大概是听到我醒了,他骤然回神,转头对我一笑道,“好些了吗?这两天歇歇吧,别再忙里忙外了,你的身体太过疲劳,需要好好休养。”
我一怔,随即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也一笑,接着却又一次垂下眼,陷入了深思。屋中昏暗的灯光映在他脸上,让他秀美的脸部轮廓格外清晰,我突然发现,他,也瘦多了。
我呆了一下,不及回神,手已象有意识一样,自己抬了起来,轻轻抚上了他清隽的脸庞。
他恍然惊觉,抬腕握住了我的手,明澈如水的眸子转向我,凝望了我半晌,忽然轻声道,“我答应你……”
我不解地问道,“什么?”
谢晴握着我的手紧了紧,那么漂亮的一双手,此刻的力道却大得吓人,让我手上一痛,不自觉地挣了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松了劲,下一刻,他看着我,不再犹豫,清楚地道,“我答应你,和你离开。”
我难以置信地错愕了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心中一阵惊喜,抓着他的手,急急道,“你是说真的?”
他点了点头,却像受不住我灼热的视线一般,微微垂下了眼帘。
我此刻欣喜若狂,那还理会得了这么多,抱着他一阵狂亲,同时叠声道,“太好了,太好了……我明天就准备东西,衣服什么的多带几套……不不不,东西带多了太累赘,带点随身用的就够了,把钱带足了才是真的……”
他已抬起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静静坐着,轻轻应着,眸中有什么东西翻涌着,我却不及细辨。
那一夜,我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宁,难得地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此后我的工作重点就转变了,变成每天催促他赶紧走。
他总说这边的事情没交代清楚,让我再等等,依旧是早出晚归,难得在家。如此数日,我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了,联想那日情景,心中疑虑更深,最后还是玄瑛带来的密报证实了我的猜测。
知道他在哄我,我先是大怒,然后就是深深的无力。我明白他是好心,不忍见我日日煎熬,可是,他不知道,不知道……那天我想了很久,最后的决定是不动声色,让他觉得我被骗了,然后放松警惕,这样到时我才好下手,而且万一他事后怪罪,我也可拿他的承诺辩解。
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依旧时不时地催催他,然后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而他依旧一声声应着,然后照旧忙得不可开交。我若无其事,他眼中却总会不时闪过一丝歉意,但至少表面上两人达成共识,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努力着。
只是,骗别人容易,骗自己难……自从猜到真相,我重又陷入了每夜噩梦连连的境况之中,而且现在我再不敢让他发现,即使惊醒也一动不敢动,好在他每日疲惫不堪,我装起来难度不大。只是如今,朝朝暮暮,已成煎熬。
不管我再怎么恐惧,那一天,还是越来越近。
我越来越忙,玄瑛日日都会来,带来的奏章不多,主要是密报,我看过之后,再把各项命令写下封存,交给他带回去。偶尔闲下来,又会本能地一遍遍去想那件事,大概因为脑子没一刻得闲,不知不觉间又添了新毛病,头会莫名其妙地开始疼,有时钝痛,有时锐痛,但不管哪种,痛起来都是一两个时辰不休,只是现在的我,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
终于,在匆忙和混乱之中,在恐惧和希望并存之下,最后一天,到来了。
那天,他回来得格外得早,而我已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那天,席上的气氛特别好,大家有说有笑,锦帆晴霞一个比一个活跃,而他,更是自始至终都在笑。
那天,我们早早回到房中,耳边还伴着那两人“少主少夫人入洞房了”的起哄声。
那天,月色特别的好,无须点灯,从窗外透入的月光,已给房中铺满了银辉,让所有一切都晕着淡淡光华,看上去那么清婉而美好,有些简陋的小屋,仿佛竟变成了月殿仙宫。已是春末,温和而润泽的空气,带着淡淡的草木清芬,弥散在我们的身畔,春茶般清冽甘美。一切如此美好,恍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