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止阿房 下————天平
天平  发于:2009年04月19日

关灯
护眼

 
慕容冲转过身来,直视着刁云的眼睛,目光刹那间变得淡远,他道:"你若不愿,可以不去。"
 
听到这句话,刁云僵硬的站姿顿时软化,他躬了身道:"遵旨!"言罢转身便走,慕容永左右晃了晃脑袋,有些不知所谓地干笑两声,便也加步赶上。

 
不多日,二人传来消息,段随那一千人真是被杨定俘获。杨定时出时没,段随紧追不舍,却反倒吃了不少亏。杨定的厉害顿时传开,散在关中各处的燕军方才都有了些惊惧,不时有报说与他激战。慕容冲成日收到大摞这类军报,不由啼笑皆非。若是他们说得全真,杨定定然是妖魔鬼怪,可以一日化身为十了,而遨游千里了。他知道杨定部下全是精择的骑军,行若雷霆,驱避剽疾是必然的,可其余定然是些秦军民作的疑兵,使得燕军杯弓蛇形,草木皆兵。(汗,这个成语似乎刚刚才诞生,用来无妨吧?)可如此一来,纵然真正折损不多,于军心士气,也有极大妨碍。

 
从三月初七这日,慕容冲没有收到慕容永与刁云按惯例一日一递的军情,不由开始有些焦虑,于是一面着高盖韩延两人前去支援,一面多派斥堠探马巡弋。但是高韩两人离得都有些远,不是即刻能到的。他心上发急,好几次都要自己出城去,均被慕容桓给拦了,他道:"此时敌情我情都不明,皇上贸然出战,于事何益?"

 
三日后,他被从梦中叫醒,看到递在他手中的军报,不由心血上涌,头目炽痛,难以自抑地怒喝一声,将隔了一重院落的慕容瑶惊得哇哇大哭起来。

 
他挥退侍从,披衣出屋。春夜乍暖犹寒,竹梧乱影披拂,其声其形都如同万千精魄在窃笑嬉戏。林间不知那个静僻处,有春兰幽然吐馨,令月色也带着三分沉醉之意。隔着婆裟枝叶的银红窗纸上,灯火勾勒出女人恬美如水的面容侧影。在随着身影摇晃而渐渐消失的啼哭声中,他突然被一种极深的、不可与人言说的无奈击倒在地。

 
为什么呢?他想,你不想再见到的人,总是会回来,比如说段随,他丢掉了一万大军,但却毫发无伤。你所关切的人总是会遇上险难,比如说慕容永与刁云都受了重伤,生死未卜。而这个世上唯一曾用他真挚的光明,去照亮你那颗狼狈不堪的,连你自已都不愿去看的心的人,却必须成为你的敌人呢?

 
慕容冲怔了一会后终于打起精神,领着少许骑兵与一万步卒抵达阿房城最外围的防线。高盖救了慕容永刁云和段随他们,大约在天亮以前,就能到达此处。自从上次被符坚紧逼,险些逐入阿房城中后,他便亡羊补牢,在阿房城外围四十里以陷马坑、明垒暗堡和寨栅连成三道并不完全的防线。其间道路能任意变换,自已人通行无碍,而敌人尾随追来,却会四处碰壁。虽不若什么诸葛八阵图神妙万端,功用却也有少许相似。

 
慕容冲领了援兵来,就让他们各司其职,弓弩上箭,潜入各垒堡坑道中。特意挑出来的树木充作嘹望哨,各有兵丁踞高而望,口中含哨待吹。而他就在一众亲兵的护卫下,坐于地势略高掩在一方巨岩之后的暗堡中,观窥着高盖将要到来的方向。不多时兵丁们各就其位,所有的灯火尽数熄去。四下虫雀啾鸣之声清澈入耳,畔侧渭河波光静柔,极目而望的天边,一线深蓝正与墨般的夜色纠缠不清。

 
突然传来哭泣声,"我的儿!你打死了他!"声音非常刺耳。慕容冲皱眉看去,似乎有些人头在前方十多步的坑道中晃悠着,兵丁在一旁甩着鞭子抽打,"啪啪"声响起,那些人东倒西歪地滚在坑底。"怎么这时还在修垒工事?"他不由恚怒,于是传来管这一片的裨将喝问。

 
裨将道:"这些虏奴,不抽死全是不肯好好干活的。白日里让他们挖的地方,好多处不合规格,于是夜里才叫来返工,皇上来时,还没来得及让他们走,却惊扰了皇上......不若尽数杀掉罢。"慕容冲本来正要点头,却听到蹄声踏来,数骑骤入眼中,一时心悬起老高,便将此事放开。

 
当先的骑者身在半空手上挥出一道含着青烟的火光,顿时有短促的哨声在树木间传递。眼见数骑已经驰入寨栅,突然哨声四起,有人狂叫一声道:"是敌军!"顿时弓箭从暗堡中齐发,可敌军却在箭阵中毫发无损地通过,想来是人马俱包重甲。

 
"不好!"慕容冲怵然而惊,传令下去,"马上封起道路!"小六赶紧以哨声将命令传了出去,可未等兵丁们能抽起吊板,偷袭的敌人已经从密集的陷马坑里闯过,没有一分一刻的耽误。燕兵们从各处暗堡里准备着绊马绳和钩枪,可敌骑竟好象生了眼似的,放着坦道不走,避开有埋伏之处,径往慕容冲躲身之地而来。他手心起汗,马上想道:"不对,是有内......"

 
这念头还没来得及转完,眼前骤然能亮,铺天盖地的红光伴着灼人的热浪向着他压过来,那光明一时耀得他睁不开眼,浑似太阳早起了两个时辰。这光明来的太过离奇,慕容冲象是已经惯于夜色的生物,被亮光乍然一照,竟不觉身软神驰,心悸得要晕厥过去,手不自禁地就四下里乱挥。有人抓住了他,他好一会方才能听到那人惊慌失措地在叫,"皇上皇上!"却是小六。

 
"火!火!那来的大火!"耳边惊忙的叫嚷声乱成一片,慕容冲睁开眼,发觉自已己经被几个亲兵架着,往堡外跑去,堡口却已让火光封住。腾起半天的焰头中,有个瘸腿的老汉两手各举着三四枝火把狂颠地狂笑,他枯瘦的肋骨在只余条缕的衣衫下一根根突嶙可怖。"哈哈!"那老汉的身躯被一枝枝箭贯穿而过,可却打不断他的笑声。他的狂叫在燕兵们的吼斥声中还是听得分明:"我樊五,今天烧白虏于此,哈......"

 
那突入堡群中的不明敌骑个个都如同神兵利器般当者披靡,四下里欲上来扑火的燕兵全都被他们杀得七零八落。慕容冲看到一骑脱离了与燕兵的缠战,直驱而来。那浑身包在盔甲中的骑者目光如电,仿佛一眼就已经摧去拥挤的人群和熊熊烈焰,紧紧地攫住了他。

 
杨定在老汉如刺猬般的尸首前勒骑。"公爷!"他的部下跑过来拉他,叫道:"离火太近了!快闪开!"他胯下之马无所适从的扭动着颈项,刨动着浮尘,正显示出他这时的犹豫,火光将他的双眼映得炫明。慕容冲心里突然清凉起来,"原来是杨定。"

 
死于此人之手或许可以坦然吧,慕容冲不由合上眼。奇怪的是,不去看了,灼热也似消去许多。他方在想:"心静自然凉果然是有道理的。"就觉出小六的手将他的臂握得更紧,而整个人已雀跃起来。

 
"起风了!"堵在堡口上的百余人同时吼出这一声,然后是"菩萨保佑!""感谢天爷!"一声声喜不自胜,感激零涕,发自肺腑。慕容冲不由好笑,上天保佑这些人,了不知是什么道理。他看着整束烧透的禾草在乘风而起,击中杨定。飓风般枪影从那散舞的火团中挣出,挑飞起漫天的火星,比焰火更华美灿烂。杨定一瞬间逃出了十丈有余,他的部属因为都着重甲,也经不起火势撩人,纷纷退逃。

 
慕容冲见时机大好,疾忙命道:"快发讯号!拦截住他们!"小六回过神来,吹出尖锐悠长的声音。在杨定退却的路上,已经有醒悟过来的兵丁将吊板移开,可却赶不及仇池兵骑若飞矢般跃过。杨定和部属当机立断地解甲扔下,减轻马匹负重,并填进坑中,让后来者可以顺遂通过。见他们已无甲,一团团的箭云嗜血马蝗般向他笼去。可在他们一群人马轻捷绝伦,左突右出,毫无定势,象是云雾流幻,浑无实体一般,箭支大都落空。

 
就这时,又有一束青烟升起,慕容冲看到一支人马赶来,不由大喜,心道:"肯定是高盖他们!"果然一一刻,将明的天色中己看得到高盖的旗号。只要能留住杨定片刻,便可前后夹击,一举拿下他的。燕兵依堡垒为战,本是有利,可杨定已熟识机关,却难以妨碍于他。燕兵依照演练好的法子来,反倒自缚了手脚。终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高盖军抵达前的一刻,逃出了最外围的的防线。他们杀进杀出,居然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慕容冲站在石垒上,止住了部下追击的意图。仇池军一脱于混战之外,马上骤拢到杨定驻马之处。他们的动作如刮丝解缕般恰到好处,绝无彼此推搡碰撞之态。每个人对自己的位置都烂熟于胸,只片刻就整队完毕。让人无法想象他们方才深险于敌军中,险些就全军覆没。

 
慕容冲看着他们在自已眼皮下面,玩术法般的变化,心道:"有如此铁军,真可羡慕!"他突然有些冲动地大声叫道:"杨将军请留步!"

 
杨定的身躯骤然掉转过来,似乎一直在等他的这一声。他不顾部下阻拦,向着慕容冲这边走来几步,昂然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你们今日的计划本是很周全的,若不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北风,或者现在阿房已破!"慕容冲提气道:"秦失天命,征兆不是一次两次。你是仇池杨氏族人,什么都不欠他符氏,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到如今还要替他符坚卖命?"

 
杨定默然一会,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他,道:"好吧,你看我手下带的,不过是二千五百骑。你围长安已近一年,我为何一直没有前来,你晓得原由吗?"

 
慕容冲道:"这正是我的疑惑之处。"
 
杨定再向前连走几步,慕容冲已经能清楚地看到他的面孔,在不时飘摇过的焰光下有种让人心动的暖意。"不论符秦有道无道,符坚于你私德有亏,却是确凿无二。我知秦国大势已去,心想既然非我力所能挽回,为何不索性成全了你的心愿?你应该有这样的的机会。"慕容冲听到这句话,怎么都止不住心上一颤。多年来,始终只有杨定一个人,最会为他着想。

 
"那,"他的声音亦不由得柔和许多,再说出话来已是有了些少年时倾诉抱怨的意味,"你为何要来呢?"
 
"如果你要的,是长安,是符坚的性命,我自当袖手;若你有这雄心去要这个天下,我甚至可以效命于你麾下,"杨定面色一肃,挺枪对着他,喝道:"可你要是的这些吗?是吗?"

 
这一声断喝,声如惊霆当头劈下,将慕容冲的心头震得一片茫然。杨定手中的突然枪脱手向他掷来,如同晨起之时的一道熹光,刺破了漫空腾起的烟尘,将他的身形照得一时清明。小六惊呼一声冲上来,被慕容冲断然反掌拨开。他身子毫不摇晃,那枪挟啸声而来,不偏不倚地插定在慕容冲的面前,枪尾如簧,颤成如清波般的光幕,在慕容冲面上扇动。

 
杨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急峻如鼓,声声擂在他心上:"多年前我传你兵法时开宗明义说过,兵者大凶,当以凛然之心待之。可你的凛然之心呢?你不为天下苍生而战,可你至少也得为自己而战吧!但你现在的杀戮,对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又对谁有好处?你想过吗?"

 
慕容冲安静地听完他的话,嘴角慢慢绽起一个冰凉的笑意,道:"杨将军,你觉得除了我现在所作所为,还有什么对我有好处呢?"
 
"怎么没有?"杨定胼指成戟,遥指东方,喝道:"回去吧,回关东去,现在还来得及!"
 
东方,他所指的地方,那里寰宇旷远,星明如灯,照着千里江山,还有旧日宫阙。
 
"回去做什么?"慕容冲眼神朦胧,有了一刹那的神驰,之后却又诮然一笑,道:"那里有慕容垂在,那里还有我的活路?"
 
"可他已经老了!他的儿子才具未必及得上你!"杨定的目光柔和如水,象恳求一般道:"你且隐忍,总会有出头之日!"
 
"隐忍?"慕容冲突然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泛泪花,身软乏力,扶在面前的石垒上。笑声蓦止,他用渺如烟尘似的声音道:"杨将军,你知道我曾经隐忍过......我为了能有一日复仇而隐忍过。如今,我真的能够报仇了,可是方才发觉,我情愿不要今日的复仇,情愿当初并不曾隐忍过。"他低下头猛地摇了摇头,紧抓着墙垒,胸膛与手臂都鼓起了起来,森然喝道:"不,再也不要隐忍!"

 
喝声让杨定竟忍不住后退一步,他还不想放弃,急切地道:"你的还年少,可天王已经时日不多了,便是你不杀他,也会有旁人代劳。何必拿你的性命来和他赌?值得吗?"

 
"赌命么?"慕容冲的笑声骤止,敛容道:"慕容冲十五年前,就已经是阴阳界上的游魂,这条命,早不费心了!"
 
此言一出,小六在他身后怵然一跳。所有听到了的燕兵都惊异无比地看着他,没有听清的也被这诡异的气氛镇摄的不敢出声。
 
杨定听到这话后,面孔象是飘摇于劲风中的残焰,迅速暗淡下去。他苦笑着四下张望,半晌方才长叹一声,道:"原来......我当年劝你的那些话,你从没听入耳过!"

 
"不,我听入耳了,而且听入心了!"慕容冲小心的从石垒上拔出那枝枪,抱在怀中。"杨将军,你的心意,慕容冲多年来都记得清楚。可许多事不是想忘就可以忘的。或者别人能够,可惜我却不能,"他轻笑,道:"你难道不觉得,上天是选了我,来给符坚送行的么?这世上,只有我是最能让他痛苦地走完余生之人吧?这不是天意,还是什么呢?"

 
这些话象是一道方才从不见阳光的溶洞中涌出的泉水,清冽而又带着阴冥兢寒的气息,在所有听到的人心头流过。此时烟尘更盛,将天地搅得浑浑沌沌,火光在清烟的尽头渲染起一抹妖艳的胭脂,被风推着,往慕容冲身上一波波抹过。他的身形也随之摇动起来,竟好似魂魄般有种迷离之意。那尘雾一时青黛,一时赤红,两种色泽在他面孔与身形上幻变不已,在他身上拼贴出一种绚烂至极而又死寂无声的静美。

 
杨定心上发颤,突然钻出一个念头来,"他确实已经不在人间。"
 
慕容冲将怀里的枪平端于手上,向杨定施了一礼,突然两臂用力,"咔!"那枪顿折。他松手,两截断枪象是一双被生生拗断的双翼,带着血淋淋的气息,颓然堕地。慕容冲霍地转过身去,消失于石垒之下。石垒差参不齐的突出于漠漠晕红之中,在杨定眼中,象是一只怪兽张开的巨吻中露出的利牙,慕容冲正欢天喜地跃入其中。

 
 
(十七)
 
五月的阳光已然有了七成盛夏光景,将雍门城头的青砖晒得晃白,摸上去有些烫手。张整深深地吸了口城头的风,风里带来些清新的草木芳香,让他的精神一畅。可风略一停,甜腻腻的的味道却又由将他整个人给笼罩住了。张整小心翼翼地在城头上堆满了的滚木擂石和兵刃间寻找着落脚的地方,又问了好几个昏昏欲睡的兵丁,终于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一袭有着幻梦气息的羽衣,悬在堞墙上方,象着不时舒缩着双翼的玉蝶,颤颤危危,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飞走。张整叫了一声,王嘉回过脸来,向他挥动了一下拂尘,"过来看!"他正站在旗帜底下,旗帜翻飞,暗影移晃,他的面孔也明灭不定。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