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止阿房 上————天平
天平  发于:2009年04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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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输赢,总要打完这一战。"慕容冲掉头对身侧的慕容永道:"你带五百骑,沿河边冲击秦军左翼。"是!"慕容永高声应道。慕容冲发令很镇静,也让慕容永心都为之一定。

刁云也发觉不对,几枪将拦阻他的秦军刺倒,马匹退后数丈后,然后加力奔跑,一下子跃过城门密不透风的人头,落在了慕容冲的身后。看了一眼局势,断然道:"我冲中军!殿下进山。"

慕容冲却一夹马匹就向秦军大旗处冲去,刁云追上几步,叫道:"殿下要顾全大局。""正为大局!"慕容冲边跑边道:"我带步卒去冲击他们的正面,你带大部骑兵绕城,走同州,投......华阴!你让人驾着舟,在河岸边上接应我。"

"不行!当由未将......""这是军令!"慕容冲大吼一声。刁云愕然地勒定了马,看着慕容冲带上数百骑兵,扑向了窦冲所在。刁云咬牙,挥臂斩下,他身后的兵丁们站住了。刁云道:"你们听着,中山王为了救下兄弟们,不顾性命,你们要奋力冲杀,一定得活下去!知道吗?"

"知道!"不少兵丁眼泛泪花,还有许多没弄明白的,也被这齐声一喝驱散了恐惧。刁云身先士卒,一枪在手,十荡十决,燕军自知后无退路,也激发了拼死之心,紧紧跟在刁云身后,喊杀震天。

攻城时骑兵在前,步卒在后,因此,此时窦冲与刁云所带的骑兵之间,就隔开了一万多名步兵。这些步兵跟着慕容冲向窦冲的正面,秦军迅速地在窦冲旗帜指挥下走动,愈缩愈窄。等慕容冲一马当先冲到时,已形成一把长锋,慕容冲便是想要避其锋锐也来不及了。

在他以全速奔去的前方,白云一缕一缕,正从夜色里挣脱,黄河水一瞬千里奔流不息,窦冲的长矛横在身前,矛头上溅出一点冷彻的光芒。就在两人只隔着十丈不到时,秦军左翼略有变动。窦冲抬首一观,显然是发觉了燕军大部分骑兵的动向,他带马往左一移,整个秦军如他的影子一般毫无滞碍地往左方冲锋。

慕容冲知道,慕容永此时已突破了秦军因为变阵而略见单薄的左翼。此举虽然令慕容冲避免了和秦军先锋的硬撞,可也暴露了他们出击的意图。慕容冲带着身后几百名骑兵,看准一个混乱的时机,切入了秦军右翼。这时秦军的正面,有上万步卒雍滞,无论情愿不情愿,他们都不得不成为燕军最大的依仗。血肉之躯筑就的城垒在长锋下被无情地剖开,刀口切入温热的躯体,铁蹄从滚倒的头颅上踏过,枪尖挑破呼叫的喉咽。嫩绿的草芽染红了,转眼又被辗化为泥。初见杀场的少年扔掉枪矛,捂面痛哭,可他们的生命随后便如草芥般断掉。只不到一刻钟,便有三四成的燕军步卒永远地倒在了战场上。

慕容冲与慕容永带着少量精锐的骑兵在混乱中向秦军左右两翼搔扰,越发地迟滞了窦冲的活动,一时便给了刁云可乘之机。窦冲军中吹响了号鼓,象是什么事前约下的暗号,蒲板城中的秦军一拥而出,与燕骑军几乎成平行之势。刁云迅速改变阵形,骑军象折断一般,两端还聚。原先的中段蓦然突起,化作锥形,钻向蒲坂秦军中腰部。本来这些新成军的鲜卑子弟在这种不利形势下能不溃散都很难得,更不要说在拥挤纷乱的战场上这样洗练地完成阵形变化。可燕骑既知道主帅在血战为他们赢得逃生的时机,又为求生的意志驱使,再加上刁云素来体恤将士,很得兵士信任,将士们便不自觉地有一种念头:"跟着将军定能杀出生天。"这种险境好似唤醒了昔年冠绝天下的鲜卑铁骑留在他们体内的血液,个个变得异常骁勇起来。蒲坂守军新败之余阵脚未稳,在刁云不余其力的猛击之下,轻易便再度溃散了。

缠战了三数刻钟后,燕军终于由刁云带领,消失在中条山的余脉之中。
而此时,慕容冲已陷入死战,成排的枪枝借马匹并冲之力向他击来。他将迎面刺开的三柄枪一齐振开,又有一矛从他侧面乘隙而入。他抽出宝剑,凭着风声削了过去,突然他双臂剧抖,剑险些脱手飞去。幸亏卷霰云自行往侧方一跃,消去那股巨力。慕容冲缓过气,充血的双眼清明起来,看到兜鍪下那一双似曾相识的虎目,冷冷的,绝无动容。

慕容冲一时心境平和,周围数千军队的厮杀仿佛与他无干。他还剑入鞘,将枪抡了回来,双腿一挟,卷霰云四蹄发力,带着他这一枪破空而去。浑身的力量都凝在这一击当中,他觉得脑子里顿时空空如也。卷霰云跃势已绝,向下猛踏,慕容冲居高临下,见到窦冲的长矛依旧搭在鞍上,只是双眼仿佛固定在了慕容冲咽喉,随着他每一次变换位置而移动。

慕容冲的枪尖全速刺出,这一瞬间他与窦冲之间的距离似乎骤然缩短了,枪前空无一物,好似一脚踏下悬崖般难受。突然他喉上微微一痛,慕容冲狂喝一声,侧俯下马,左足挂蹬,全身凌空,枪势一转,已斜斜刺向窦冲右肋。他颈肩烫热,眼角余光隐约可见到漆黑的长矛紧贴着他的盔侧磨过。

窦冲提马,慕容冲的一枪毫厘之差落空。"冲哥!"黑色的小箭向着窦冲的眼睛射去。窦冲收枪挡开这一箭,慕容永已护着慕容冲退开,数十名骑兵从两侧涌出,隔在了慕容冲与与窦冲之间。窦冲左右两矛击杀两人,可又有三四枝枪围攻上去。卷霰云是宝驹,片刻就已奔出数十丈,摆脱了窦冲。可这时慕容冲眼中所见的是,一层一层秦军压了上来。

本来他的用意,是与慕容永从中间和左翼冲动秦军阵脚,掩护刁云带主力逃走后再求脱身。眼下目的虽已达到,可他们二人在秦军阵中相会,就说明他们已深陷入秦军之中。虽说如此,见到慕容永他还是很高兴。慕容冲一口气挑了三个人下马,寻得少许空隙手搭凉篷一看,长枪一指,道:"我们冲到黄河边上了,借水遁吧!"

这是他早就打定的主意。因为战场沿黄河铺开,河岸与蒲板城之间,也就三四里地。他和慕容永的水性都不错,若是逼入绝境,往河里一跳便是,生还的把握还是很大的。"好!"慕容永显然也早想到这点,两人并肩往河上冲杀。"看,我又结果了一个!""看我的!"这样简短的对话在两人间交换,又常常被喊杀和铿锵之声掩住。他们的战意毫不减弱,卷霰云不时长嘶,带着些傲岸与委屈,仿佛还觉杀得不够激烈。

盔甲马匹和刀枪成眼前转番转过,架开,转动,刺入,拔出,慕容冲麻木地重复。平日里练熟了的那些招式都不知到了那里,他觉得自己从未这么快捷过,可也从未这么疲倦过。

枪又刺进了一名骑兵的双眼之间,可只是透过肌肤,就被额骨给挡住了。那骑兵慌张了一下,却发觉自己还活着,于是不需思索地一戟回击慕容冲。慕容冲手腕一收一送,从他的眼中贯入。那人终于歪下马去,枪尖在慕容冲胸前甲上拖出"哧!"的一声尖鸣。

慕容冲再看手上枪,不由苦笑,那枪尖上积满了血垢,显然已是钝了,不堪再用。而枪杆上滑溜溜的,全是半涸的血,也几乎握不住。他回身一看,慕容永正被三名秦军围攻,他全力拦开两枪,而第三枪已是刺到了他的后心。慕容冲一惊,枪脱手飞去,击中那人马臀。虽说枪已无刃,可力量不小,依旧让马惊跃了一下。慕容永击退那两人,便有余力攥住后心的枪,将偷袭者拖下马来。

而这时慕容冲手上已空,秦军发觉,一齐汇拢,叫道:"叛首在此!"慕容永大惊,袖上小弩连射,顿时有四五人落地。这一下提醒了秦军,有人喝道:"放箭,放箭!"

黄河就在十步之外了,慕容冲将马催至飞速,卷霰云痛极狂叫,河边上有零碎的兵丁,可他们都不敢揽这一人一马之威,惊慌逃开。浑黄的浪尖似乎已经扑到了慕容冲面上,突然一震,心知有箭中了后心,好在甲铁尚算结实,没有全然射透。他伏在马身上,眼中滚滚浊流越来越近,小心估算着时机,在将在离岸的前一刻,把兜鍪摘下,并扯断了腋下铠甲的带子。可就在此时脖下被一股巨力击中,痛入骨髓,他无法承受地狂叫一声,人从马背上滚落,身子腾空驾雾般高高抛起。

就在他眼前全黑之时,他看到小六惊慌的眼睛,和大张着的嘴,以及他背后令人目眩的流水。然后他通体清凉,觉得舒坦之极,就沉沉睡去。

慕容永看到慕容冲掉入河中,这一惊非同小可,也从马背上一跳入河。却看到小六等人划着一只船,将慕容冲费力拖上船。慕容永身上没有着甲,水性又好,不几下也游了上去。小六和其它几名兵丁运浆如飞,已是往黄河对岸划去。此时风大浪急,小舟左摇右晃,忽起忽落,四下里都是浊浪排空,根本辨不清方向。秦军提马在岸上站成一排,却没有人敢当真跃下水来,等他们想起蒲津关上还有很多船时,方才发觉那些小舟都已散在了河中,象是风拂叶落,各自漂零。

慕容永割下一幅战袍,狠狠心将慕容冲脖上的箭抽了出来,血方才飙出,就被战袍堵了个结实。慕容冲身躯一弹,然后又重重砸在船板上。小六问道:"怎么样?"慕容永捶了一下船沿,吼道:"掌你的船!"小六疾忙闭了嘴。

过了一会,慕容永喘匀了气,方才问道:"你怎么来了?"小六侧身闪开一股水波,道:"我们是在城东佯攻的,听到哨子就过西门这边来与你们会合,谁知道城西战况竟会如此。刁将军让我和几个水性好的,驾了船过来,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真是......"又是个旋涡,整只小舟砣螺般猛转起来,四下里都是光溜溜的水壁。小六吓得往下一倒。慕容永伏在慕容冲身上,怕他被甩出船去。

好容易船身一颤,出了这处水涡,然后又是一下重击,船上之人无不失声骇叫。慕容永双臂乱舞,却扶到了一处泥巴,再一看,方才松了口气,原来却已是到了对岸。

当下几人弃船上岸,一时四顾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算着往下足漂了有一二十里,前方不远河道折了一个急弯,引起无数旋涡。他们竟从那里闯过了,真正是万幸。

突然听得马鸣不已,再一看,重重波涛中竟有一匹黑驹隐现,象是天马踏云而至。"卷霰云?"几人对视一眼,又惊又喜,不久后那马跃上岸来,抖一下身水珠,一溜小跑到他们身边,在慕容冲脸上又嗅又舔,一双乌珠似的大眼睛湿润润的,竟好似哭泣一般。湿湿鬃毛蹭在慕容永脸上,痒痒地很不舒服。他闪避开,那马却又粘了上来。慕容永突然放声大笑,小六等人怔怔地等他笑完,才问道:"将军笑什么?"

慕容永好不容易直起腰,才喘息着道:"原来,原来这匹马是母的!"
"母的?"小六围着马转了转,有些不解,问道:"那又怎么了?"
"没什么?"慕容冲一本正经地道:"如果不是母的,如何会舍不得这人呢?"
小六这才明白,与另几名燕军一起哄笑。方把战败的凄惶给去了一小半。慕容永抱着慕容冲上了卷霰云,由小六带着,朝和刁云约定的地方而去。

刁云与小六约的地方,是同州左近的山中。周秦时山陕间的交通,并不是走风陵渡,而在渭河之北,由晋阳渡蒲津同州到栎阳,不过晋后已渐废驰。慕容冲本也是想经风陵渡走潼关的,只是大败以后,以避开秦军为上,因此在分手时,便让刁云带兵入同州。几个人一路上不时遇到失散的燕兵,慕容永便将他们重聚在手下。虽然有时也碰到过秦兵,可是小股尽歼,大队避过,倒也平安。慕容冲始终昏迷不醒,浑身滚热,令众人忧心不已。同州这地方,是羌人聚居之地,慕容永怕引人注目,不敢进城,挑了个汉兵到同州城里打听消息。被刁云派出的探子见到,引了他们去见刁云。两日不见,刁云便瘦脱了形,看到他们自是大喜过望。

可一见慕容冲,他就吓了一跳,问道:"受伤了?"慕容永从马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慕容冲往身边一放,道:"交给你了!"话未落,已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双目紧闭。刁云是怕他也受了重伤,忙拍了拍他身上,却听得鼻鼾如雷已经熟睡,不由恨恨地踢了他一脚。

再回过头来看慕容冲,触他额头,一惊收手。刁云怒视小六,小六忙道:"中山王中了箭,又在水里浸了这么久,这两日逃命要紧,我们也没办去。"刁云解开他的衣领,看伤口周围红肿了老大一块,知道这症侯凶险,可眼下却找不到大夫。他心里急,可却知道此时军中惟有他作主,不能乱了人心,于是强自按捺着想了想,方道:"去,到下面村子里看看有没有走方郎中什么的,请一个上来。"

"那,不怕走漏了风声么?"有名亲兵小声问道。因为窦冲隔得不远,他们一直不敢出山。
"没办法!只能行险了!"刁云道。
等慕容永一觉醒来,听得有人高声喝骂,想来正是那骂声将他吵醒的。他侧耳一听,竟是刁云的声音,不由大惊,居然能让这木楞楞的家伙也骂起人来,是什么大事了?"

他出来伸了个懒腰,才发觉自己睡的是一个茅草篷子,这一伸懒腰,那篷子都差点被他掀了。他躬着身子出来,只见一轮红日,方才西斜,与自己的篷子紧挨着的隔间里,两名小兵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手里端着缺了口的碗。

慕容永从小兵身上跨过去,将蒲草帘子一掀,就见到刁云守在依旧昏沉沉的慕容冲身边,神情忧愁得很。他问道:"怎么?还没有好?"刁云无奈的点头。"可请大夫来看了?"慕容永凑近,见慕容冲面色已有些灰败,也不由心头一凛。

"请了,也开了方子,可药不齐,"刁云脚在药渣上一碾道:"那些蠢货,竟喂连药也喂不好!"
慕容永少见刁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知道他烦得紧,于是有心岔开说点别的,道:"现在情形怎样?"
刁云这才和他说起,眼下消息不灵,也不知慕容泓那里战局如何,窦冲能分兵来打他们,难道慕容泓已经败了吗?华阴还去不去呢?骑兵倒无甚折损,尤有八千幸存,只是步卒损失殆尽。最要紧的是粮草辎重丢失殆尽,出征前辛苦积攒所得,已是荡然无存。仅余的粮草,只够全军三日食用了。更不要说,慕容冲急需的伤药,全无下落,还有许多伤兵也亟待医治。况且他们又不能再逗留下去,窦冲时刻都可能出现于此地。

"同州城里不是有许多粮食和药铺吗?下去抢一些不就得了?"慕容永道。
"怕走漏消息。"刁云道,神情分明是说:"你当我是白痴么?这都想不到?"
慕容冲一听就明白,秦军想来是以为他们早就逃走了的,没料到好几千人就在这山里猫着,万一漏了行踪,窦冲马上会追上来,只怕这些人便到不了华阴了。"也不是不行,只要......"慕容永话没说完,就闭上了嘴。刁云叹一声,十分地苦恼。

"不留活口......"几声极微弱的声息,慕容永吓得一哆嗦,刁云已俯身在慕容冲身侧,叫道:"醒了!醒了!"
慕容永近前一看,果然见慕容冲多日紧闭的双眼略张开一道缝,神情虽然虚弱以极,却还是透着一丝果敢之意。刁云端了碗水,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手抖得厉害,一荡一荡地出了碗沿,泼在慕容冲面上。

"还骂别人!看你的笨样!"慕容永笑骂了刁云两声。慕容冲抬手推开了碗,合了一会眼,仿佛在积攒气力,两人屏息等侯。过了片刻,他方才又蠕动了一下嘴唇,慕容永贴耳听去,听得他道:"去左近搜些粮食药物,然后......杀光......快走......不可再耽......"气息灼热,几不成句。慕容永马上答道:"是!我们马上去办!"慕容冲点头,再度合上眼皮。慕容永一拉刁云道:"我们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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