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那个白色的身影突然与某个场景交叠在一起,仿佛是一块重石掉落在胸口,苏楠猛地清醒过来。
他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
这个白色的身影,也曾经出现在叶孝慈的签售会上。
「大警官,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这个住宅区里没有罪犯。」叶孝慈斜靠在门边,腰间围着一块浴巾,浑身散发出沐浴后的热气。似乎是不太欢迎客人,他看起来并不高兴。
「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有罪犯,只是你没有发现。」站在窗边的男人转过身去,一身白色的外套纤尘不染,双眼却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浅灰色,如同坚硬透明的宝石,散发出冰冷的光芒。
叶孝慈没有理睬他,走到沙发前拿起毛巾,把头发擦干,又随手在玻璃杯中倒上红酒。
冷漠的客人默默看着他裸露的前胸和背脊,渐渐皱起眉。
「孝慈,你身上的伤口又增加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好象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听见他的话,叶孝慈也没有多大反应,满不在乎的,低下头来转了转身。
裸露在外的肌肤,胸口和腰间蜿蜒着几道淡红色的痕迹,就像亵渎的虫子纠缠在他的身体上,他抬起手腕,那里还有更多的伤痕,平常的时候,它们都被饰品或者手表巧妙的掩饰起来。
「陆眠,疼痛对人有好处,它能加深我们的记忆,因为人总是太容易遗忘。」用指腹轻轻抚弄着白色的伤痕,叶孝慈的脸上浮现起一种空虚的笑容。
「是的,我承认,」陆眠点头,「只是你自残的行为并不是在加深记忆,而是在自我毁灭。」
「我早该毁灭。」叶孝慈笑意更浓。
陆眠不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叶孝慈看了他一眼,低头抿了一口酒。
「对那个老师,你尽早收手吧。」过了一会儿,陆眠突然又说,好象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叶孝慈手中的高脚杯轻晃了一下。
「为什么又突然说这个了?」他歪过头问,「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美妙的一个机会。」
「签售会那天我并不是不在场,也并不是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情,如果对方忍耐到极点而报警,已经足够冠上你的罪名,」陆眠说着叹了口气,「那时我不应该帮你调查偷窥者的身份。」
「我不害怕罪名,」叶孝慈摇头,「你应该知道,人会觉得恐惧,是因为世界上还有深爱着和留恋着的东西,我有吗?」
陆眠面露无奈:「真希望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叶孝慈笑出声来,走过去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我明白,我不应该让你为难,骚扰的事我不会再做了,就当从来没有那个人。」
「反正,那个家伙怎么玩,反应都是一样的……」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他轻声自语。
直到这时,陆眠的脸上才露出些许放松的神情,那种舒心和信任的神情。
他微微点了点头。
「希望你能遵守自己的诺言。现在还有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你要仔细听好。」他说。
「什么事?」
「兰心戏院的事你不要再查了,已经有人开始注意你。」
听到这句话,叶孝慈突然不笑了。
「你并不是警察,我不希望你因为和自己无关的事而受到什么伤害,」陆眠自顾自的往下说,「你已经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十分感谢。」
叶孝慈不说话,低头捏弄着细长的杯颈。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
陆眠抬起头来,远远的望着他,灰色的视线意味深长,好象要从这句话中看见他隐藏的心。
「好吧,的确不早了。」他慢慢的,一字一顿的说。
叶孝慈换了外出的衣服,关上灯,两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梯口的黑暗里。
对他们来说,今天只是无数次普通会面中的一次,可是他们两个都不知道,就在不远的地方,一直有一双眼睛,带着失望和怅然,望着他们的身影,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酸痛的眼睛用力眨了两下,渗出泪水来,苏楠把望远镜扔到一边,悻悻的趴在窗台上。
熬夜看书的喜悦早已消失不见,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看到叶孝慈和不是情人的人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会那么沮丧。
一个人有朋友,那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吗?
第四章
然而奇怪的事就从那天开始了。自从那天晚上偷窥到了叶孝慈和不认识的人的谈话之后,他就好象在苏楠的生活里消失了一样,他再也没有阴魂不散的跟着苏楠,强迫他做出不堪的事情,而公寓楼的窗帘,也始终是紧闭的。
没有办法见到他,苏楠只能在网络上疯狂的搜索他写的书,一本一本通宵读完,他越发迷恋身为小说家的叶孝慈,迷恋他的故事和文字,迷恋小说的每一个情节。每次激动难耐的合上书本的时候,他总会拿起望远镜,偷窥叶孝慈的房间,可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失望,那个房间的灯永远是暗着的。
那时他总会非常的失落,沮丧万分的躺上床去,强迫自己睡着,有好几次在梦里,他梦见了叶孝慈。
梦里他不再是苏楠记忆中变态的禽兽,而像一个真正的小说家一般,温和而富有教养,热情的和他探讨文学,相处融洽。
每当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苏楠总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和思维都好象分成了两半,一半残留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可怕记忆,一半却对那个凶手怀着一点点憧憬。
他没办法在两者间寻找到平衡点,渐渐的,变的心情烦躁,思维混乱,看完了叶孝慈的合集之后,他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拿来偷窥他的房间,在看见毫无生气的房间时,有几次他居然气的砸坏了东西。
他就好象一只饥饿的动物,急切的寻找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
这种畸形的生活直到那天终于到达顶点。
那天苏楠下班回家的时候,看见叶孝慈住的那幢楼下,停着一辆搬场车,几个工人正在往车上搬东西。
当看见一张棕色的真皮沙发的时候,苏楠感到自己脑中的什么东西好象断裂了。
唯一的一次失去意识,被叶孝慈强带回家的时候,他记得房间里的一些摆设。
「是……是什么人……在搬家?!」他胡乱拦住一个工人,因为太过震惊而连话都说不流利。
工人怪怪的看他一眼:「你和这家人认识吗?他好象写书有点名气吧,叫叶什么的。」
大家都说不清他的全名,苏楠却什么都知道了。
他呆呆的站着,呆呆的看着工人把东西装完,呆呆的看着车子开走,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居然没有问东西是要搬到什么地方去。
最后一个找到叶孝慈的机会,也被他这么失去了。
他想狠狠揍自己一顿,心里更多的却是混乱,连自己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
接下来的好几天,他都在这种混乱中度过,以至于学校的同事以为他生病了,纷纷劝他回家休息。
直到过了很久,他才渐渐能从阴影中摆脱出来。
那时对叶孝慈的小说的热情也终于消退了一些,恢复理智后的苏楠几乎要嘲笑自己那一阵子的疯狂,而把自己在那时候买的,叶孝慈的书都扔掉了。
他决定忘记所有的事,忘记这个人,自己一直以来都过着平静的生活,这个人的出现把它完全打乱了,所以现在他要用更多的时间,重新使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上。
至于叶孝慈,就把他当作一个噩梦吧。
他这么打算着,似乎觉得生活重又愉快起来。
时间过的很快,一转眼就过了两个多月,苏楠渐渐恢复了以前的生活,变成了原来平静温和的模样。
惟一不同的是他不敢再偷窥,或者说突然没有了偷窥的欲望,他就好像一只因为偷吃而被狠狠揍过的狗,伤口已经痊愈,却不能忘记挨揍时的那份恐惧。
能改掉这个毛病也好,至少不用再偷偷摸摸,也不用因为自己变态而痛苦了。
他这样安慰自己,开始将过去偷窥的时间,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最近兰心戏院新排了一出芭蕾舞剧,于是他利用空闲时间去看了一次,打算在上课的时候用做课外材料。
芭蕾舞很棒,演员也十分优秀,直到看完全剧走出戏院,苏楠的心情还是很好的。
天色已经暗下来,初秋的傍晚透出丝丝凉意,站在剧院门口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决定步行回家,让自己暖和一些,也节约了车费。
剧院旁边有一条近道,昏黄的路灯已经亮起来,小巷的尽头却还是黑洞洞的,好像要把人吞掉,眼看着时间已经不早,苏楠加快脚步,走进了小巷子里。
巷子里是一片老式小搂,狭窄的空间弥漫出不知是什么东西混合在一起的奇怪气味,一阵冷风吹来,苏楠把衣领竖高,转过街角。
这时背后传来一阵喧闹,他下意识的回过头去,听见远处的黑暗里传来什么人吵架的声音,然后视线的余光瞥到一个人从黑暗里冲出来,连躲闪都来不及,两个人就狠狠的撞在一起。
「喂,你走路怎么……」苏楠抬起头来,却在看见对方容貌的一瞬间,惊的把话生生咽了下去。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种地方,以这样的情况,再次遇见这个人,以至于脑中一片空白,连吃惊都忘记。
面前的叶孝慈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衣服凌乱不堪,脸上的血迹和污迹粘在一起,他好像很紧张,没有认出苏楠,回头看了一眼就想走。
不知怎么回事,苏楠突然伸出手,拉住他的袖子,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你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要跑?」他大声问,叶孝慈投来狐疑的眼神,然后好像认出了面前的人。
「滚远点!」他狠狠一甩手,苏楠被甩的倒退了好几步。
就在这时,黑暗中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个人追了上来,看见他们追上来,叶孝慈的眼神突然变的凶恶起来,苏楠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看见他们冲上来,从四面把叶孝慈围住,一阵拳打脚踢。
苏楠呆呆的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直到从缝隙中看见那个蜷缩起来的身影,才抑止不住的开始觉得害怕。
「你们……你们不要打人!……」他茫然的走上去,抓着他们拉扯,「不要打人!他会死掉的!「
行凶的人有几个转过头看他,这时叶孝慈突然拽住其中一个人的脚踝,把他拽到在地上狠狠揍上去,情况变的更加混乱了,有人拔出了刀子,看见那明晃晃的凶器,苏楠愣了一下,然后连想都不想就冲上去挡。
后脑突然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苏楠最后只看见叶孝慈满脸的血,然后眼前一黑,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醒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是一片光亮,苏楠闭上眼睛,眨了两下,才能稍稍适应。
他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被子,散发出消毒药水的气味,他睁大眼,疑惑的四下看,才认出这是一间病房的摆设。
自己是被送到医院里来吗?他疑惑的想,茫然的转了转头,后脑隐隐作痛,而且有点重,伸手摸了一下,发现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不仅如此,连伸出来的手上都打着吊针,透明的液体正源源不断的流进血管里。
受的伤……很严重么……
心里最先浮现起这个念头,他试着转动放松躺了太久的身体,无意中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张报纸。
印刷在头版上的日期让他惊讶的倒抽了一口冷气,拿过报纸反复确认,才相信真的没有看错。
自己至少已经昏迷了两天……
这时,病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几个人走了进来,他连忙想坐起来,头痛却更加剧烈,痛的掉回枕头上。
「你有一点轻微的脑震荡,不要动会比较好。」走在最前面的人开口道,苏楠抬起头来,直觉上认出,他就是那时偷窥到的,叶孝慈房间里的那个陌生人。
他还是一身雪白的长装,身材高大挺拔,眼睛的颜色是苏楠从未见过的,冰冷坚硬的灰白色,即使描述病情的时候,那双眼睛也毫无波动,连声音都是那么平静,好象只是在叙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实。
苏楠呆呆的看着他,在医生护士的引导下,茫然的配合检查,他见过很多人,各种类型,却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面前的这个人。
他就好象一种什么宝石,散发出冰冷彻骨的光芒,让人忍不住侧脸回避,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到底是……发……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这个人把话说完,过了很久,苏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和思维。
「这是一起意外,我表示遗憾。」陌生人淡淡的说,语气里却没有一丝遗憾的成分,温和而平静。
苏楠点了点头,接下来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房间里沉默下来,只能听见医生和护士小声商讨的声音。
「你可以在这里住到认为自己痊愈为止,学校方面我们已经做过解释,你不用担心。」或许是感觉到气氛的僵硬,陌生人又开口道。
苏楠露出惊讶的表情,转眼却又明白过来,这个人是叶孝慈的朋友,知道自己就职的学校,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出于好奇这个人的身份,他还是问了一句:「你是谁?」
「陆眠,」好象已经预料到苏楠会这样问似的,陆眠自然的伸出手,「陆地的陆,长眠的眠,我是孝慈的朋友。」
孝慈……听到这个亲昵的称呼,苏楠觉得心里好象有什么地方狠狠揪了一下,揪的生疼。
但是他很快恢复过来,露出理应有的微笑表情:「长眠?」
「它表示一种美好的愿望。」陆眠也笑了,做了一个莫名的解释,然后又说,「我是警察。」
苏楠为前一句话呆滞,又为后一句话吃惊起来。
原来……叶孝慈的朋友……是警察……?
刚才心里小小的痛慢慢变了味道,潜意识里苏楠突然觉得自己的黯然很可笑,因为陆眠是警察,叶孝慈又是一位推理小说家,所以,他们一起,并没有什么不自然。
看见苏楠发呆的样子,陆眠微微动了一下,偏过头,做出表示疑问和担心的动作。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啊……没……没有……」被对方的声音拉回现实里,苏楠发现自己难堪的样子,立刻羞的满脸通红,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对了……叶孝慈还好吗?」
话刚说出口他就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因为思路还没有完全清晰,居然把自己心里想的事给说了出来!!
所幸陆眠并没有什么意见,很自然的转身指了指外面。
「他没事,就在你对面的病房里,现在可能在休息。」
「是这样……」
「如果可以下床了,你随时都可以去看他,他身体不错,应该会比你恢复的快,」陆眠说着看了看表,「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真的有事,还是因为不想再继续谈话而想出托词,苏楠还是很高兴,和这个人讲话,不比和叶孝慈在一起时轻松多少,只是这么短的时间,他的背后居然已经一身冷汗。
也许是长年和罪犯打交道而训练出的气势?他这么想着,就在他分神的一瞬间,陆眠已经离开了房间。
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应该问一下叶孝慈为什么会被人追打,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也许……是人家不想告诉自己吧……
他这么想着,叹息着摇了摇头。
也许是陆眠打过了招呼,医生和护士做了非常细致的检查,确认任何方面都没有大碍了才离开,病房里安静下来,苏楠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微暗的天色。
他害怕陌生的环境,很想回家,后脑的疼痛和医生的嘱咐却让他更害怕,他一直是一个人住,生病的时候是最最痛苦和无助的,不敢带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回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