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叶紫伸手扶了一下门沿,笑道,“你放心,我不敢伤害端阳殿下的。”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他的话卡在半途,停顿了许久,才愤然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了。叶紫啊叶紫
,你这样拒人千里有什么好处?”
叶紫垂下眼睛看了看走廊上皎洁的月光,没有说话。
郑雷随着他的视线看了下月色,又把目光投向院中。在走廊上灯笼的光晕中,可以看到近处的石榴,一树繁花。他看着那些花
儿道:“……你不想解释我也不逼你,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明天我要跟着殿下回夏国了。”
叶紫端着茶杯回想,那时候自己对郑雷说了什么?
应该感到惊讶的,也应该说了一些告别的话吧。可是,仅仅过了一夜,怎么会想不起来了呢?
模模糊糊的,只记得尽力压下心中的纷乱情绪,看上去很冷静地和郑雷说了一些话。也许,当时未必有说什么话,只是自己心
里希望说过些什么而已。
他微微叹了口气,放下了杯子。
端阳就是槿月,叶紫也清楚就算换了一个名字换了一种身份并不能把过去地那几个月完全抹杀,但是往后,应该不会再有任何
牵连了。这一场相遇,对于端阳郡王来说,就像他自己所说的,只不过是一个意外……
这时传来地敲门声让叶紫收了思绪,他站起来去开门,“沈大人?”
门外站着的是一身常服的沈璟沈御史,叶紫连忙把他请了进来。
“沈大人为何来此处?”他匆忙地问出口,紧接着便懊悔自己不知礼数。这儿是沈御史的府邸,又不是自己曾经的小院。
“老夫是特地来看看你的,你许久没回来,这儿还住得惯吗?”沈璟看着他就像看自己的孩子。
“我在这儿很好,沈大人。”叶紫没有说谎,沈府上下确实对他很不错,这次回来更是把他当成了自家人一般。
“但是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沈璟仔细地端详着叶紫,“傅太医说你的身子需要长久的静养,而且……”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你似乎有事郁结在心……能和老夫谈谈吗?”
“……沈大人,我……”叶紫感到为难,沈御史这般诚恳地找他谈话,他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沈璟也看出了叶紫的为难之处,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那么,陪老夫去花园走走,也该尽一下你的孝道了。”
“沈大人……”
“你不肯叫我一声父亲,我也不能勉强,”他拉起叶紫的手,笑呵呵地道,“不过陪一个老人去自家花园走走,举手之劳吧?
”
叶紫不好拒绝,便含笑答应了。于是两人随即出了房间,院子里刚下过雨,青石板路还是湿的,两边的石榴树,正绿得神采奕
奕,树上的不少花儿却被雨水打掉了。地上散落着嫣红的花瓣。
沿着青石板的小路向西,是爬满青色蔓藤的院门,出了门便是沈府的后花园了。花园不太,却有一个小小的湖,湖边建了竹榭
,清雅怡人。
叶紫不是第一次来这个花园,却是第一次看到竹榭时想到了子离湖,雍王府的子离湖,以及建在湖边的融月阁。
沈璟见叶紫放慢了脚步,以为他走累了,便建议去竹榭坐坐。叶紫恍然回神,看到沈璟一脸关切,点点头随他进了竹榭。
刚靠着扶栏坐下,就听见沈璟在那边说话:“今早端阳已随着夏使出了城,现在大概到银州了。”
听了此话叶紫就知道沈御史为何会在此时来找了,于是说道:“我已经知道了。昨晚上郑雷来找过我。”
“沈大人是不是想问叶紫,为何不去送别?”他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大人应该明白,端阳殿下和叶紫……是完全不同的
身份。”
“你现在已经是沈府的少爷,我的儿子。你这孩子,不该总拘泥于过去的种种。”沈璟看向叶紫的目光,一半是怜爱一半是责
备。
“我无法做您的孩子的,沈大人。”叶紫别过头,看着湖中田田的荷叶,一字一句地道,“如果御史大人真正知晓叶紫的过去
……”
“你从没讲起过,又怎知老夫无法接受?”沈璟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叶紫笑了,根本不信他的说辞。“沈大人真想知道的话,我可以从头讲给您听。”
46
或许是月色勾起了叶紫倾诉的欲望,他回忆着,把诸多往事都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倒给了沈御史。
但是,比如像和白少主的初遇之类的事情,他都悄悄地忽略了。因为有些事情一旦联系起来,就会让隐匿在背后的真实也跟着
浮现。
叶紫想以沈御史的睿智,不可能猜不透白屺玥那小小的阴谋,以及实施这个阴谋的最根本原因。
不管白屺玥的最终目的为何,至少这半年多来,他待自己还是不错的。所以白想隐瞒沈御史的事情,叶紫也帮他隐瞒。叶紫始
终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性格缺陷。
十几年的过往,最终压缩成一个半时辰的叙述,叶紫尽力让自己,用平静的语调讲完。然后他站起来,去看旁边的湖面上盛开
的莲花。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水面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金粉,这是夕阳留下的最后礼物。沈璟看到叶紫整个人都隐在了阴影里,看
不清脸上的表情。他只听见叶紫说,“请御史大人再慎重考虑一下,不要让我辱了沈家的清誉。”
沈璟长叹了一声,“你这孩子啊。告诉我,你真的如此想,还是,仅仅是,不想死在姓白那小子手里?”
“沈大人你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知道的?叶紫十分讶异。
沈璟看着他惊讶的表情,语气里便微微含了得意,“从白家那小子想说服我收养你开始,老夫就觉得不对劲,于是暗自去查了
些东西……别忘了老夫做了多年的御史,这点东西都看不出来就该回家种地了。”
“那,五年前的事情……”叶紫的喉咙有些发涩。
想到松雪的惨死,沈璟的神色便有些严峻。他点点头,回答叶紫道:“也知道了。”
”那么,沈大人答应收养我也是为了……给沈公子报仇?”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想?
沈璟心里责怪着,嘴上却说,“如果你有两个孩子,会用一个孩子的性命,去为另一个孩子报仇吗?”
见叶紫怔在那里,便补充道:“老夫确实想要对你视如己出,但是你若真不愿意的话,也不需要勉强。”
叶紫后来想,大概是那晚刚升起的月亮,格外动人的缘故吧,以至于他把沈大人叫成了父亲大人。那一瞬间,叶紫确实有一种
把沈御史当作父亲的冲动,然后,随着一声低低的“父亲大人”,一时的冲动变成了既成的事实。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处在幸福的恍惚之中,端阳离去带来的伤感,似乎也被冲淡了。甚至,平日的谨慎和思虑,也都抛到九霄
云外去了。
叶紫现在知道,不管白屺玥想做什么,沈御史都不会让他轻易威胁到自己的性命。这样想着,便不知不觉地把另外一边的危险
给疏忽了。后来发生的事,几乎让叶紫后悔了一生,不过,那也是后来的事了。
端阳走后的几日,史太医依然每天过来问诊。叶紫脖子上的伤痕,已经完全愈合,虽然淡淡的疤痕是永远消不去了。史太医说
外伤倒没有什么大碍,但是叶紫身上中过的毒,和这段日子对身体不加考虑的伤害,大概会留下一些麻烦。
他只对叶紫说“一些小小的麻烦”,却每天过来把脉,对叶紫是否按时喝药也盯得很紧。叶紫自然不傻,心下明白恐怕不止“
一些麻烦”了,脸上却也平静如常。
直到一日下午,史太医盯着叶紫脖子上那道细长的刀疤看了许久,忽然摸着胡子问道:“据说,你这道伤是自个儿留下的?”
听他这么问起,叶紫心里忽然闪过那些模糊的记忆,于是他有些急切:“史大人看出什么蹊跷了吗?”
史敏点头,“如果是自刎的伤口,应该是先深后浅,但是你脖子上伤痕的走势,却几乎完全相反。”他抬起叶紫的下巴仔细看
了看,继续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是先浅后深再转浅……”
“有人想杀掉我,并且做出自杀的假象……”叶紫略一沉吟,便明白过来了,“但是最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忽然停手了
。是不是这样?史大人。”
“看起来确实如此,不过个中内情,要问你自己了。”史敏站起来收拾药箱,“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史大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那好,史某听说,雍王府的浣衣小姐,是幻影医仙的再传弟子,不知是否属实。”
“确实属实。”叶紫回忆起,教浣衣医术的蔺姑姑,年轻时在江湖上曾被人称作圣手芙蓉。不过史太医问这个干什么?怀疑浣
衣的医术水平?还是……
忽然出现在脑海中的那个念头,让叶紫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战。等到他回过神来,史太医已经离开了院子。
不可能……
如果浣衣一早就知晓的话,为何要苦苦隐瞒??叶紫想该找个机会和浣衣好好谈一谈了,虽然这样做,可能让双方都陷入危险
的境地。可是,对于老是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的状况,叶紫早已经腻了。死也要死个明白,他如此想道,暗自下了决心。
就像回应他的决定一般,几日后白屺玥的随身护卫清商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许久不见了。”叶紫微笑着打招呼,不掩脸上的讶异。
清商沉默地点头作为回应,于是叶紫继续问道:“白少主那边有什么事吗?需要你来跑一趟。”
“不是少主的事情。”清商干脆地摇头。
“哦,私事?”这下他是大为惊讶了。
“也不算私事,实际上……”清商难得地犹豫了一下,道:“实际上是浣衣小姐拜托我来的。”
“浣衣?她怎么不自己来……”忽然意识到浣衣如今可能也处于行动不便的境地,叶紫苦笑着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转而问道
:“浣衣要你带什么话过来?”
“后天傍晚,护城河西岸。”
“约见啊,我也确实……”
也确实该和你见上一面了,叶紫默默想着,谢过了清商,他没有问浣衣为何要让并不熟悉的清商带话过来,他想或许是为了避
人耳目吧。
清商依然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收下了他的口头谢意,并且留下了话,说他后天亲自来护送叶紫过去。于是叶紫又再次表示
了感谢。
送走了清商,小院又安静下来了。不过安静了不到半个时辰,沈府的下人便过来叫他用饭。以往沈御史知道他拘谨,自端阳走
后,都是安排下人把饭菜送到院子里来的,这次忽然来叫,叶紫便暗忖是否有了什么变故。
结果到了偏厅,才知道原来是沈少夫人带着玲珑回娘家省亲去了,沈御史又常常在官衙用膳,老夫人嫌寂寞,才派人叫叶紫过
去陪她说说话。
叶紫一直对老夫人心存感激,自然十分乐意,便陪着老夫人用了饭,又天南地北地聊了许久,甚至聊到了曾经经历过的那些战
役。最后,他还不得不对老夫人广阔的识见表示佩服。
沈御史回府之后,叶紫把对老夫人的敬佩之情又表示了一遍。沈璟听了大笑,拍着叶紫的肩膀道:“你娘可不是普通人,她可
是我们南赵赫赫有名的梅将军的小女儿,将门虎女啊。”
叶紫微微红了脸,“是我班门弄斧了。”
沈璟看了叶紫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今后好好努力的话,你的功勋甚至可能及得上梅将军,更何况是他的女儿。”
叶紫低头。沈御史,不,父亲大人的寄望他很明白,不过南赵的战神梅将军……老实话叶紫从来没有考虑过和他相提并论。但
是父亲大人既然拿梅将军来鼓励自己,叶紫想等一切安定下来之后,自己也确实该好好努力了。身为沈御史的儿子,就不能让
沈家的门楣蒙羞。
47
六月初七。
雍王府中气氛诡异。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可能要发生什么了,只有少数人知道要发生什么。赵敬铭筹划这一天已经筹划了很久
,终于万事俱备,只等今日夜幕的降临。沈御史,和史汝远,还有一干在皇上面前挑拨离间的大臣,他一个都不放过。他在雍
地好好的,从来没有谋朝篡位的野心,如果不是他们,哪有今日和皇帝的水火不容?
不过既然皇帝打算除掉自己了,自己也不会坐以待毙。该做的准备他都做了,要是皇上真的不念血肉亲情,他也一定会以牙还
牙。不过在这之前,要先把几个碍眼的钉子除掉。
沈御史从来自恃清高,处处和自己作对,所以是首先要除去的。史汝远本来以为可以拉拢,不过现在看来,低估了他的城府。
礼物收了,宴请来了,该说话帮忙的时候却从不在场。既然他的立场不定,所以也不能掉以轻心。干脆就一箭双雕了吧。
计划是几乎完美无缺的,筹备工作做得也很完善,只是叶紫……因为舍不得取他的性命,不知道会不会成为唯一的漏洞?赵敬
铭发觉自己的心肠还不够硬。做大事者怎能妇人心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奴隶而已……但是下了好几次决心,最后还是决定,
留下他。
所以赵敬铭故意把一部分计划提前漏给了锦河,他太清楚锦河对叶紫的感情了,知道锦河会不顾性命的去救下叶紫,也知道锦
河出于忠心不会把计划泄露。同时他又派人盯紧了锦河,想尽办法束缚他的行动。
果然,只听到部分计划的锦河,误以为他要把叶紫也顺手除掉。他看着锦河心事重重的过了数日,最后等来了锦河私下和浣衣
联络的消息。
意料之内。他知道行动困难的锦河,只能求助于浣衣。浣衣会怎么做呢?锦河已经不便和叶紫见面了,叶紫现在也应该不会相
信他。但是浣衣还能轻易取得叶紫的信任的,浣衣会怎么做呢?在不破坏主子计划的情况下救下叶紫的性命?
浣衣却一直都没有行动。要不是白府的暗线传来消息,赵敬铭还真的以为浣衣什么都没有做。浣衣的一举一动,总是低调得可
怕,让他这个做主子的都觉得可怕。还好浣衣绝不会背叛,有着和自己相同血缘的浣衣,怎么都不会背叛自己。这是父王,那
个伤害了娘亲的酒鬼父亲,留给自己的礼物。
于是他就知道浣衣偷偷去见了白屺玥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侍卫,然后那个侍卫就去了沈府。
“看来叶紫那边,不需要我再操心了。”
赵敬铭并没有想到,自己为何会那么重视叶紫的安危,为何要把锦河和浣衣为叶紫所作的每一个动作都收入眼底。本来,哪怕
计划着留下他的性命,有什么计划之外的事情发生也是正常。如果不小心没有留下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