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街角的孩子
灰市的夜是黏稠的。
月亮像宿醉的女人,兴奋而倦怠的在云中渲染出一片光晕,更配合着雾中诡异的残香,勾勒出夜的情欲。
这是一个颓废的都市。
一条不算宽的街道,这时乘着夜色放纵着它的繁华。这里所有的店都有一半埋在地下,因此有更多地上的空间可以闪耀出眩目的霓虹。女人们勾着男人的脖子恣情的大笑,散发出浓烈的酒味。她们把他们带下台阶或是他们把她们带上来。
娼妓是一个好职业,经管没有医疗社会养老保险,但做起生意来成本底,收益好,而且不愁客源。当然她们或他们有时挣的并不是钱,但是他们会灵巧的将之换算成货币,然后挥霍。这是这条街的习惯,也是规则。
这样的时段在这样一个叫做月罗街的地方,很难有人注意到街角的巷子里蜷着一个男孩。会在这里出现的孩子只有一个身份——夜莺。
夜莺这个称呼,不知是从哪个风雅人士开始的,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肮脏的用心——这就像想用花朵装饰臭水沟一样,到头来花朵都沉了下去,变成臭水的一部分——于是玷污了这样一个美好的词汇。
的确,这个男孩就是这样一只肮脏的鸟——一个童妓。只是他没有本应拥有的美丽羽毛,他穿着一件过大的T衫,下身是同样大了一圈的短裤。四月的夜晚让他在这身破旧的衣服中颤抖着。他把腿抱在胸前,顺着这个姿势把双手插到宽大的衣袖里取暖。他把脸埋在胳膊里,尽量缩小,再缩小,似乎是想让自己变成一团灰色的垃圾。可是银色的头发和短裤下露出的白皙的小腿暴露了他。一个青年走过巷子,然后回过了头。
青年顿了一下,眯起眼睛辨认了一番,然后轻轻的走近。近到男孩身旁时停下来,像是在观察他。孩子没有动。青年一把抓起那孩子的银发,恶作剧似的狠狠的往上一提!
“啊!”孩子听见脖子后的骨头咯哒一响,脸就离开了温暖的庇护,他不禁叫出声来。
孩子睁开蒙胧的睡眼,看到了一个黑发黑眼的青年。
那一瞬间,青年觉得自己看见了天使。
孩子有着金色的大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映出点点霓虹,细细的眉毛完美的走出两道惊慌,姣好的嘴微微张开,暴露了主人的稚嫩,脸红扑扑的,更衬出孩子特有的白皙。
然而,就一瞬间而已。男孩所有有破绽的表情在下一个瞬间就都收了回去,同时他收回了正要捂住头的手,把它们温顺的放在膝盖上,由着青年像提牲口一样提着他的头发,直率驯服的目光直直看进青年的黑眸子里。
果然是一只夜莺。青年在心里轻轻叹了一下。然后他笑了。笑自己明明是知道这孩子的身份才过来的,而现在却在叹惜自己正确的判断。
男孩看到青年笑,他也微笑了,伸出双手扶着青年的腰想站起来。意想不到的触碰让青年愣了一下,放开抓着孩子头发的手,再从他腋下环过去,帮助他起身。
这就是夜莺们所懂得的诱惑和取悦的技巧吗?青年想。
男孩站起来,青年发现他个子很矮,还没到他的胸口。他们站到了巷口,都等待着对方开口说话。
“你多大?”青年打破了沉默。
“12,先生。”孩子的声音很可爱,他低声说。
“你看起来很小。”其实这不是青年现在所想的。想不到12岁的孩子可以这样面不改色的接客,这个世界果然是疯了。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店呢?”
“……”
“唔?”
“……”
“我在问你话!说话!”青年卡住男孩的下巴,把他的脸掰起来。
“呜——”男孩的脸涌出夸张的血红,青年才知道自己用力过大。
不知道为什么,从刚才起自己胸中就有一口闷气,无意中发泄在男孩身上。
看着男孩难受的咳嗽,他认为没必要对夜莺表示内疚。
孩子缓过气来,像是思考似的停了一下,再次抬起了头:“我被妈妈赶出来了。”
妈妈,就是姘头。
“为什么?”
“我不听话……”
青年无声的催促他说下去。
“她说她不要再见到我。”男孩绕过了青年期待的答案。
“那你怎么还在这里?妈妈不就在这条街上吗?”
“……我不知道其他什么可去的地方,先生。”
男孩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在“先生”这两个字上咬重。
“你想跟我走吗?”青年听出了男孩的意思,故意说。
男孩的眼睛向旁边看了一下,小心的点头。
“我不会给你钱的。”
他迅速的点头。
青年突然沉默了,男孩紧张的瞪大了眼睛,手不自觉的拉住了青年衣服的下摆。
青年忽然心里一动。
“你叫什么?”青年牵住男孩的手,领着他走。
“小满。先生。”
“……我是千炎。”
千炎的公寓在市中心的一栋大楼里。他的公寓很大。千炎换鞋的时候,小满站在玄关观察着。他看到门口的书包,上面有铭牌写着“柳千炎,A大76届0632”。
男孩很惊奇,他以为他至少是高级白领呢!他知道他从耳环到鞋子都是世界名牌,普通学生是不可能全部拥有的;而且……
男孩也说不上为什么,觉得千炎很成熟,到不是脸长的成熟,而是,可能这就是“气质”吧。男孩想。
“发什么呆?脱鞋。”千炎粗鲁的揉了揉小满的头发,“没有多余的拖鞋,你光脚进来吧。”
“是的,先生。”
“我没说过我叫千炎吗?”千炎眉毛一挑。
“是的,千炎先生。”
“……算了,随便你。”
“坐啊。”千炎端来咖啡,看到男孩局促的站在沙发前,对于他的木讷非常不满。
“我……衣服很脏……”孩子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脸红了。
“恩,是好脏。”坐在那种地方怎可能不脏,“你去洗澡,换我的衣服。”
“是的,先生……厄,千炎先生。”小满小心翼翼的回答。
半小时后,小满湿淋淋的从浴室出来。湿的头发更显得长了,搭在被蒸汽蒸的红红的脸上,遮住了眼睛。他穿着千炎的T恤和运动裤,衣服长到了膝盖,裤子更是宽大。他为难的隔着衣服提着裤子的腰部,站在沙发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千炎感觉到了小满,他扭过头来——
看到千炎一脸想笑,男孩的脸更是红的像熟透的柿子,急急解释:“裤子……厄……往下掉……”
千炎终于笑了出来,他起身走进卧室。小满听到了哗哗翻东西的声音。
不一会儿千炎出来了,手上拿着一个别针。
“过来。”
“……”
“别愣着,把衣服掀起来。”
于是小满一手提裤子,一手掀起衣服。
千炎看到了孩子纤细的腰——和上面点点道道可怕的伤痕。他愣了一下,马上锁紧了眉头。
男孩清楚的观察到了千炎的表情——这是夜莺们在生活中学到的处世技巧——他低下头,提衣服的手不由自主的放下去了一些。
千炎什么也没有说,麻利的给男孩别上别针。手滑过孩子的皮肤,带来柔软冰凉的触感。
然后谁也没有再说话,房间里全是电视节目的喧闹。
小满紧张的等待千炎的说话或动作。突然千炎站起来,吓得小满一个激灵,心跳漏了好几拍。
原来他是去洗澡啊,听到浴室里哗哗的水声后,小满终于放松了一些。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快的不可思议,指甲深深的掐进手掌里。
男孩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很可怕。
钟表跳动着时间流失的声音,滴答,滴答。
当千炎从浴室走出来,发现小满在地板*着沙发上缩成一团睡着了。湿的头发贴在小巧的脸颊上,弄的长长的睫毛也湿湿的,水顺着脖子流下去,打湿了衣衫,它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孩子单薄的肩。
他醒过神来,发现自己蹲在男孩身边。他马上站起来,踢了小满一脚。
孩子惊醒,他抬头看到千炎愠怒的脸。他不知道他又做错了什么,但男人恼火的结果已经足够让他内疚无比了。
“为什么不喝我给你的咖啡?”千炎终于找到一个发怒的理由。
男孩赶紧捧起玻璃杯,一口气灌了下去。然后他努力的控制自己的表情,想装出好喝的样子,然而他彻底失败。
千炎想起自己没有给咖啡放糖的习惯。清咖啡对孩子来说会不会很恐怖?他从小满脸上看到了答案。他皱起眉头。
小满终于制止住自己想吐的欲望,偷偷看了千炎一眼——
“啪”的,玻璃杯随着手一抖,摔到地上,粉碎。
孩子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男孩再次睁开眼睛时,千炎已经不在了。
千炎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很不正常,今天。毋庸置疑自己不是想对那孩子做什么才带他回来,千炎身边从来不缺男人和女人,不至于饥渴到要向夜莺下手。
“他只是孩子,而且来路不明。”
客厅传来打扫碎片的声音。
等待了很长时间,夜晚归于寂静。千炎走了出去。
男孩又缩成一团睡着了,千炎不禁想他是不是一直都是这个睡法。他把他抱起来放在沙发上,他发现他很轻很软。
然后他看到孩子手腕上的淤青,还有脚上。新伤旧伤,还有刚刚玻璃的割伤。血已经干了,留下长长的红色。
“那个小崽子啊,”肥胖的女人陷在沙发里,不悦的说,“是只讨厌的黑猫,从他一来我就开始倒霉。”千炎看得出来,这种不悦已经是最隐忍的结果,假如不计较他的身份,女人一定会暴怒的跳起来。
“我还以为那人会去杀了他呢——哼,让他捡了条狗命!”
“那个人?”
“是啊,那小贱人把人家的舌头都咬断了噻——一点小游戏都不愿意奉陪,叫什么夜莺?真是太不识相了!”
“……”
“太丢店里的脸了!想不到接了两年的客还会有这种事!”女人咬牙切齿的掐灭烟。
“你说从他一来就开始……”
“这个……您要知道也无所谓,”女人抽了抽鼻子,“两年前他刚来的时候,把想教他的哥哥们都咬得血淋淋的,用咬的噻!——都知道夜莺一开始难得调教,可这小家伙也忒犟了!哥哥们都不敢教他,就……”
女人忽然闭嘴。
象是掩饰什么一样,女人又点燃了一支烟。
“请说下去。”
“没什么,都是不愉快的事,不提了。”
“如果我一定要听呢?”千炎眯起眼睛,“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吧,女士?”
女人那像水泡馒头似的脸更加发白了,她缓缓的换了一个坐姿——“就只有一个哥哥被他咬了几次还愿意教他,结果那畜生不知道哪里弄来一把水果刀——处理尸体和闲话很花了些功夫。”
“还有什么吗?”千炎懒懒的说。
“没有了没有了,那孩子就是太犟了点。幸亏有客人就喜欢暴躁的夜莺才养他这么久——况且买来的价格高得离谱!”
“就这些?”
“放心,这孩子除了脾气坏,长得倒是健康漂亮,被您捡去真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分!看在您的面上我就帮您把那个倒霉的客人处理了吧——幸亏那色老头不是什么人物……”
“不是早就处理了么?”千炎冷笑道。
“噢呵呵呵,真是瞒不住您啊~”女人笑得满身肥肉乱颤。
“为什么不把他也处理掉?”
“这个啊——”女人装出一脸疼爱的表情,“毕竟养了他2年,有感情了……您留下他了?”
“别跟我来这套。这种孩子丢在外面只有死路一条,根本不用担心——难不成你还要敲我一笔?”
“怎可能啊~看您说的!”女人尴尬的抽动嘴角,“只有您这样的人才敢养这种鸟呢!不过我还是提醒您,家里不要放刀之类的东西。”
“谢谢关心,很可惜,我家只有枪。”千炎给她一个零下10度的微笑。
小满突然的醒了,他发现自己睡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毯子。自从被赶出来他已经两天没有好好睡一觉了,像这样一觉睡到中午,让他觉得又回到了店里的生活。
男孩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发现房子里没其他人的时候,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一放下心就觉得饿了。其实小满昨天就已经饿坏了,只是不敢说出来。他走进饭厅,发现餐桌上有一个大大的巧克力蛋糕,他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向蛋糕。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做这样的挣扎,因为千炎这样的人打死也不会吃这种孩子气的东西的。
男孩吃了个半饱,留下了一半以弥补自己的过错,然后他故意不再去看它,把自己当成游客,度着步子仔细观察这个房间。
走到玄关,小满发现昨天看到的书包还在。他歪着头想了想,今天应该是周三……他不安起来。
门不出所料的反锁着,不仅如此,卧室和书房(应该是书房吧,小满想)都锁着。孩子也不敢动其他的东西,百无聊赖的坐到地板上。
那个人……他思考着,昨天居然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这太奇怪了,难道是他做错了什么?
最后孩子还是放弃了,他的头脑实在思考不了这样复杂的事情。但是他的小脑袋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不能再呆在月罗街了,妈妈把他赶出来就宣告了他在月罗街的死刑。但是自己被这个人拣到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会不会今天做完该做的事情就把自己赶出去呢?如果真是这样,他以后该怎么办?那个老头会来寻仇吗?无数的问题挤满了小满的思考空间,但是孩子最大的不安就是:那个叫做千炎的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不知不觉天暗了,小满终于听到了开门声。
二,笼
千炎换过鞋,看到小满怯生生的站在面前,突然有种奇怪陌生的感觉----------这简直就像迎接家人的主妇一样。
他有点想笑。
千炎没理那孩子,绕过他走到客厅打开电视。
“恩……”小满觉得该说些什么,“那个……我吃了一半的蛋糕……”
“哦。”千炎心不在焉的答到,本来他接下去要说“那是给你买的”的,但是脱口而出的确是:“今天我去见过你妈妈了。”
空气瞬间粘稠起来,小满感到了呼吸困难。千炎没有去看孩子的表情。
“妈妈……她说什么?”小满做出连自己都觉得无谋的试探,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口。
“你认为呢?”千炎面无表情的盯着电视,“她都告诉我了。”
小满连手指尖都感觉到了心跳。
“真是一只特别的小鸟,我很喜欢。”
男孩一时还没明白,但他感到了空气的流动。
“就是说,你以后由我来喂养,不用再回月罗街了。”千炎看向男孩,用眼神帮助他理解,“这里就是你的笼子。”
那孩子好像呆了一样,好久好久,正当千炎打算起身去拍醒他的时候,他向这个人扑过去——或者可以说是撞过去——紧紧抱住他。千炎被撞到沙发上,坐垫和千炎的手肘支撑着他们。
男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用手臂的力度和热度表达他的快乐和感激。
千炎没有动,只感觉孩子急促的气息吹上他的脖子,炙热的身体贴上他的胸口,一种说不清的香气挑逗似的环绕上来。他把嘴巴贴近孩子的耳边,轻笑道:“你就这么急着履行自己的职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