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我把窗户撑开,微冷的空气一瞬间叫嚣着灌进来,冲散了一点屋子里靡靡的味道。
我突然想起桌子上还放着粥,“对了,粥趁热喝了吧。”
秦穆轩没有拒绝,所以我把碗用布托着端到床边。隔着帐子,我看到他抬起头看我,明亮的眸子在黑暗中反射着淡淡的
光,这光不知为何,如此清冷。
我掀开帐子,弯下腰把碗递给他。
秦穆轩只是看我没有接。我下意识低头看他的手,发现右手缠着纱布。
“真巧啊,我左手受伤。”我说着抬了抬左手。
“我摔下悬崖时,摔骨折了。”
我额头立刻出了冷汗。多么讨厌的话题……
“那我端着,你用左手吃。”说着,我在床边蹲下,很殷勤地举着碗。
秦穆轩垂下眼帘,拿起了勺子。
“你这样很累吧,坐到床上来。”
“好……”
秦穆轩很配合的喝粥,一口一口,优雅而缓慢。我觉得看他吃东西简直就是享受。
吃完最后一勺,他把勺子放下。抬头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他抬头的时候我看到他嘴角沾的一小点渣滓,自然而然就抬手帮他抹掉。
手指触碰到他冰凉皮肤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呆住了。
他稍稍睁大了眼睛,随后向后闪躲了一下,冷冷转过头。
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涌上来。
我站起来把碗放回托盘,背对着他,“你恨我么?”
“不。”
我本来是有一点点高兴的,但是他接着说,“恨一把没有意识的刀不是太可笑了么。要恨就恨拿刀的人。”
我在你心里,就只是把冷冰冰的刀了。
我没有说话,走到窗边把窗子关好,然后端起托盘。“谢谢你不恨我了。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无邪赋·第九十章:空谷幽兰
我出了屋子,走进回廊。
回廊里很暗,然后我看到远处回廊里的挂的壁灯一盏一盏亮起来,由远及近,闪着妖冶的光芒。世界很安静,只有点灯
人慢慢移近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空灵的回荡。
我没有动,站在角落里看来人点灯的样子。他微微踮起脚尖,一只手揽着宽大的袖子,一只手捻着火折子。长长的黑发
柔顺垂下来,在肩上泻出美丽的弧度。
这个侧面,美丽的足以让任何人沦陷。
“没有人伺候的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凤丹青碎碎念叨,然后似乎才发现了我,转头朝我这里看了看,立刻尴尬得把
头偏回去。
我忍不住笑出来,“你还真是越发的娇惯了。”
“是么?听上去你好像很了解我?”口气里微微带了点讽刺。
“哎呀。像您这样的大少爷我怎么高攀的上……您忙您的,我先走了。”我自知说错了话,准备开溜。
凤丹清甩灭火折子,伸手拦住我。他眯着那双凤眼,挑眉看我。
“我不忙。倒是你还没用过晚膳吧?一直这么殷勤的照顾秦穆轩,真是无微不至,让我情不自禁觉得你是不是……别有
用心。”
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危险的感觉。我暗暗告诉自己:不能任其继续发展下去。
所以冷笑着回答他,“凤少爷,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您来过问。”
凤丹青微笑的表情慢慢消失。
“算了。没必要与你这种人争论。”凤丹青从我手里拿过托盘,“师傅找你,在走廊尽头的屋子。”说完从我身边侧身
走开。
殷落羽正半卧在榻上,自己下着棋。他脸上的神色让我觉得熟悉而反感,和西王母坐视天下的神态如出一辙。冷静中透
出狠毒。
殷落羽从榻上起来,走到桌旁,从冬篮(古代保温用具)里拿出几小碟菜。
“来,吃吧。”殷落羽坐下,手撑着下巴笑眯眯看我。
我站着没有动。“前辈,我想回去了。请你把要说的话说完。”
殷落羽一瞬间露出一些担心。“是我给你的担子太重了么……这样的你,还不能让人放心。”
殷落羽看着我,带着温柔和审视,“不过,现在必须相信你了。这次你回去,情况会复杂很多。西王母如果认定你已经
弑亲,她会控制你。所以,对她的话你必须言听计从,就像一只狗,不,只是一个木偶一样。”
“另一方面,她会继续对我进攻。我会全力抵挡,为你争取时间。等待《贺辨》修炼成功和蔻苓珠的力量完全转移到你
身上,等到那时,就是给她致命一击之日。”
我沉默。听起来不错的计划,但是,西王母真的会这么容易对付么。如果被拆穿,岂不是死的尸骨无存。
“当她的玩具我也许可以忍受。但是,如果她让我杀温未凉,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你还太单纯了,完全钻进西王母的低劣的圈套,”殷落羽有些失望的看了我一眼,“这一点我想到了,如果你表现得
好,温未凉不会有什么危险。西王母似乎是想把这颗棋子留作最后牵制你的筹码,不会这么快就扔掉。”
就算是圈套,我又有什么办法。不能去想不能忍受失去他的后果。如果我最后抗争得来的结局没有他,还不如在抗争中
一起毁灭,这样倒是少痛苦一些。
殷落羽看着我的脸,摇了摇头。
“另外,你似乎对西王母放在你身边的苍蝇有一点怜悯之心。”
我回过神,“你说火鹤兰?”
那天他来找我之后,我已经意识到了他的目的。从他对我态度转变时我已经发觉了。怎么可能会有人在这种问题上想得
开?西王母果然是不理解动物的感情呢。火鹤兰之所以努力维护我和温未凉的关系,定然是受到了西王母的指示。我对
温未凉的感情越深,她控制我的胜算就越大。但是,火鹤兰也是个无辜的家伙。
“不用太在意他,小角色而已。”
殷落羽慢慢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
“对不起。其实你是个好孩子,我没有尽到任何责任反而一再对你施加要求,我真的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
殷落羽说完,走出了房间。他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眉头深锁。只是我背对着他,没有看到。
当夜,我就乘来时的马车一路狂奔回到了琵琶城。到达时,天空与地面交接的尽头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我回到驻扎的小楼,看到窗子半敞开。于是提气掠进屋子。
正好一头撞进某人怀里。
“你怎么坐这里啊?”
“等你。”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会回来?”
“我们有感应嘛,”温未凉捏捏我的脸,然后说,“其实我一直站在这里等。”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温未凉弯起眼睛笑,“好了,知道错就行。过来,手该换药了。”
他把我拉到桌子边坐下,一圈一圈慢慢拆掉绷带。狰狞的伤痕和干枯的血迹纵横在手腕上,我看了都觉得恶心。
“你乱动手腕了。”温未凉的声音变得很认真。
我掩饰得傻笑几声。我有什么办法啊,做菜又不能真的只用一只手。在那边我就是被使唤的命……
忽然,温未凉低下头,轻轻在我手腕上吻下去。
顿时,全身升起一种战栗的疼痛。
“喂,你做什么……”
“我吃醋了。惩罚一下。”他抬起头,微微笑着说。
我呆呆看他,直到他把我的手包好都浑然未觉。
“温未凉。”
“什么事,甜心?”
“再多惩罚我一下吧……要做什么我都答应。”我做泪光闪闪状。
“啊,真的?”温未凉大眼睛眨巴眨巴。
我母鸡啄米似的点头。
“那么,陪我去采兰花吧。”
温未凉一直都喜欢兰花,空谷幽兰,何其贴切。温未凉知道它们在哪里,年年春天,心怀爱慕走过远路,去拜访它们。
这些我一直都知道的,但是以前他怕我吃醋,已经很久没再去过。
天亮的时候,我们背着竹筐,短锄,走很远的路进山的深处。
沿着山里铺的石子小路,走不太久有一座土地庙。土地庙里有两尊小石像,木桌上供养水果和野花。香灰积累得很厚,
小土地庙虽然简陋,但却显得静谧威仪。
忽然觉得我们像是在踏青。这是小时候才会做的事情,不知为什么,这让我心灵很宁静。
过了庙宇,小路逐渐的消失。山间不再有人迹,路变得崎岖且陡峭。
树木夹道的山间小径铺满厚厚松针。午后阳光蒸腾起松脂辛辣气味,鸟声偶尔清脆响起,如影相随。
不知道走了多久,温未凉停下来,“到了,我下到山谷里去采,你在这里等我吧。”
我看了看山谷陡峭的程度,点点头。
他顺延没有路迹的灌木丛往底处爬。用手抓着杂草,小心挪动脚步,一点一点下退。然后消失了身影。
坐在山顶树荫下,阳光从松针缝隙里洒到眼皮上,点点金光闪烁。满山苍翠里,只听松涛在大风中起伏,如同潮水此起
彼伏。好大的风。格外湛蓝的天色蔓延在群山之间,白云朵朵。那一刻时间和天地似乎是停顿的,凝滞的。却又格外寂
静豁然。
温未凉很久都没上来。也许是今年来得太早,兰花还没有开放吧。
我站起来,走到山谷边缘张望。
其实我知道的,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无忧无虑在一起的机会。我想未凉也明白,所以才会带我来这里。
“温未凉。”我对这山谷低下喊。
我知道,即使有回声,这么深的山谷他也不一定听得见。
“温未凉,谢谢你。你让我很幸福了。”
眼泪,差一点要掉出来。
你这么好这么温柔。我真的舍不得离开你。
等了很久,温未凉从山谷底处爬上来。他的短锄沾了泥土,背后竹筐里装着刚掘下来的兰花。浅绿沁紫的的花苞,带着
沁人心脾的香味,让人不产生一丝杂念,就像他一样。生在幽深的谷底,与世隔绝又丝毫不带骄矜。
我们坐在山顶,一直没有离开,说着一些无聊的话。慢慢的,山谷下升起薄雾,升腾弥散,最终变成如细雨笼罩,沾人
衣湿。
他把头放在我的肩上,然后,轻声说,“我都知道。我也是。”
我立刻明白了他所指。低下头,在细雨中与他相吻。
无邪赋·第九十一章:木偶
当我迈进碎叶城的时候,有进入另外一个世界的错觉。剥落了朱漆的大门缓缓开启,樱花在风中弥散、飞旋,弥蒙了我
的眼睛。那些四季不落的樱花,血染般的颜色让我有些恐惧。
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神语般回响:无邪,你终归回我身边。
我终于没有回头,静听大门缓缓阖上的沉闷响声。
我终于必须面对这一天,即使不惜伤了自己的左手,还是没有争取多少时间。但是我必须让自己相信,很快,这一切都
会结束。
西王母在大殿上召见我,琅缳幻境所有人在大殿两侧站立。新选出的大祭司,十二战将,阁主。未眠垂手站在台阶的旁
边,原本未央站的位置上站着火鹤兰——新的大祭司。玩具想抛弃多少就有多少可以替代。
我站在中央,眼睛看到远处没有焦点的地方,面无表情,似乎眼前的一切与我毫不相关。
西王母一直笑着,眼睛依旧没有笑意。“无邪,从此时开始,你将作为我的继任者,成为我的右手。服从效忠于我,绝
无二心。明白吗?”
“是,境主。”
“无论我要你做什么,都要顺从。”
“是。”
“那么,把你的忠诚证明给我看。”
西王母轻弯右手食指,温未凉从柱子的阴影里走出来。站在我面前,微笑着看我。僵硬而无神的笑。
“砍掉他的头。”轻灵的声音飘过大殿,很多人错愕抬头。许多和我熟悉的阁主都对我投来担心的目光。未眠依旧低着
头,但是身体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看吧,这就是你们忠于她的下场。
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我做出了回答。
“是。”拇指将剑弹出剑鞘,反手握剑柄,毫不犹豫砍下。希望没有人看得出,这一剑的挥下,几乎燃烧了我所有的勇
气。
“够了。”西王母的声音带着笑意,“真是乖孩子。”
我的剑没入温未凉肩头,因为下手快,没有流下多少血。我知道现在把剑拔出来是什么结果。
温未凉咬着下唇阻止它的颤抖,额上全是冷汗。但是他依然微弯眉眼,专注看着我。
这是我忍耐的极限了。我刚才用温未凉的命在赌,赌殷落羽对西王母的了解是正确的。
剑“啪”地收入剑鞘。温热的血疯狂喷溅出来。温未凉向后踉跄了一步,没有让身体倒在地上。
“终于结束了。”他这样说,声音平静如水。然而在场的人都惊恐的看着他,仿佛他说了什么恐怖的话。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说,我们终于结束了。他是在说给西王母听还是说给我?
你,是不是也非常非常累了。
对不起,未凉,请再忍耐一下。
西王母开口,“未凉,你累了吧。可以离开了。”
温未凉欠身,转身离开。我不能转身,但是我一直看着他在地上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一点点,摇晃着,消失在视线里。
然后抬头看西王母,她笑得很温和的看着我,说,“乖孩子。”
一年后。
战局已经一边倒,成王败寇,结局显而易见。天涯海阁没了秦穆轩的领导,很快表示愿意臣服琅缳幻境,玉虚宫势力接
近被全歼。整个沧州,基本上被琅缳幻境控制。
这一年,长久得让我以为已经过去了十年二十年,长久得让我觉得自己都老了。开始的时候努力的做戏,克制自己的感
情不流露出来,经常对着墙壁发呆,对自己讲笑话,对自己说,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久了之后,寂寞成了一种习惯,
有时候,我会对着烛光在墙上做手影,做成鸟儿的形状,慢慢展开翅膀飞,然后可以这样一个人玩一晚上。我自己都觉
得奇怪,自己居然可以无聊到这种程度。我开始喜欢下雨的天气,喜欢听雨点打在屋檐上轻柔的声响,一下一下空灵的
回荡经久不止。
我长久的失眠,长久的不说话,长久的没有表情。也许都会忘记要怎么再说话了,要怎么再笑,再哭。久了之后,没有
人再敢对我说话,甚至直视着我。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在修炼《贺辨》的同时,我感到自己的力量以恐怖的速度增长
。这种力量,让天下人闻之丧胆,让我成为如修罗般的杀人恶魔。唯一喜欢与我说话的是纳兰文卿,他每次在战场上碰
见我都要破口大骂一串。他说我是杀人狂魔,的确,破邪剑一旦出鞘就不会停下,一直杀光面前一切活着的人,我没有
选择,因为西王母的声音反复暗示着我,杀死他们,杀光他们。纳兰文卿还说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这也没错,上一次
照镜子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长久的失眠,眼下青痕十分明显,因为消耗很大,身体变得特别的瘦,两颊都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