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窝在景生的怀里,醉眼朦胧地咕哝了一声,就将小头缩回翅膀底下酣然入睡了,长长的尾羽拖扯在景生的胸前,像最瑰丽的
绣饰。
“母后,您也快去休息吧。”景生微行一礼便转身走出花榭,愁眉苦脸立刻跟了上去。
穿过九曲回廊,丝竹雅乐的鼓噪之声渐渐消隐在空气之中,景生脸上刻意浮现的淡笑也消失在冷峻的面容之后,他抱着铃铛儿
快步急行,忽然觉得空气稀薄,胸中窒闷难耐,——今天是元宵,青鸾,你可还好?是在众美环绕之下赏灯猜谜?还是在独自
借酒消愁?又或是……与人暖帐狂欢?一想及此,景生就觉得痛不可抑,太阳穴突突跳动着,恨不得此刻就飞去南楚!
“明青鸾除了那位死去的承徽,可有其他后宫?”话音出口,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如此低沉生硬。
愁眉和苦脸面面相觑,心里都紧紧地绷着,自从他们回到东安,每到一人独处之时,万岁爷的脸色就没放过晴,一直是雨云积
压,只是在听说青鸾眼疾已愈的那一刻,他才又露出欢颜。他更加勤力地处理政务,成效显着,有如神助,好像只有如此,才
能令他暂时忘记那个翩然远去的人儿,但也正是如此,才更令人感觉心酸,此乃万古情愁,如何能消减!
想了想,还是愁眉开口答道:“此事清平阁早已查证,青鸾殿下此时并无其他后宫,自杜华死后,他就不曾再纳入新人。”
“这还是他离开夏阳前的情报,如今十几天已经过去了,他已是监国太子,如何能知情况没有变化?”景生的语气近乎严厉,
他再次感到吃惊,他好像还从未如此苛责过。
苦脸一缩脖子,冲愁眉眨眨眼,——陛下这次算是完了,落入那明青鸾的情网,再也挣脱不出了。
“我已吩咐他们随时将新情况上报,此时还未收到信报,就说明一切照旧,并无变化,我想青鸾殿下此时一定忙于政务,无暇
他想。”愁眉竭尽所能地宽慰着自家陛下,实在不忍看他为情所困。
景生停顿了一瞬,并未回身,只略偏头,抱紧怀里的铃铛儿,“三月惊蛰后的春狩可安排妥当了?礼部已发正式照会邀请青鸾
来大夏了吧?”
愁眉苦脸跟着停下脚步,苦脸上前半步恭声回道:“爷放心吧,兵部早已照爷的布置安排妥当了,名为春狩,实为演习,所有
箭矢去掉箭头,演习时所用兵器均为木质,既不会伤人也可反复使用,火器不装弹丸,只演练阵型和发射动作。至于给南楚青
鸾殿下的照会,礼部在节前就已派秦舍人亲自送去临州了。”
其实所有这一切景生都早已知晓,他只是无法平定蠢蠢欲动的心,“你们说……他……他会来吗?”景生小心翼翼地问着,声
音含着期盼与祈求,——这次青鸾若是真的来到东安,神佛保佑,让他留下吧,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吧!这是一个疯狂的梦想,
近乎荒诞,所以更显绝望。
“爷,他会来的,一定会的,南楚绝不至对此邀请置之不理!而且,就是看在秦书研的面子上,青鸾殿下也不会一口回绝的。
”愁眉笃定地回答着,心里却毫无把握,此时南楚情况微妙,武王十有八九是重病不起了,在此紧要关头,明青鸾不见得有闲
心来大夏参加春狩。
“他来也罢,不来也罢,我总要见他一面,当面问问清楚,他若避而不来——”景生咬着牙冷声说道,“——他若不来,我就
亲去临州!”
景生至今不知他与青鸾欢爱时青鸾叫的是谁,——是他吗? ——不是他吗?——那又是谁?青鸾看似清心寡欲,但……但那次
他又魅惑如妖……令人欲罢不能!
那晚的每一个细节都已铭刻在景生的心中,非但没有冷却,反而越烧越烈,每到夜深人静之时,所有那些悸动,喘息,轻吟和
身体的纠缠欢合都会重现,历历在目,令他癫狂痴想,夜不能寐!
渐渐的,随着时光流逝,对他肉体的膜拜已慢慢渗入血脉,侵入灵魂,整个灵魂都被青鸾牵引,盼望能和他相知相守,盼望能
和他相亲相爱,有时,景生又奇异地感到,他们早已相知相守,他们早已相亲相爱!这混沌纷乱的相思,已使景生几近疯狂。
愁眉和苦脸听到他决绝的回答并未惊讶,这似乎是个顺理成章的结果,这些日子他们陪着皇上一起煎熬焦灼,也已快到了崩溃
的边缘,他们俩日日祈祷,只盼秦书研能说服青鸾前来东安。
这时,他们已回到咸安殿的后苑,刚刚踏上回廊,就听一声温润的轻唤乍然响起,“花儿……小花儿……”
第一百一十章
景生猛地愣住,脑中渐渐腾起气旋,他恍惚地循声望去,发现在回廊旁的花茎上站着一个人,月光明晃晃地照在他的身上,为
他修长奇秀的身影镀上一道光晕,景生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愁眉苦脸骇异地刚要出声制止,就见晃眼间,蜀王世子卫鸾生已
闪身而出站在了那人身旁。
卫无殇望着斑驳的月影中渐渐走近的那个少年,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自台州山林水潭边一别,他与小花儿便天人永隔,再
无觅处了,此时骤然看到花儿踏着月色向他走来,无殇只觉如身临幻梦,已分不清天上人间。
景生直视着那人的眼眸,即使暗夜中也隐然有华彩流动,一步步地走近,也一步步地更加迷惑,他明明对此人感到万分熟悉亲
切,但大脑却像丢失了记忆芯片的主板,完全不记得与此人有关的任何事情,他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蛟纱,看似清晰,实则晦
暗,看似轻薄,实则厚韧,扯不开,剪不断!
“你……你在叫我吗?我……我是花儿?”景生已与他近在咫尺,困惑地问着,丝毫没有发觉这个问题是多么的奇怪,他转身
将怀中抱着的铃铛儿交给愁眉,发现那人眼眸倏地一亮。
无殇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他有与小花儿一模一样的脸庞,甚至连星眸中动人的星彩也如出一辙,但他的神情如此困窘疑惑
,还隐隐带着痛楚,似乎转瞬就将跌入记忆的深渊。无殇仍然无法从震惊中醒转,原来这竟是真的,十七年来他一心一意抚养
的孩子竟是妹妹无暇之子!只是此子已非彼子!不知这是天意所为还是造化弄人!
无殇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本能地感到若是出言不慎,可能转瞬间就能令这位少年失控,迷失在疯狂的自我猜测与自我否定之中
,一下子又想起孟郎的叮嘱,无殇咬咬下唇,轻声开口:“你喜欢小花儿这个名字吗?”
景生想笑,想摇头,——小花儿?这是多么古怪的名字呀!但他的意识却不受控制,鬼使神差般的,他竟点点头,也许是月色
使然,此时月华似练,他已受到盅惑,连愁眉和苦脸也忘了行动,那青衣人姿容秀逸出尘,好似身怀法力。
无殇的脸上倏地浮起淡笑,眼中华彩大放,景生竟一时恍惚,脱口而出:“老大!你是老大!”随即又窘迫地略低下头,——
老大?他真的称这俊美男人为老大了吗?
愁眉苦脸也是大惊,当今大夏圣上竟称呼此人为老大?当真不可思议!无殇一时狂喜,刚要举步上前搂住小花儿,却突然在他
眼中看到了更深浓的困惑,不禁停下了脚步,心,一点点地下沉再下沉,——他的宝贝并未真的记起他,刚才的呼唤只是一个
漏网的记忆碎屑罢了。
——嗯?景生苦笑着捋捋头发,难得地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羞涩,“先生莫怪,是阿璟造次了……”他自然而然地自称阿璟,听
得愁眉苦脸双眼大睁,却又不能出言制止,“我……去年六月间从树上跌落……之后好像就总有点健忘晕眩……先生定是我曾
经的故人……”景生苦思冥想,脑中灵光再现,他蓦地挑唇欣喜地笑了,“我记起来了,老大是教我医术和武功的师傅!”
——啊!愁眉苦脸大惊失色,他们从小便寸步不离圣上,陛下何时有过这样一位神仙似的师傅呢?再一细想陛下这小半年来的
巨变,看看面前的所谓师傅,愁眉苦脸都暗自心惊,陛下定非凡人……说不定……说不定神思一直飘于物外修炼……去年终于
修成正果……精魂破茧而出才有了此时的成就!不觉对那青衣人都肃然起敬,说不定他真是陛下在天界的神仙师傅呢。
无殇和小元却觉得黯然神伤,十七年相依为命的岁月不知遗失在那个角落了,又或是被心锁尘封,正自难过,景生已经踏前一
步握住无殇的双手,攥在掌中,眉头微蹙,极之自然地嗔怪道:“怎么还是这么凉,”手指上拂摸摸他的袍袖,眉头拧成个结
,“老大,你怎么又穿这么少?才元宵就只穿夹袍了?”说着就脱下自己身上裹着的锦呢滚雪貂皮的风氅,顺手给无殇披在肩
头,又为他系好锦带,仿佛这是他早就做惯了的事。
无殇略仰着脸儿,唇角牵着丝笑纹,眼睫却早已一片湿润,小元悄悄退后,脸上的神情悲喜莫名,此时的景生与无殇,眼中再
看不到周遭其他人的存在,他们俩自身的强大气场将别人都屏蔽在外了。
愁眉苦脸已经看得呆了,完全忘了该如何反应,他们还从未见过皇上对任何人像对这位青衣先生般关切爱护,好像还带着点与
生俱来的依恋,那是只有经过了岁月的琢磨才能呈现出的情感光泽,神秘而深刻。愁眉苦脸对视一眼,都已相信此人必是皇上
神修的师傅了。
景生也隐隐觉得惊异,但面对他,一切行动言笑全都出自真心,并无半分勉强做作,并完全不经大脑,只靠本能牵引,“你若
是觉得好,就叫我花儿吧,我一点都不介意,我还叫你老大,可好?”景生仍握着他凉沁沁的手,轻轻地摇着,像个与大人失
散多时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与此人到底是何关系,但却万分肯定他们之间有种无法割舍的牵系。
无殇不说话,只深深点头,——他的花儿,眼眸中的星辉更加灿亮,身姿更加劲健挺拔,神魂归一后竟连功力也更深不可测了
。
这时,景生才转眸看着小元,松开无殇的手,“小鸾,你可回来了,本来我以为会和你一起闹花灯呢?”又看看无殇,“你们
一起来的?你们是——”
小元咧嘴笑了,笑得苦甜参半,指指无殇,轻声说道:“他,也是我的老大。”
——哦!景生了然地点点头,他也是小鸾的师傅!“那咱俩除了是表兄弟还是师兄弟啦?只是不知是谁先拜在师傅门下的。”
见他问得一本正经,小元和无殇全都头疼地微微抽筋,——这,这还真不是个立刻就能想明白的问题,若从血亲的关系来看,
似乎还是小元占先,
“阿璟,是你先拜入师门,你是我师兄,师兄在上,请受鸾生一拜!”小元嘻嘻笑着,煞有介事地俯身便拜,无殇皱皱眉头,
若有所思地看看儿子。
景生一把拉起他,又回身揽着无殇,“小鸾你倒会说话,那就随我回咸安殿吧,今夜我们一醉方休,老大,我去年夏天酿了桂
花酒,你肯定喜欢。”景生心里一跳,他怎么会知道师傅独嗜桂花酒呢?
无殇淡笑无声,反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那是你的寝殿,我们可不方便随便出入,还是改天你来鸾生的住处,带上你自
酿的桂花酒,让我尝尝你的手艺有没有长进,我们再一醉方休,可好?”无殇又探头看看在愁眉怀中睡得正香的胖铃铛儿,唇
边的笑纹加深了,“到时候你把铃铛儿也带来,我们一起试新酿。”
景生爽然一笑,似乎毫不奇怪他也认识铃铛儿,“一言为定,我必践约,老大也快去休息吧,我看你面有疲色,你们先走,我
在此目送一程。”说着景生便站定,向他们轻轻摆手。
小元和无殇微微行礼告辞,便转身携手飘然而去了,去得稍远了,小元才嘟嘴嘀咕着:“爹你真偏心,看来看去还是更疼景生
。”
无殇疼怜地轻拍他的肩膀,“你就快变成个醋坛子了,看谁都不顺眼,花儿刚才还说我脸色不佳,都是叫你和孟……咳咳……
孟师傅闹的,没睡一天安稳觉!”
小元嬉笑着松口气,紧攥着他爹的手,“爹,我瞅着那个小孟贼眉鼠眼的,对你没安好心,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懒散糊涂,
你可一定要对他提高警惕,幸亏他师傅找他有事,不然今晚也睡不成安稳觉。”——这一路北行而来,小元为了防狼,不知花
费了多少心力。
无殇羞窘莫名,哭笑不得,想起孟郎,心里虽漾起环环涟漪,但却仍正色说道:“鸾生不得无理,孟师傅他并非常人,对我…
…更不会别有它意,以后休再提起。”
小元在心里狠狠地叹口气,万分无奈,——爹就是因为这种纵容憨直,后知后觉的脾气,当年才着了卫恒那魔头的道儿,事到
如今竟还不吸取教训,好在现在有自己护着他,看谁还敢放肆!
无殇不理鸾生的打算,忽然站住脚步,扶着他的胳膊,迟疑了一瞬,还是面色凝重地说道:“鸾生,我……看出你对花儿的心
思了……这一路上我都忐忑不安……刚才……总算是证实了……鸾生……他……” 无殇实在不忍,双手微微颤抖,——花儿就
是永远记不起阿鸾,也不会爱上鸾生,就像两条平行线,永远无法交集。
小元垂下眼眸,嘴角倔强地抿紧,“从前他和阿鸾也就罢了,我愿赌服输,可如今,他……他脑中一片空白,没有先入为主之
情,为何我仍然没有机会?”
无殇看着儿子绝不甘心的神情,痛苦地拧紧长眉,“鸾生……此情自有天定……只讲缘分……与……与机会无关……” ——所
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
小元气恼绝望地拂袖而去,一边回头狠声说道:“爹你就是偏疼景生,总想把最好的留给他!”
无殇追上前去,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对我来说,最好的就是你,我怎会不愿意你和花儿永结同好,只是……只是……”——
只是天意难为呀!
“我命由我不由天!”小元嘶声轻喊着,“从小我便野生野长,从没有哪片天照拂过我,我……”
无殇蓦地退后两步,神色无比痛楚,“孪生,从前你身受的苦楚,我必将严惩卫恒,我必身坠炼狱以赎罪,其实这对你来说已
毫无意义,别管是我还是卫恒,所有伤害过你的人,就是粉身碎骨也无法挽回你的痛苦了,但此时,我却仍然妄想为你阻挡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