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止阿房 下————天平
天平  发于:2009年04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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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坚止不住身形,马匹悲鸣带着他连奔出十余步,慕容冲疾忙追在了他身后。符坚那一下显然受创极重,此时整个佝偻在马上,剧咳声在嚣杂的喊杀中依然听得分明。他似乎回首顾盼了一下,慕容冲看到他唇角上,亮晶晶的红,仿如盛夏时云层下面未及逝去的最后一抹暮霞。他满头乱发随着坐骑起伏而纷飞,拂过去沾染了血色,又在他转头的一瞬间扫回到脑后,那发丝竟然有了些斑白。

 
此时战事正酣,喊杀声直动云宵,无数男儿炽红的热血在刃口上闪烁,环绕着慕容冲身前身后。那些随时能要了他性命的刀枪,此时变得湮漫不清,有如深秋层染的霜叶张扬摇晃。叶间的一团散发,象是苍凉的火焰,已经没有了光与热,却还固执地保留着燃烧的姿态,跃动于他的眼中。"他老了!"慕容冲心里这样想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全没有本以为的狂喜,反而滋生起无来由的空虚,

 
他抬头移开目光,日头已经整个破云而出,象枚金币似的悬在眼前,明晃晃的光芒将他裹在其中,可却全不觉温暖,反而有种破肤的冷意。狂热的杀机如被雪水泼了一般,慢慢低下来。

 
就在他走神的这一刻,突然杀声又起,一队秦军切入战团。领头的两三名秦将见到符坚,大喜过望,疾忙上去护住了他。慕容冲骤然一醒,暗骂自己方才鬼迷心窍,居然没能抓紧时机结果了符坚,这一来,又添变数。慕容永也发觉不对,马上冲了过来,慕容冲虽然有些失悔,却还并不慌张,此时秦军已近强弩之未,符坚就是一时能够脱身,也断逃不远去。可没料到前面竟然发出一阵欢呼,然后秦军如开闸放水一般泻去。那去势浑不能挡,似乎是前面韩延阵形已经被秦军击穿。绝境逢生的秦军战力倍增,不顾死活的往白渠涌去,竟连燕军也无法止步,身不由已的顺着乱军奔涌的方向移动。

 
慕容冲连杀了三四名挤向自己的秦军,也不能稳住身形。数万人求生的奔走中他象是顶着瀑布站立,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长枪连刺不迭,被卡在了一名秦兵身上,身后又有一骑冲来,眼见就要无可避挡的与他撞上。卷霰云咆哮一声,后蹄猛蹬,飞纵而起,马腹堪堪与来骑擦过。慕容冲顺手一枪,将那个险些要了他命的家伙贯顶刺死。

 
"皇上!"慕容永脸色煞白,冲到了慕容冲身边,也不知是吓得还是累的,汗水顺着额上一绺绺的散发,淌了下来。慕容冲无暇与他谈叙,喝道:"快追!"他们一边顺着人潮方向跑动,一边极力收拢被冲散了的燕军。突然他们马蹄猛陷,各各一惊,足下踏着的,竟是一具具被踏得稀烂的死人。水从不成形的肢体间漫出,没蹄三寸,原来已是到了白渠之上。

 
白渠先前就已经堆满了尸骸,这时积得更多,竟如陆地,可以奔行而过。他们抬头一看,原先挡在那里的韩延军此时居然退了三四里,乱成一团,仿佛有人马从阵后掩袭。两人对视一眼,怒气冲天中又不由得生出一丝疑窦来。据他们所知秦军只有数千步卒由符晖率领在后接应,符晖的那点兵力,怎么能让韩延军丧乱若此?

 
慕容永道:"难道是姚苌来了?"慕容冲摇头,道:"姚苌若是来了,绝不会现在还在与韩延纠缠。""那这是怎么回事?"慕容永大惑不解,慕容冲面色阴沉,盯着韩延军中营垒,若有所思。看着他的神情,慕容永已明白过来,慕容冲是疑心韩延有意纵逃秦军,若是如此,则其用意之险恶着实难测。

 
有了这分提防,两人便不敢轻渡白渠。此时高盖军犹未追来,而他们所带领的精骑折损虽不多,可惜是全然打乱,若韩延骤起发难,只怕还难以抵挡。于是万般无奈的打消了追逐的念头,拨骑让避于侧方,眼睁睁地看完胜从手指缝间漏了出去。

 
慕容永气得将兜鍪从头上摘下来扔到地上,口里呼出大股的白气,冲着韩延的方向挥臂吼道:"韩延,你给我等着!"慕容冲默然不语。等逃跑的秦军渐稀之时,高盖的旗号拢来,然后便见他打头冲到渠边。见到二人,高盖略略松驰了一下脸上神情,。他还刀于鞍上,隔着老远就开始叫道:"皇上,韩延那里是怎么回事?我们快去......幸好皇上无事。"

 
慕容冲点头道:"不要急,他那里看来支持得住。""就请皇上与臣一同前去他阵中!"高盖道。"不,"慕容冲方才已经想定了主意,道:"朕留五千骑,你马上率余下骑兵,前去袭长安!""长安?"高盖一时惊得合不拢嘴。

 
"是,"慕容冲断然道:"此时长安守备必然空虚。秦军溃散,符坚重整部下,无论如何也要用上一二日。你趁消息尚未传到长安,相机而入。朕将这里处置妥当,随后便来接应。"

 
"遵旨!"高盖一边一听边点头,道:"那臣去了!"
 
慕容冲道:"你小心些,不要贪功,能成功固然好,不能也当一击而走,休要恋战。""是!"高盖在马上行一礼,马上带着尚成阵形的部下,径去了。慕容永传令在原上的弓弩手和步卒于白渠面对韩延军布防。然后举起慕容冲的大纛,零散在整个战场上的骑兵看到了,都自行前来归队。慕容永劝说慕容冲回高盖搭在原上的营垒中小睡片刻,慕容冲见眼下无事,便道:"你遣人去韩延那里,着他来见朕。若是他亲身来了,再叫朕起来,若是他遣使来,便不必了。"慕容永答应下来。

 
慕容冲连战三日,精神一直很亢奋,这时松懈下来,竟连骑在马上也觉得摇摇晃晃,方知是筋疲力尽。及到帐中,两个亲兵来帮他解下甲胄,他一头栽倒褥上,便睡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又在千军万马中激战,他一枪将符坚刺下马去,看着他大骂而狂笑。

 
就在他得意忘形的当儿,符坚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他的身躯骤然涨大,象只有翼的神兽似的浮在空中,一把将他从马上攫起。他大惊失色,用尽气力去推,可是手脚突然变得纤细而柔弱,仿佛回到了十二三岁的时侯,完全没有了气力。那双抓住自己的爪子略用劲,就发出一声刺耳的裂帛之声。

 
他这时方才惊讶地发觉他身上穿的不是铁甲,而是轻柔如无物的锦袍。袍子化作千万只诡丽的蝴蝶在他身边盘旋远去,他的皮肤愈来愈多的露在充满了血腥的风中,被粗砺的空气磨得辣辣作痛。

 
战场上渐渐漆黑一片,所有的喊杀声都遥遥隐去了。灼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廓和颈项间,含糊不清的赞叹一声声钻入他的耳内,越来越大,直似响彻了整个天地。

 
他开始害怕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以为自己很清楚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可是这时他方才明白,不,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鲁莽得可笑,那根本是他所承受不起的。他绝望地求救,可是夜色如一整块的羊毡轻易地吸去了他的声音。他的眼中模糊一片,只微红的光镶出面前人脸庞和肩头的轮廓,有如地狱尽头的火焰映在上面,拓出亢奋忘形的晃动。

 
在那冥王的焰火中,有些影子浮现出来,他拼尽全力的伸出手去,叫道:"父皇、皇兄......"但他们漠然地注视后,就再不停留地一一转身而去。就在这时,沛然不可抵御的巨力压得他浑身的骨骼作响,扭成种种千奇百怪的样子,头脑全黑,然后又迅速分解成虚无的旷白。

 
"让我死吧!"他的鸣叫终撕破了胸肺而出,将那捂死了天地的羊毡扯出一道裂口,象是乌云密布的天宇中绽开血红的电掣。
 
"哈哈哈!"狂妄的笑声中,力气好象又回到了身上,他暴喝一声,一拳打去。"唉哟!"一声入耳,拳头好象击中了什么,传来一阵痛楚。这真实的痛楚让他终于清醒过来,耳边传来慕容永的叫声:"皇上,是我!"慕容冲张眼,见慕容永捂着嘴跳个不休。他低头看自已的拳头,上面居然齿痕殷然,不由好笑。谁知颊上肌肤一动,竟有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了他展开的掌心。他一怔,抹了把面颊,满手都是湿漉漉的。

 
慕容冲伸袖搵干面颊后,慕容永犹自在那里咧着牙满帐转来转去。慕容冲皱眉道:"一拳就把你痛成这个样子?"慕容永抱怨道:"睡着了还掂记得打人,力气比醒的时侯似乎还要大些。"慕容冲整了整头发,问道:"什么事?"马上又想起自己睡前的吩咐,再道:"是韩延来了?"慕容永点头,神情很是郑重,道:"请皇上随臣来。"

 
慕容冲更衣而出,与慕容永一起到了议事的大帐里,只见地上放着一只担架,旁边肃立着数十兵丁。担架上面躺着的,分明就是韩延,只见他大半个脑袋被裹在绷带里,血迹从里面沁了出来。听到脚步声,他似乎在极力转动着头颅,哑着声音道:"皇上,臣伤重,误了皇上大计,请皇上斩臣以正军纪。"

 
慕容冲见状不由吃惊,蹲下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韩延张了张嘴,好似发不出声来。待立的亲卫忙代他答道:"我家将军正在阵前督战,孰知符晖和联堡中人打着姚苌旗号从后偷袭,将军不意受了重伤。其时军心大乱,敌军不明,副将军不得不下令撤退。"韩延缓过气来,断断续续的挤出几个字,"请......皇上......治罪!"然后状作勉力挣扎起身。数十亲兵齐刷刷跪下,刀鞘蹭在靴帮上,"锵锵"脆响,他们同声道:"求请皇上赦免韩将军之误,我军一万五千弟兄,愿立功相赎!"

 
韩延疾忙摆手道:"你们......给我退下,在皇上面前如此聒噪,成什么样子!"
 
慕容冲听到这话,站起身来,嘴角略翘,一个笑意若隐若现,双瞳深处有着如针般锋利的光,直刺到韩延面上。他慢慢道:"符晖这小子能耐大了不少呀,竟能在大军严阵以待之时伤了韩将军!"

 
韩延的亲兵头领马上道:"也是因卑职们失职,请皇上斩卑职以示众!""你是韩将军的人,如何处置,自不由朕裁决,"慕容冲不理会他,淡然道:"去,找朕的御医来,让他好生服待韩将军。""是!"慕容永应声出帐。

 
慕容冲转过身来,和颜悦色地俯下身去,为韩延掖了掖压在身上的羊毡,道:"即是事起突然,也怪不得卿。符坚迟早总是朕剑下游魂,且让他多惶恐些时日便是。倒是卿为朕之臂膀,倘若有个闪失,才是朕一大恨事呢!"

 
"皇上仁德,臣感铭于心,万死不足以......"韩延又欲支起身,被慕容冲按住了,道:"卿且好生将养些时日。"这时慕容永引了御医来,慕容冲吩咐他好生给韩延医治,韩延再度叩谢,慕容冲不免又宽慰几句。

 
送他出帐来,夜色已深,地上残雪余冰如一坨坨的盐晶,踩上去"格格"作响。慕容冲状似随口加了一句,"卿有伤在身,不便劳神,且将部下暂交由慕容永带着吧,卿且归阿城休养些时日。""谢皇上垂顾,臣立即回去阿城,"韩延毫不迟疑地道,却又口风一转:"臣伤虽重,可是臣副将跟着臣久了,指挥起这些人来,只怕要顺手些,便由他追随皇上为臣戴罪立功罢!"慕容冲背手观天,被雪拭尽的寰宇澄明如深蓝的宝石,星子象是石蕊迸出的光点,他吁了口气,道:"也好。"氲氤的白雾后,面庞一时模糊不清。

 
高盖领着人马在白渠大战后次日入夜时分赶到了下杜城。下杜城坐于杜陵之下,渡渭水便是长安南出东头第一门覆盎门,水上有桥,据言为汉时公输班所作,精美绝伦。入覆盎门,正对着的,便是长乐宫。一路上并没有遇见秦军,可是剧战半日后长途奔走一日一夜,将士也都疲惫不堪。高盖自知已将符坚等远远甩在后面,不必争一时一刻,下令全军入下杜城扎营。方才安顿,就听到有人报说抓到一些奸细,高盖唤来一问,首领是个瘸腿的半老汉子,只是大骂于他,不肯多出一言。高盖命人押了他下去,再审问其余人,那些人经不得恐吓鞭打,交待出来,说是冯诩郡
*** 粮入城,寅初一刻,长安南门会打开接应。
 
高盖得了此讯,自然欢喜,当即下令全军不用炊饭,只以干粮和雪水咽下,收敛足踪,严加守备,其余兵丁好生休息。如此歇了半夜,次晨寅初时分,衔枚弃火,埋伏于渭水河畔。另在军中精选五百精兵,由关中口音的兵丁引头,扮作冯翊民前去叫门。不多时,有个门督在城上搭话,询问几句,未起疑心,便让手下兵卒开门。门轴转动之声一响,便是哨吹如刀,惊破长安城懵懂的安宁。桥上蹄声似鼓,结着薄冰的河面若镜,映出一道道出鞘的厉光。

 
城下守兵大惊,急欲关门。可城门中的燕兵已是从粮袋中抽出大刀,砍杀过去。这些燕兵勇武冠绝全军,又是有备而来,不数下便将门口守兵尽数杀毙,已夺下外郭城门。城上门督见状,自然急命关闭内城。燕军却将粮袋尽数扔出,随着一声声将整个城墙震撼的巨响,守军们眼前尽是霹雳扯过后刹那的昼色。然后他们就见到通红的火光将整个内城城门笼罩,刺鼻的白烟让他们泪如泉涌,不复视物。

 
高盖冲进外郭时,争夺内城门的战斗正在要紧当口。守军毕竟众多,在门督的指挥之下,已是将火用土袋隔开,一面挥矛作战,一面设下拒马鹿角。若是再给他一时半刻,或者能够略阻高盖前行,可却没有时辰了。高盖一马当先,带着数名长枪手,挑飞路障后的守兵。那先头五百精兵,此时疾忙过来,移开了那些尚未设置完备的工事。前面道路一畅,燕军顿时长驱直入。高盖从垒好的土袋上一跃而过,刀已向着那门督劈头砍去。门督反戟一架,手戟脱手而飞。

 
"宋门督!"守军们惊叫,那人却就地一滚,贴着高盖的马蹄闪过。他吓得面色苍白,双眼无神,已再无一战的勇气,撒腿便逃。见主官弃守,余下的秦兵也一并溃散。

 
高盖率众往安门驰道上跑去。长安城里的兵马差不多都已跟着符坚出城了,方才城门上的守军个个体态孱弱,显然是长久不得饱食,战力不强。高盖胆子因也大了起来,很想就此拿下未央宫,如此一来,秦军将再无斗志。

 
孰知方才踏上驰道,笔直空旷的长街上,一彪人马从死气沉沉的黑夜里浮现。那领头的将领未着甲,身上犹束着绷带,似乎受了伤,疾冲而来,长矛仿佛与夜色化身一体,在高盖发觉之时,锐风就已经袭到了他的面上,让他不自觉的闭眼。高盖好不容易提马避过这一合,大刀背出,挡开此矛,手上剧震。他拔回马头,方才看清与自已对阵之将,不由吃了一惊,叫出声来。"窦冲?"

 
窦冲右手执长矛,左手束在绷带中,不能控缰,全以双腿驭马,却依旧灵活。正吃惊的当儿,窦冲便又杀了过来,他小心翼翼的招架不迭。

 
虽说高盖与窦冲交手处在下风,可燕军却轻易的杀入进了窦冲军中。那些秦军们个个皮包骨头,出手缓慢无力,连马匹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有的连兵器都拿不动,自已会掉下马来,不多时就被燕军们们驱赶得七零八落。燕军起初时还很认真,但马上就发觉秦军不堪一击,杀戮变得有如儿戏。一名名秦军被他们踏来踩去,听着他们的的哀嚎声,燕军个个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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