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宋敏行,不是棋子,是意外——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根据君远然的理解,命运这个东西,一半是命一半是运。命,是时局是大势,个人很难左右,但是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每个人的个人意志,即每个人所做出的选择。当年秦好想要快乐有尊严的生活,财富可以带给他快乐,可以保障他的尊严,同时,也会带给他危险,宋敏行的出现,正是他选择的结果。
聊到后来,君远然用极为淡然的态度直言相告:“如果没有宋敏行,我不介意亲自动手,你会死于急病。”话虽无情,却是事实,秦好这辈子最重要的选择,已经在十年前做出了,无可更改。
君小三听着他二人的这番对话,豁然开朗。他记得十一年前他们搬到古城,此后三叔一直在忙着经商做生意,那个时候不懂事,现在明白了,三叔当年,一定是在忙着为秦好筹积奖金——那么大的一笔闲钱放家里,即便是豪门,也不可想象,何况君家离豪门太远,要筹足千万美金,唯有快速挣钱,幸好秦好的奖金是分期支付的……不过,用五十年的生命做赌注,换来的不过是一笔钱,值得吗?如果早知道有今天,秦好的选择会不会有所不同?
忍不住问起事主:“秦好,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么?
谜底揭开得太突然,秦好还没有思考到这个问题,沉吟片刻,片刻后,坚定地摇起头:“不,我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当年我看不到出路,虽然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但是那种战战兢兢戴着面具讨生活的日子,让我非常绝望。那种日子,就算活上一百年,也抵不上我这恣意率性的十年。这十年我所获得的,已经远远超出我当年的期望,怎么会后悔?”
抛开命运被他人掌控的芥蒂感,公正的说,秦好甚至以为自己是极为幸运的。
第一次,秦好大胆地直视进君书贴那双好似带了魔法的褐色眼睛,认真说道:“如果君先生当年在报纸上打个广告,我相信你们家的大门都会被踏破,我没说假话,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何况,我还因此遇到了写意。”
君书贴尚未从惊愕中走出来,秦好已经就此刻最为关心的某个问题,请教起君三叔:“用别人的阳寿为写意续命,必须是出于自愿吗?五十年后,写意会怎样?还可以再为他续一次命吗?”
书房里的空气一窒,半晌,君远然苦笑:“不,夺人阳寿对我们家来说并不困难,但是,那种做法超出了君家人守了千年的底线。都说我们是‘邪气君家’,以后你会慢慢明白,邪和恶,并不是一回事。”
缓了缓,又说:“就算出于自愿,续命也不只是买卖双方的事,还跟冥司有关,不然的话,修真界里注定早夭的孩子全都跑去‘买命’了。这次我们为写意续命已经惹了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我刚刚才从冥司回来,亏得你是在佛前立的誓……再说,活过五十即不算短寿,再续一次?基本上没可能了。”
君书贴闻此言脸色一变,愤愤然插嘴:“续命又不是我们开的先例,伍柳门还有崇明观都干过,弄不好对方还不是出于自愿,冥司干嘛专找我们的麻烦?……这帮子混帐!”
君远然失笑:“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肯定也不是最后一次当混帐,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没吃亏,书儿你不准再去生事。”
君小三自十九岁吃过大亏后修行态度大为改观,现在的他,已经有本事闯进阴司,大祸闯不了,找找一干判官的麻烦还是有蛮有可能的。
好在他还算听话,看他不吭声,君三叔放下心,又对秦好说:“君家人的寿命很长,三个甲子一百八十年只是我们的自然寿命。不过凡事都有代价,我们的长寿是以没有来生作为代价的,所以君家人死后全都入不了冥司,直接魂飞魄散。秦好,你明白了吧,不是我们不明事理,一味惯着写意,甚至千方百计地为他续命,是他跟我们甚至跟你都不一样。”
秦好呆了呆:“那……如果他好好修行呢?不是说修行可以延长寿命吗?还有,不是有仙丹仙果吗?普通人吃了都可以延年宜寿的啊。”
三叔摇头:“修行有几道大关,百分之九十的修行人还没过第一关就耗尽了自然寿命,写意根骨不好,百岁以内难有大成,他也过不去的。仙丹之类的东西更是珍奇无比,每次出现都抢得你死我活,灵界有个笑话,说上界如果哪天看灵界你杀过去我打过来看烦了,就扔下一颗仙丹,保管灵界减员一半。”
秦好一脸沮丧,对君三叔的笑话毫无反应。
君小三觉得好笑:“你没见写意自己都不在乎?其实很多人因为种种原因,死后魂魄也是入不了轮回的,再说到时候你也该入阴司等着转世了,你操那么多心干嘛?”
看秦好仍然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心头大为纳闷,又问:“真的就那么喜欢写意?”
秦好点头:“是。就算我入了轮回,没办法跟他在一起了,也希望他快快活活地活下去。刚才你问我后不后悔,要是早认识写意,不需要交换,我直接帮他续命都没关系,反正我还有来生。”
君三公子这次真正动容了:可以为另外一个人放弃生命,甚至连那个人爱不爱自己都不知道,这个秦好……见过痴情的,没见过这么痴情的,写意小混蛋运气好,就不晓得他懂不懂珍惜?
君远然也在若有所思。
这只小鬼,初见时刚刚成年,却远比很多成年人成熟,他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更明白要得到就要先付出。寺庙里的许愿君远然听得多了,求财求子求平安,无论求什么,跪在佛前的人们总是一厢情愿地以为菩萨慈悲,自己只需要付出很少、甚至是不付出任何代价就可以得偿所愿。但是秦好不同,他请求,同时也保证付出相当的代价,这一点,极少见。
不过这一次,他明白自己将要付出的是什么吗?情爱这东西是个怪胎,你付出了一切,却仍然有可能颗粒无收。
作为长辈,君远然觉得自己有必要事先提醒,于是端起面前清茶,淡然道:“秦好,君家人是出了名的护犊,孩子在外面吃了半点亏都要讨回来。写意的情况又特殊,一家子都希望他开开心心地过完一辈子,他做了错事,我们不一定会去责罚,反过来,如果是你对他不起,我们却不会不管,他的性子也很不好,你们真在一起的话,以后的日子你会很辛苦……这些,你都想明白了吗?”
“没关系的,君先生,我喜欢写意,为他辛苦点我不介意。再说我比他年长十岁,如果是我做错了,你们责备我也是应该的。”秦好一本正经地表明决心——开玩笑,这位大家长如果使个绊子,他立马就得从写意的世界里彻底滚蛋,这么关键的时候,不能有半点的摇摆不定!
看君三叔听了他的话默不作声,连忙又说:“其实写意的个性也不是那么坏,他就是有点任性妄为,发起脾气来不顾后果,还有点自我中心,不懂得顾忌别人的感受,另外他还有……”
妈呀,打住,他这是干什么?细数写意的毛病?还当着这一位的面?
赶忙话锋一转:“但是,写意的优点也很明显的。”
端了茶杯正准备送茶入口的君远然眉锋轻挑,一脸兴味地看起秦好,君书贴的耳朵更是竖得老高:写意的优点?写意有优点?做了二十二年的兄弟,他怎么不知道?这个秦好,该不会发花痴把脑子烧糊涂了吧?
没想到人秦好同学的脑袋一点不糊涂:“写意从生下来就在生病,长到二十二岁也就生了二十二年的病,可是你们发现没有,他的性格一点也不阴沉。他虽然老给别人找麻烦,但他自己每天都活得高高兴兴的。以前他明明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也很清楚不会有来生,可是我只听大家抱怨说他不懂事,从来没听说他心理阴暗自闭或者愤世嫉俗之类的。这次续命成功他更是一副赚到了的反应,天天都在念叨如何把日子过得更有趣,从来没想过你们可以活两百岁他却只有几十年好活的事情,一点也没觉得不公平……他这么年轻就可以看开生死,没有几个人做得到的,这份开朗豁达,我觉得很了不起。”
秦好演讲完毕,书房里寂然无声。
片刻后,君三叔轻笑一声,放下手中茶杯:“秦好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一件大好事,以后再被那个混小子气得血压升高,我就会想想你今天说的话,总得给自己找个不打断他腿的理由,对吧?不过,你也要记好你自己说的这些话,五十年内,我不想听到你出尔反尔,哪怕是写意做了混帐事。而且,喜欢一个人,不是说说就完,更有责任,你也晓得写意很有闯祸的天赋,要给他收拾烂摊子,不容易,你得好好修行才是……”
君三叔每说一句,秦同学就认认真真地点一次头,君三叔教训完毕,秦同学的点头几乎成了习惯。
最后,三叔起身拍拍他的肩:“拿出你和那个律师拼命的劲头,我还是很看好你的!”
君三叔说完一甩袖子,潇洒而去——见鬼,明明是无形的身体,秦好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来自他手掌的温度。
这边,君小三也在微笑:“秦大侠,我也非常乐意把照看写意的重任转交给你……走吧,我带你去地下室,先给你找几本鬼修的书,我会负责助你入门,入门以后,就要看你自己的了……虽然鬼修术又枯燥又艰难,还很容易出岔子,把鬼搞得求生无门求死不能……但是,跟三叔一样,我还是非常看好你的!”
君三公子眉眼微弯,笑得一点也不夸张,声音也极是温和,听在耳里和风细雨一般,但看在秦好眼里,怎么却有点……有点幸灾乐祸的非常意味?
不过,对于此时此刻的秦好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秦好知道:千家君家那扇黑漆漆阴沉沉的巍峨大门,这一刻,真的是为他打开了!
尾声:月团圆,人团圆
这一年的中秋夜,地处异国他乡的君宅热闹非凡。小楼里灯火通明,后院的DECK上也挑起几盏风灯,灯下长桌上摆满家里自制的各色月饼糕点,更有好茶美酒借着摇曳烛光点缀其间……月明灯迷,风送茶香,酒凉语暖,君家人聚在DECK上赏月,欢声笑语不断。(注一)
今天不只“棋琴书画”四个小辈到场,连“远”字辈的远宁远明远然三姐弟也都全数出席,君兰柯还把他收养的一对双胞胎姐弟君晓和君拂也带了来。
姐弟俩只有六岁半,一人拎了一盏河灯跑去玩水,隔了老远,都能听见君晓指挥弟弟帮她捡水边石子的稚嫩声音——君宅是典型的美国中上人家住宅,近八千尺的后院绿草如茵,墙角种着一些花木果蔬,园里没有泳池,只引了一条三尺宽的人工水流,由前院的小喷泉带动,形成一条流动的水路。后院这一段,沿着水流放置了几块山石,又在水底铺了各色石子,水面上架了一道小桥,桥边还搭了一座小小凉亭,十足一个小人国的迷你版“小桥流水人家”,小孩子十分喜欢。
秦好一面帮着君家二小姐换置茶点,一面观注着两个小家伙的一举一动,今夜月华虽然大好,院子里终是不甚明亮,大人无所谓,小孩子却不得不防,落入水里就不好了。
君缘绮今天非常古怪,以往的君二小姐,最不耐烦的就是这些厨房杂事,今天却干得喜气洋洋,兴致好得让人生疑。看见秦好担心的眼神,她笑着宽慰:“不要紧,没见大哥宝贝他们得不得了,他两个身上肯定有警示引,一出意外我们就会知道。”
“把亚伦叫过来就好了,亚伦大他们一岁,热衷于当哥哥,三个小家伙肯定玩得开心。”这话秦好早晨提过,给君写意一票否决。
“今天小伦不能过来。”君缘绮脱口而出,看秦好一脸不解,先是瞄了眼院里众人,见大家谈兴正浓,没人观注这边,这才压低声音说道,“秦好你记住了,凡是宜书在的时候,都不要邀请亚宁过来,这种家人聚会更不行。”
“……”
秦好仍是一副懵懵然不知所谓的样子,君缘绮叹口气:“那两个人的事情你不要多管,他们爱扮好兄弟就让他们扮去……反正你记得我今晚说的话就是了。”说完再不管秦好,托起一叠用过的餐盘,转身送入厨房。
秦好好奇心大发,看向坐在DECK边缘的那对兄弟。那两个人正各自端了一杯香槟,围坐在君家大哥君兰柯身边,笑语宴宴,相谈甚是投机。
这几个月君小三指点他修行,两人间熟络了不少,秦好对陈宜书却不太熟悉,只知道他是君三叔的养子,跟君家的三公子一起长大,两个人的感情很好。难道说……他们间有什么奸情?不对啊,虽然只在周末见过几面,但陈宜书肯定是个直男,这一点,以他一个资深花GAY的火眼金睛绝对错不了,难道说……君家想要把陈直男掰弯?嗯,以君家护犊的做派,也没啥大惊小怪的……不过,以君家人的手段,掰了二十年也没弯,好象不太讲得通啊?……
秦好脑袋里正转着各种念头,肩头被人猛拍一下,吓了老大一跳,回头一看,厨娘白嫂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
这些日子,随着对君家的了解,秦好越发地觉着这家人深不可测,象君宅的花匠厨娘,是从君家镇带出来的一对夫妇,有好一阵子,秦好看见这位厨娘大嫂就忍不住想起“杨家将”里边的那个烧火丫头,总觉得这一位肯定也是伸手就可以捉只鬼抬腿就可以踢个妖啥的……
厨娘老公姓白,君家人都管她叫白嫂子。白嫂子四十多岁年纪,说话口音很重,见秦好一副见了鬼的神情,拿眼瞪他:“你做啥个这么怕?我又勿是个鬼好喔。”
秦好心道你不是鬼我才是鬼好不好。
白嫂子四下张望一阵,满脸疑惑:“四公子做啥去个罗?咋个不见他?我还特个做了他爱吃的饼糕。”
秦好这才想起打晚饭过后就没见过君写意的影子,咦,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不提秦好艰苦的寻人工作,君小三陈宜书这边,君大哥比他们年长十岁,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两个人一直围在大哥身边,听他聊些奇闻异事,聊的人欢畅听的人也开心。
正聊到藏区某圣湖的怪异之处,不远处君妈和三叔三爹的圈子一阵喧哗,转头看去,却是君晓君拂姐弟俩“咚咚咚”地跑上DECK。
两个家伙小心翼翼地捧着个东西,献宝一样送到君妈妈面前:“奶奶,奶奶,我们抓的,我们抓的……”
正在四只小魔爪下拼命挣扎的,分明是一条半尺长的红色鲤鱼——水流里放养着几条观赏鱼,两个小家伙也太彪悍了,黑灯瞎火的,居然让他们摸了一条上来!
君兰柯赶忙过去善后,大讲起鱼儿离不开水、离了水就活不成的大道理,无奈两个小娃娃理解不了“活不成”的严重性,最后还是君二小姐威胁说如果不把鱼放回水里,明天早晨起来水里就没有鱼了,两娃娃才不情不愿地同意放生(但愿那条倒霉鱼挺到了放生的那一刻,阿弥托佛,善哉善哉)……
这段插曲过后,君兰柯把两孩子抱到膝上,一左一右,一条腿坐一个,笑着说:“他们今晚上玩疯了,撑到现在都不睡觉。”
陈宜书自己不喜欢小孩,由己及人,对君大哥大为同情:“照顾他们很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