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府里呆坐了一炷香的工夫,有人端着茶碗轻悄地走到面前。
出尘急忙抬头,却是小眉。眼光霎时暗了一些。
小眉叹了口气,实在看不下去,一咬牙,不得不得点破道:
“王爷……人死不能复生……”
“你也来胡说了……他皮糙肉厚,命贱得很,死不了……”谁都知道七王爷出尘面前不能提方大人的死,提了,王爷起先会一本正经地与你争论,严重了揍你一顿;而如今他也懒得争了,背后倒会给你玩阴的,叫你后悔一辈子。也只有小眉敢这样拂逆他。
小眉道:“方大人健在的时候不见王爷有多挂心,如今王爷又做出这个样子,叫他在天上看了也要耻笑了去……”
出尘迷惘道:“小眉……是我负了他么?”
小眉忧心地瞅着他不语。
“去年七夕……我让他收回他的情,我注定辜负……如今,是我辜负了么……”
“唉……方大人曾与我说,他不要王爷施予的多情,他说他可以等……”
出尘疲惫地捂住脸:“等?……等什么……我终是没有他要的东西啊……”
“王爷,你有的……”
“什么?”
“你有的,最深的相思啊……”
出尘呆呆地凝伫,良久才挤出一个笑:“小眉……你又说笑……七王爷出尘,不可能有那种东西……况且便是我对他有情,我亦对你有情,亦对……”
小眉摇头打断道:“我没说你对我们无情。只是……王爷,纵是有情,也分个多少啊。你自己从来就不会掂量而已……”
是啊,最是多情的王爷,也总有情多情少的时候,只是他自己,从来不去掂量,不敢掂量,他以为自己最公平,却不知自己早已偏心。
习惯于对别人施舍多情的王爷,自然迟钝地不知如何对待别人反过来给与的关爱与宠溺。他沉迷在他人的关怀中,忘记反思忘记回馈忘记感恩,怕自己深陷,便夺路而逃。他把这份感情视同风月姻缘,一例如昙花一瞬。他责怪他人泄露相思机缘,却不知自己已在相思彀中,差人点醒。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出尘惨白了脸站起身,走近月色中:“……只惜他等不到了……小眉,你怎么不早点醒我呢……哦,我在他的棺木里装的衣物内搜出一副小像……这次我没撕……”
秋心无诉,相思无寄。七月七日天河璀璨,七月七日灯花烂漫,七月七日有人盟誓,聚首白头,七月七日有人相思,又登西楼。
这座小楼留着二人多少回忆,到如今只勾人伤怀。自打知道方渐之战死,出尘便封了这楼,再未来过。前三年的七夕,二人都曾在此楼碰面,而今年,出尘终是楼里楼外,都再见不到那人身影。
拾级而上,知那最高的楼层,能看尽天涯芳草,山外青山;知那最高的楼层,能看透迢迢碧水,流入大江。
独自莫凭栏。这西楼最高层,出尘倚栏而望,风满襟袖,鬓影飘摇。
出尘从袖里掏出一段红绳,是当日重逢,从那人腰上取下的腰绳……
怎生如此可恶,这个开运的东西,却叫他忘了……出尘将它攥在手心,贴近心口放着。
若仰望,上头双星隔天河,不曾有过一座鹊桥;他只怕和那人隔阴阳,永生再无再会之期。
若平视,那秋江一脉千回百转,绕入青山,视线又被青山遮碍,望不见许是那人或埋骨或漂泊的那处地方……
登了西楼,又有何用?
若是独自一人,就莫登这小楼,尤其还是这恼人七夕。
这一夜,出尘在京西的小楼放了一把火,火光冲天,繁星都失色。连楼下的几棵梅树,几座花圃都烧个精光……
没过几日,出尘王爷辞京返回封地。
西楼最高处望不到的地方,那便亲自去一番。到青山隐隐,绿水迢迢之外的地方,死了收一摊枯骨,活着待下一次重逢。腰上拴着那开运的腰绳,会好运么,会的吧。
策马飞驰,到登上西楼最高处也望不到的,有你的所在……
(正文END)
番外 又是七夕
南方的空气,总是要湿润些。烟丝扶柳,草色氤氲,虽是繁红卸去,却又林溪绀碧。远山一带若画,渺入云烟。
自家封地随比不得京师繁华,却也是洗去战火,一片安宁祥和。出尘王爷信马沿街,随意瞧着溪边渔父垂钓,小轿美人垂帘,两三儿童竹马,江湖班子杂耍。分明是恬淡可喜的景象,却仍是不能十分高兴。
这样天气,倘使二人一同走马踏青,观鱼放舟,倒才是绝顶惬意……自打去岁回到封地,把那旧战场又翻了个底朝天,又几乎将各郡县搜了个遍,也没发现与那人有丝毫关联的线索。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莫非真是死了么……每每思及此处,都是心下一寒,痛如刀绞。
这日从市坊里穿过,卖花的,首饰的,脂粉的,碗筷的,梳篦的……各色物品琳琅满目,听得一阵阵吆喝,好不热闹。出尘也下了马,随意逛逛,想着许久不曾吃过馒头,忽而嘴馋起来,也辨不清到底是爱那馒头的味道,还是爱馒头里关于那人的一段故事……
馒头摊边是一个卖字画的,出尘啃着馒头,也不好上马,就随意瞟了一眼。
这一眼,却是叫他大惊失色。
夹杂在众多水墨河山,工笔花鸟之中,有一副毫不起眼的小像。
画中人纨袖中一段藕白手臂,抬至鬓边梳栊,一笑倾城。
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再看那用笔着墨的方法,再是熟悉不过。
出尘愣了许久,才欣喜若狂地揪着那卖画的问道:“你怎么会有这副画!快说!”
那老板被这发狂的贵公子吓傻了眼,支支吾吾地说:“好像是城东郊有家野店里放着的,我过路时见着不错,就跟店家要了来……”
不等他说完,出尘便攥着那幅画,将两个热腾腾的馒头冲他手里一塞,翻身上马,扬鞭东去……
城东郊野里甚是宁静,水田里老牛默默劳作,农夫卷着裤腿,靠着树歇息。
已是日暮,快到一天农活将尽之时。
出尘在狭窄交错的乡村田陌间穿行许久,才寻到一家酒旗泛黄的小栈。
急急地冲进去,没半个客人,只有一个矮个子的年轻人,怯怯地在柜台后望着这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店家,你……你知不知道,画这副画的人在哪里?”出尘举着那副小像问道。
谁知那店家讷讷地摇摇头,指指自己的耳朵,摆摆手。
竟是个聋子?出尘的心又是一沉。
那年轻店家自顾自擦了桌子,指了指,像是示意出尘坐。
出尘皱眉坐了,就着店家递过来的菜谱,随意点了两个凉菜。
眼见店家到厨子里忙去,出尘便立刻在整个店内搜索起来。
皆是空空。
推门进了这家小栈的后院,木槿开遍,栅栏外夕色正斜,山岚微醺。
走了几步,却见一树木槿旁,有一个土包。是浅浅的土坟一座。
无碑无字,静默在落日间。
出尘怔怔地蹲下身看,坟头已有些草,不是新坟,却也不老。从草势推测,应是在去年五月,平乱之后……
他捧着那幅画,像捧着一颗心,哽咽着发不出声。
在这家店里曾住着一个画着自己小像的人,而今一座浅坟,他在外头,那人睡在里头……
天色愈渐昏暗,归鸦凄啼,零星露冷,泪湿袍袖。
出尘一动不动,手脚发麻也不知,就蹲在坟前无声流泪。
忽听得店里头有人推开门走进院里,彷佛是那聋子店家“啊啊呜呜”地跟谁表述着什么。又听一个沉稳的男声道:“有个客人点了菜又不见了么?倒也真是奇怪……”
出尘浑身一激灵,急忙转过头来,那个声音——
最后一抹暝色中,坟前蹲着的哭得花猫一样的人,门前站着的素袍布巾错愕的人,傻傻地对看着。各自眼里映着的,是夜幕最深时都不会错认的身影……
这一年的七夕很快便到了,城东郊小野店的屋顶,躺着一人,坐着一人,各执一壶酒,忘却城中灯火辉煌,共看天上秋星数点。
田间流萤飞舞,明暗隐约,与天星辉映。风过草惊,秋虫漫哦。
这几天呆呆地不敢置信,失而复得的惊喜也冲昏头脑,倒一直忘了问。出尘道:“你当初是怎么从战场上活下来的……”
渐之笑:“咦?这个嘛……我只是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而已……实际上,我并非失踪,而是我从摔下来以后就马上躲起来了……”
“你……”
“哎呀,我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怕死也是应当的嘛……”
出尘瞧他那副不正经的笑脸,又道:“……这小栈后的坟是谁的?”
“呃……是这家老店主的,当初是他收留我。冬天的时候老人家去了,他孙儿又是个聋的,我便替他照顾着点……”
“你为何不回京?我这些天到处放榜找你,你为何不出现?”出尘质问。
方渐之又笑:“回京也是要盘缠的嘛……再说我怎么知道回去是不是判我个擅离职守,临阵逃脱什么的……”突然又疑惑:“咦?你放榜找我?我倒是见了许多找人的官榜,可没一个长得像我的呀!”
“方渐之!”出尘怒掐住他的脖子:“那可是本王亲手画的,你胆敢笑话!”
“咳咳……”方渐之呛道:“敢情我在你眼里就那……那么……丑……”
知他说的都是玩笑话,出尘悻悻地放了手,沉默许久,才道:“……你是一直在等我么……”
渐之躺着,眼里星火闪烁:“……我等到了么……”
出尘猛地灌了一口酒,也仰躺下,打了个嗝,才低低地“嗯”了声。
方渐之不叫人察觉地微微笑了。
耿耿秋河,直堕双星之影。
出尘将那条腰绳拿出来举着,好似连在牵牛织女星间的一线。
“喏,鹊桥。”
金风玉露时,双星终得相逢,良宵佳会,鹊桥缘牵。
渐之轻轻叹了声,从怀中掏出一个白面馒头,递给出尘。
出尘毫不客气地接了,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鼓起的腮帮子一动一动,忽地让人想起幼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顽劣孩童。
不识星象的七王爷指了一颗问:“你看那最亮的一颗是魁星吧?”
魁星?我只知道你这颗魔星。
方渐之忽地轻轻笑起来。出尘咽了口馒头,一拳打在渐之身上,嗔道:“话说你笑什么?”
渐之犹是肩膀抽搐着,道:“我想起当年那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王爷了。”
“喂!我还没怪你呢!当年吃了你的馒头我拉了一整天的肚子!”
渐之“哈哈”地捧腹大笑起来,像是出足了当年那口恶气:“哈哈哈哈,那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喂!不许笑话本王!!”
……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是在屋顶上喧哗闹腾不休的这两人绝对体会不到的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叫鹊桥一年一度相会的仙家也要羡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