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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铭——”莱昂惊诧,一把扶住他,“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莱昂发现自己今天一直在提问,而傅嘉铭则像个神不守舍的晚期绝症患者。莱昂定定神,努力将心中翻涌的怪异感觉锁入心海,目光一
下子变得坚定,“嘉铭,你先坐下,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傅嘉铭听到自己哑声复述,像个傻子。眼前的莱昂俊美不羁,明明与肖潇并不相像,连那双与肖潇形似的眼中也变
幻了表情,难道真是自己眼花了?
“没……没什么事,我最近休息得不太好。”傅嘉铭弯腰扶起椅子,本想提前告辞,看看莱昂面前原封未动的早餐和咖啡,忽觉不忍,
只得又缓缓坐下,“莱昂,如果我言辞行为上有什么不妥还请你原谅。”
莱昂了然地点点头,他深知嘉铭对肖潇的感情,这一年多嘉铭大概一直生活在地狱中,“谈不上什么原谅,难得重逢。”
莱昂坐下,先喝一口咖啡,双眼倏地微眯,享受地轻舒口气,“唔……这味道真是……”
傅嘉铭双目圆睁,半张着嘴,刚放下的心又噌地窜到喉咙口,虽然他从不迷信,此时也觉万分诡异,为什么三年前他没觉得莱昂与肖潇
十分相像呢?
“嘉铭,也许你不信,但这咖啡真的令人精神一震。”莱昂唇边漾开淡笑,轻轻转动着杯子,“你想不想尝尝这种味道?”他眸子一亮
,不假思索地将杯子推到嘉铭面前。
明润瓷白的杯中,浓黑的液面荡起环环轻涟,傅嘉铭低头瞪视着,耳边忽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雨声渐急,拍打着耳鼓:
英格兰的夏末常常阴雨绵绵,晶珠似的雨滴挂在窗上像情人的泪,嘉铭清楚地记得他和肖潇初夜后的清晨,细雨霏霏。
早餐桌上,当肖潇看到嘉铭端来的咖啡,不禁咧嘴笑了,“咦,你也改喝双料咖啡加黑巧了?”
傅嘉铭朝肖潇举举杯子,“我想尝尝你的味道。”
“哦?”肖潇拉长声音,黑亮的眼中宝光一闪,“我的味道你还没……尝够吗?”
傅嘉铭慢慢勾起一侧嘴角,双眼危险地眯起来,“看来昨天还没把你喂饱,当然,我也没尝够你的滋味儿,咱们不如……”傅嘉铭微微
笑着看向宽大的丝绒沙发。
肖潇惊得一跳,抱着杯子远远躲开,明智地与某小狼保持安全距离,“我吃饱了。”肖潇指指桌上的空盘子,“你的‘手艺’没得说,
一流。”他的声音一荡,话里有话,“至于我的滋味儿……”肖潇眼珠一转,举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咖啡,双眼倏地微眯,享受地舔舔
嘴唇“你尝尝不就知道了,咳咳,我是说让你尝尝我这咖啡的味道。”
傅嘉铭万没料到腼腆的肖潇骨子里竟如此跳脱,简直勾死人不偿命,傅嘉铭学着肖潇的样子慢慢喝口咖啡,双眼仍热切地凝注着他,口
中哗地漾开苦涩的滋味,略带微酸,继而透出甘甜,醇厚馥郁,这哪里是花式咖啡的味道,这明明就是生活的真谛。
傅嘉铭不置信地挑眉,肖潇如此年少,却懂得欣赏这种味道,真是难得。
“嗯,你这‘滋味’确实非同凡响,我太幸运了。”傅嘉铭语含深意,视线环绕着肖潇,绕过长桌向他走去。
肖潇放下杯子,背倚长窗,略侧头,笑看着嘉铭一步步走近,朦胧的绿色雨雾爱抚着他的身影,嘉铭伸手向前,指尖儿已碰到肖潇T恤
柔软的衣料——
“你……”莱昂低叫,眼看着傅嘉铭的手指渐渐靠近。
“呃——”嘉铭回神,猛地撤手,好像指尖儿撩到了火苗,他将杯子重又推回莱昂面前,“你这咖啡的滋味一定很特别,但我以前一直
喝拿铁。”
莱昂惊讶地咧咧嘴,“拿铁?那你不如喝牛奶。我以为你爱喝双料。”他朝嘉铭举起杯子晃一晃。
这么熟悉的话从这么陌生的嘴里说出来,傅嘉铭几近晕厥,他深吸口气,“……你……你的颈圈很别致……”嘉铭掩饰性地指指莱昂脖
子上的饰物,那项圈不知是由什么材料制成,淡淡银光,镂刻着神秘的花纹,紧贴着莱昂的颈项却不觉繁琐沉重。
“这个……这是……”莱昂愣住,下意识地抬手抚摸着颈圈,“这是……一个礼物……”
——这是生命的馈赠,虽然莱昂至今不知道馈赠者是谁,他也深深感念。
看着莱昂欲言又止的模样,傅嘉铭了然地垂下眼眸,那一定是亚历山大·艾威尔的礼物,他最后一次看到有关亚力的新闻是在希思罗机
场,他和肖潇正准备飞往东京,那也是他们最后的旅行。
“嘉铭,你是来纽约度假吗?”莱昂重新打破沉寂,不安地拿起小勺搅动着咖啡,围绕着他和傅嘉铭好像存在着一个磁场,磁力无比强
劲,不停地将他们吸入中心。
“我本身在伦敦海默·史密斯医院工作,我的博导和哈佛医学院有个合作的课题,为期一年,所以我偶尔会来纽约看看。”傅嘉铭似乎
也感到了那种怪异,他侧着头,尽量不看莱昂,“你还在哈佛吗?今年该毕业了吧?”
嘉铭随意地问,就听莱昂轻吸口气,“我因故辍学一年,明年毕业,嘉铭,你到了哈佛也不来找我,是已经忘了我吧?”
——你忘了我吧——忘了我吧——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傅嘉铭猛地抬头,惊悸地看着莱昂,见他也正望着自己,深幽的眼中似有一个漩涡。
“我,实际上这一年多来谁也没见。”自肖潇死后,嘉铭隔绝了与所有朋友的来往。
“你很长情。”莱昂的脸上闪过一丝悲怜,“但也许这并非肖潇的愿望。”
“什么?”
“死去的人要给活着的人自由。”莱昂脱口而出。
“你……你说什么?”傅嘉铭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陡地屈身向前,好像要抓住莱昂的肩膀,停了一瞬,有颓然放手,“你说什么
?”
“那是我母亲墓碑上的话,你不记得了吗?你曾陪我去祭奠过她。”莱昂看着嘉铭伸到面前又放下的手,不知怎的,特别想紧紧握住,
莱昂咬咬牙,拼力忍住这种怪异的冲动。
傅嘉铭扬起双眉,猛然想起今早的梦境,不禁冷汗淋漓,心底偏又涌起一种激越,越来越强烈,好像一个召唤或启示,渐渐充满胸臆。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嘉铭已经听到了自己恳切的声音:“莱昂,我能再去探望伯母吗?”
莱昂一怔,随即弯唇笑了,那笑容无比清澈,登时令周围热灼的空气一凉,“嘿,我也正要去看望她。”
莱昂说着就埋头用餐,食相优雅。傅嘉铭的视线不自觉地扫向他的双手,刚才没注意,此时细看,才觉不可思议,莱昂的双手,指节修
长圆润,异常美观,除了肤色淡蜜与肖潇不同,其它细节竟与肖潇一般无二!
——这——这怎么可能!肖潇是自幼苦练的天才钢琴演奏家,他的双手绝非常人可比。
“你的双手很漂亮,很……特别!”傅嘉铭沉不住气。
莱昂抬眸迅速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嘉铭竟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悲哀,俊丽的眉目也于瞬间变得暗淡,“是吗?我怎么不觉得有
什么特别。”他摊开双手看了看,似乎连声音都变得冷淡。
傅嘉铭心底一凛,——莱昂为何面对别人的夸奖无动于衷甚至充满戒备?
“嗯,也许……”嘉铭温和地笑了,“比起你的面孔,这双手确实不够突出。”
“真的?”莱昂直视着嘉铭,毫不掩饰眼中的惊喜,“你真这么认为?”
傅嘉铭挑起双眉,心中的疑问雾般升腾,脸上却毫不流露,依然保持温和的笑容,他认真地看看莱昂,继而实话实说:“莱昂,基本上
你整个人就是诸神的杰作,这简直毋庸置疑。”
傅嘉铭还从未如此夸赞过一个人的相貌,眼见着莱昂眉眼飞扬,殊丽的容光一下子照亮了空间,傅嘉铭不觉胸口一热,那种感觉实在奇
特,好像……就好像他身体的一部分,最重要的一部分又重现生机!
“咳咳……嘉铭……”莱昂略显窘迫地望着他,“我其实对相貌并不关心,不过是一幅皮囊,灵魂的寄居地。”说到此,莱昂惊悸地一
抖,身上不可抑制地漫过寒颤,莱昂咬咬牙,这是他的新身体在表示抗议吧,肉体与灵魂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莱昂出乎意料地低吼,——你不明白!我如今只剩下一个头颅!莱昂强行咽下后话,颈项处窜起峻痛。
“莱昂,你……”傅嘉铭微微皱眉,此时的莱昂就像英伦的天空,既桀骜不驯又神秘莫测,依然美得令人心悸。
“对不起嘉铭,我去年遇到点意外,身体还在恢复。”莱昂不好意思地捋捋头发,“我吃好了,咱们走吧。”
傅嘉铭随着莱昂站起身,忽然低头审视着自己的衣着,尴尬地嗫嚅:“莱昂,我真是太疏忽了,这种着装怎能去见伯母。”
莱昂窘迫顿去,笑眯眯地上下打量他,啧啧称奇:“嘉铭,你倒是越颓废越有型。”
傅嘉铭受不住他潋滟的眸光,脸一下涨得通红,莱昂笑得更欢畅,“别介意,嘉铭,你入乡随俗吧,我妈妈也不会介意。”
“那怎么行!”傅嘉铭出身英国私校,原本极重视礼节,他自己虽不崇尚名牌,着装却一直干净整洁,若不是肖潇惨死,嘉铭也不会放
逐自己。
“我不想失礼,”傅嘉铭坚持,“太不尊重了。”
“要不回去换一下衣服,你住在哪里?”莱昂似乎很享受嘉铭窘态毕露,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嘉铭想起那老旧的小旅馆和他旅行包里仅有的几件大T恤,连脑门儿也泛起红色,“我来纽约只是短……短期旅行,行装简
陋……”傅嘉铭好像还从未这么局促过。
“我倒是带了几件正装衬衫和长裤,你要是不介意就穿我的吧。”
莱昂扔出重磅炸弹,傅嘉铭呆若石塑。
二十一 美人儿在侧
这个提议虽然突兀,却并不令人反感,奇怪地带着某种神秘的诱惑力,傅嘉铭不由自主地说:“你的?你明明比我……”
“明明比你什么?”莱昂异常敏感,跨前一步与嘉铭并立,抬手比划着,“咱俩明明一般高!”
“你明明比我瘦。”傅嘉铭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上下打量莱昂,看到他精纺贴身T恤下柔韧的腰线,不禁立刻调开视线,这是自肖潇
死后嘉铭第一次和人打趣。
“什么?我比你瘦?”莱昂怪叫,单手疾出倏地捏捏嘉铭的腰侧,嘉铭浑身巨震,心尖儿上飞过电流,就听莱昂以粤语调笑道:“哎嘉
铭,你从不照镜子吗?你已经人比黄花瘦了。”
“呃?”嘉铭倒退半步,那种如遇鬼魅的感觉再次袭来,令他措手不及,“你……我以为你不会说粤语……”
“我妈妈教过我一些,只是我说得不好,所以不常说。”莱昂也自觉哪里出了纰漏,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你还是赶紧和我回饭店换衣
服吧。”
“你住哪里?”
“就那边,你也很熟。”莱昂随手一指,傅嘉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窗外,猛然呆住:——华纳中心的大楼昂立于钢筋丛林中,就在
几个街口之外。
“我住文华东方,我以为你也住文华。”
“我?”嘉铭自嘲地牵牵嘴角,“我连看也不敢看文华,我对那个饭店有心理障碍。”
傅嘉铭没想到自己如此坦率,这是个连他自己都无法正视的问题。
“你这是心理过敏,也是一种情绪变态反应(过敏反应),我来做你的凯瑞坦(抗过敏药)吧。”莱昂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一边推着
嘉铭走出快餐店,“文华东方只是一个饭店,每天都有几千人出入,你我他不过都是其中过客。”
——你我他?傅嘉铭来不及细想莱昂的话中之意,今晨意外太多,他已失去了判断能力。
一刻钟后,傅嘉铭跟着莱昂走入文华东方的大堂,三年未踏足,这里并没有什么变化,傅嘉铭惊异地发现连他自己的心情也没像预料的
那样起伏波动,难道莱昂真是他的‘凯瑞坦’?
就在他们路过大堂酒廊时,一个高大的男人迎面走来,当他看到莱昂,忽然停住脚步,“啊你,真的是你!”他失声惊叫,奔上前近乎
膜拜地凝视着莱昂,脸上浮起恍惚狂喜的表情,“三年前我与你失之交臂,今天又再重逢,真是上天眷顾。”
不知怎的,男人夸张的话好似利剑呼地刺入傅嘉铭的胸膛,他身形一晃,下意识地挡在莱昂身前。
那英俊狂肆的男人双眉紧皱,不耐烦地瞪着嘉铭,“嗨,你是谁?”显然他对嘉铭落魄的衣着极其不以为然。
“你又是谁?”傅嘉铭对他的蔑视视而不见,沉声问。
“他是乔·格雷,时尚教皇。”莱昂略侧身,似笑非笑地翘起嘴角,表情诱惑,黑眸中的神色偏又极之清澈。
乔·格雷倒吸口气,立刻被他蛊惑,呆视着莱昂,口不能言。
“嘉铭,我们走吧,老乔显然亟需喝一杯压惊。”莱昂毫不顾忌地搭着嘉铭的肩膀,正要迈步,却被乔一声断喝阻住了去路,
“慢着,我有话说。”乔·格雷紧张得嘴角抽搐,“我想请你为我的男装代言,哪怕只有一季,只有你才能诠释我的创作意境。”
“创作意境?”看到那么高傲的大师放低身段恳求,嘉铭忽觉不忍。
“是是,我想表现一种矛盾极致的美,”谈起自己的设计,老乔立刻眉飞色舞,“那些看似对立实则融洽的气质在你身上得到完美地统
一。西方的张扬无忌,东方的含蓄内敛,烈阳与月光,被你协调为一种难以言传的美,所谓动若脱兔静若处子。你和三年前看起来不太
一样,姿容独特,令人心折。”
老乔就像大部分意大利男人,浪漫而奔放,面对至爱毫不掩饰他的倾慕,立刻开始文绉绉地抛书袋。傅嘉铭却听得悚然而惊,——艺术
家的眼力果然非凡,一下子就捕捉到莱昂身上的变化。可莱昂显然对老乔的说法不买账,特别是他的最后一句话狠狠地刺到莱昂的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