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了这一家分店上轨道後,理所当然是帮助另一家分店上轨道,在这个庞大的连锁系统里他已经是不可或缺的零件,没有人会允许他和这个系统分开,他也没有自己离开的力量。
他可以在自己体内感觉到冰冷的机制运转声,回忆起在父亲办公室里出现的抗拒感,他觉得某种事情不应该再强迫性地掩盖他的轻微愤怒,但这种感受被视而不见。连他自己都视而不见。
胸腔下方的腹部开始有沉重的疼痛,像有人用剃刀刮他的胃壁,痛得血淋淋。头脑昏沉沉的,两眼中间和太阳穴附近的痛楚也一直挥之不去。
他的心里突然升起一丝恐惧,好像虽然自己一直昂首迈步向前,但是前面除了无底深渊以外什麽都没有一样。
好痛,这深渊让他不舒服,要离开自己的分店也让他不舒服。
光用想像的他就知道,自己离不开哥哥双手包围出来的熟悉环境,哥哥离职那段短暂的时间压在心头的窒息感这次会真的杀了他,彻彻底底杀了他,会让他往下掉。
他爬不上那个高峰的。
他得说出来。也许哥哥会因为不愿意一个人接管书局而去和父亲谈判,只有哥哥敢把心里的不满毫不犹豫地告诉父亲。
他没办法预知事情的结果会是什麽,但他可以确定告诉哥哥了以後,事情一定可以好转。毕竟一直都是这样的,只要有哥哥,事情就一定会好转。
打开门後,眼前是空无一人的店长室,原本满怀期望从总公司赶回店里,想要马上见到哥哥的宋奇伟整颗心沉了一下,他还得特地广播才能把哥哥从三楼叫回来。
「怎麽啦?」从楼面回到店长室的宋晋宇问。
「你到楼面去做什麽?」
关键时刻还得和别人分享兄长的注意力,这让宋奇伟相当不满。
宋晋宇搔了搔头,好不容易想到答案後拉开嘴角开心地说:「巡场?」
「店长的工作是巡场?了不起。」宋奇伟酸溜溜地说。
办公桌又是一团乱,他有点粗暴地开始把文件分类,气氛不太对。
「你叫人家上来干嘛?不会是看你表演整理桌子吧?」
「你最好趁早学会自己整理,爸要调我去旗舰店。」
磨擦的纸声中只有令人心烦的沉默,过了几秒宋晋宇才开口:「旗舰店啊?我就知道,我和妈早就在猜是你了。」
宋奇伟的手停了,他藏着太多疑问的眼神望着他的兄长,两人都没有再说什麽,然後宋奇伟闭了一下眼睛,像接受宣判的人故作镇定一样,再睁眼时他似乎已经在心里为自己把事情说明了一遍。
「所以大家都觉得这样最好?」
「你不想去啊?」
「怎麽会不想?」宋奇伟发现自己的嘴角有不自然的抽动,他几乎要说出不好听的话,但他竭力忍耐。「我简直等不及了,去旗舰店以後我就不用忍受某些人,多好。」
哥哥永远看得出口是心非,那是他的专长,是他的迷人之处。
宋奇伟以为这次也会听到哥哥拆穿他的谎言,但是没有,这种严肃的时候,哥哥似乎已经看不到他真正的心意。
「你怎麽这麽说啊?好像我们很惹人厌一样。」
「以後你就自己一个人负责这家店,最好识相点,没有我在这里,爸会盯你盯得更紧。」
「放心啦,监视器的死角我都很清楚。」
「管一家店只要躲监视器就好了吗?业绩呢?」
「有小娟和季玮她们啊,我本来就跟业绩没什麽关系,其他事的话,竹君她们都很清楚怎麽做。」
宋奇伟觉得自己快要裂开了,整个人都要裂开了。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的,在他记忆所及的范围里,哥哥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难道已经完全被别人拉过去了吗?他已经分不到半点了吗?
站在办公桌前,宋奇伟觉得自己脚下的地板正在被掏空,掏啊掏的,就快掏到他身体里了。没想到等他回神时,竟然已经没有人会站在他这边了。
但他还是咬牙撑住。
「你有心理准备就好。」他冷冷地说。「别忘了不能三个月连续负成长。」
「没关系啦,如果换店长,我正好可以带伟祥出国啊。」宋晋宇嘻皮笑脸地说。
宋奇伟僵化的肉体隐隐作痛,像被压在沉重的土石下无法动弹。其实这种事他早就知道了,他只是一直希望哥哥这次也是闹着玩,但很明显地这次不一样。
从被掏空的躯壳里勉强抽出力气後,他走出店长室,脸上仍然是不变的庄重表情。
宋奇伟记得事情发生在他国三那一年。起先他只是在书房里听到几句情绪激动的话语,後来那种针锋相对的气氛几乎扩大成一整个随时会爆炸的空间,他从书房里就感觉得到愤怒在那个空间里隆隆响着。
这种气氛在家里是不常见的,就算有冲突也不该这麽剧烈、这麽像一回事。
客厅外的走道听得到父亲骂人的声音,跟他平常责备小孩时会说的话不一样,没什麽组织,似乎只是一味地在骂哥哥不成材、不像样、不三不四之类的。
父亲以前也会这样念一念哥哥,但是都没有这一次认真、沉痛和……也许厌恶吧。
母亲叫哥哥离开,语气比父亲镇定许多,然後哥哥就走了出来,看到站在走道偷听的他,露出和平常几乎一样的温暖笑脸。
书房里,哥哥告诉他自己出柜了,并解释出柜的意思给他听。哥哥喜欢男人,和漂亮的男孩子贴着身体时会忍不住勃起。宋奇伟听得脸都微微红了。
走出客厅以後,哥哥竟然就像一切都安泰了一样,就像他刚刚起床发现今天又是神清气爽的一天。他拿起书房里的吉他,试着拨了拨琴弦,竟然还有心情弹吉他。
跟山上的澄澈小溪一样亲切单纯的旋律,宋奇伟也都还记得。哥哥用像天鹅绒般滑顺的嗓音唱着一首英文老歌,跟吃饱饭的午後因为没事做而拿起吉他唱歌一样自在。
在我还小的时候,妈妈曾经这样对我说。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女孩会属於你,但是她可能住在很远的大溪地。
我要走遍全世界,我要走遍全世界,只为了找到她。
我要走遍全世界,我要走遍全世界,只为了知道她被藏在哪里。
哥哥拥有某些他这辈子都不可能会有的能力,在这种时候唱歌就是其中之一。就连平常严厉的父亲也曾经被哥哥的妙语逗得仰天大笑,说哥哥是个聪明又有气魄的孩子。
如果哥哥不出柜,现在父亲期待的也许不是自己。
「我想去旅行,小伟。」哥哥说。
「为了找人吗?」他说。
「大概是吧,因为我的那个人说不定也在像巴哈马、亚马逊这种地方。」
「一定在这麽远的地方吗?」
哥哥沉思了一会。「说的也是,也可能近在眼前喔。」
「那麽,一定是男的吗?」
「嗯,一定是男的。」
「不知道在巴哈马或亚马逊,为什麽偏偏知道是男的?」
「我哪知道啊?不管怎麽说这两件事都不是我能决定的啊。」
这次换宋奇伟沉思了一会。
「就算真的能环游世界,你要怎麽认出那个人?」
「这个不用担心,到时候全身的细胞都会告诉我的。」
於是有一天哥哥真的去了国外,宋奇伟觉得自己某种程度上又被送回了那个有着冰冷大理石地板的房子,落地窗帘遮住所有光源,他就像站在黑暗里。
终於不想再忍受这种寂寞,宋奇伟开口要求哥哥回国。结果哥哥竟然答应了,放弃了寻找生命中的另一半,哥哥回到了自己身边。当下宋奇伟认为这已经不需要任何解释,哥哥回到了他身边。
但是後来哥哥却在近在眼前的自己家店里发现那个男孩,也许这是宋奇伟暗地里最痛恨的部分了,自己这家店里──是他让哥哥进到这家店的,简伟祥总有一天要踏入的这家店。
到头来,他在哥哥的故事里一直都不是要角,哥哥想要的不是他。
第十章
只靠可能会得到的东西,人是无法满足的,多年的务实生活让宋奇伟深知这个道理。
不管怎样,该扮演的角色还是得扮演,表面上庸庸碌碌的生活只要不去细看,就不会有时间察觉太多缺陷和遗憾。
母亲打电话来说想要聚餐,宋奇伟虽然知道这是她故意想找话题和自己说话,但还是很不客气地戳破了:「你没时间跟任何人吃饭,你自己也知道。」
「谁说的?我有时间。」
「我不想为了配合你打乱我的班表,想要的话你去和哥说。」
「我们早就说好了,找一天大家都是早班,下班後过来就好,不用特地排假了。」说得跟真的一样。
「好主意,不过到时候不用找我,我不想去,再见。」
挂断电话後,宋奇伟正想把自己埋入枯燥乏味的报表里,柜台边出现了一个形迹怪异的客人。
从那个人的嗓音里宋奇伟听得出来他不对劲,至少绝对和单纯想找书买书的客人不一样。柜台诗涵的表情更证实了他的推断,诗涵好像想不出应付这个客人的方法,正尴尬地站着。
「怎麽了吗?」宋奇伟走过去,暂时还是露出待客用的表情。
询问过後,才知道那个怪异的客人刚刚抱了一叠书从门口走到柜台,要求退费,声称这些书是他前几天才买的,但是他看不完,刚好最近又缺钱花,想要把书退还换点现金。
宋奇伟看了一下那叠书,虽然是较冷门的命理书,但是都是有厚度的精装本,价值不菲,於是问他:「那麽,你有带发票过来吗?」
「发票噢,没有啦。」男人嗓门很大,夸张地皱着眉头说:「我买东西都没有在收发票的啊,看到有回收发票的箱子就丢进去了,没有发票啦。」
「那就没办法了,我们的规定是有发票才受理换书或退书。」
男人一听,低声嘀咕了一下,抱着书转身走了。看到他很乾脆地离开,本来要继续关心报表的宋奇伟才刚低下头去,马上又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拿起电话拨到三楼。
依婷接起来後,很快帮宋奇伟转给宜臻,宜臻一接起电话,就听到他说:「宜臻,你最近几天有没有丢书?大本的命理书,精装的。」事情似乎很急迫。
「最近……没有,我不记得有掉书。」宜臻说。
「是吗?那就好。没事了,你去忙吧。」宋奇伟松了一口气。
「是,副店。」
宜臻挂掉电话後,觉得宋奇伟的反应很奇怪,让她放不下心,所以跑到命理区巡视了一遍,赫然发现有很多本精装书都不见了。她飞奔到後台电脑查询今天的销售,完全没有命理书卖出的资料。
前几天没卖,今天也还没卖,副店还问这麽奇怪的问题,这让宜臻马上得出最糟的结论:书被偷了!
虽然慌张,她还是赶快打电话到一楼给宋奇伟。
「什麽事?」宋奇伟接起电话说。
「副店……书是刚刚才被偷的。」宜臻的声音有点颤抖。
宋奇伟顿了一下,才说:「我上去。」
小偷并不是拿同一柜的书,而是跳着拿,这很容易让巡场人员以为书卖掉了,而且小偷把书抽走以後,还刻意移动旁边的书,让空掉的地方不那麽显眼。
看了一下宜臻指的地方後,宋奇伟闭起眼睛深吸了口气,才说:「那个人手上拿的都是我们的书没错。」
相对应的位置放了什麽书宋奇伟都有印象,他看一眼书柜就知道了。
他没有想到,偷书贼竟然这麽大胆,敢拿着他店里的书到他的面前骗他,更气的是他竟然让偷书贼抱着书走出店门!
宋奇伟的眼光很快扫了一下三楼,没看到伟祥,只好对唯一的男丁敏恩说:「跟我走。」
敏恩放下板夹跟着宋奇伟跑下楼梯,可是他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於是问:「请问……我们要去哪?」
这次宋奇伟没有骂人,因为他在心烦另一件事,他低声跟敏恩说:「抓贼,他一定还没走远。」
两个人在骑楼上快速奔跑时,宋奇伟一边跟敏恩描述小偷的样貌:小偷是个皮肤有点黑的中年男子,微胖,有点秃头,穿着一件鼠灰色外套。
他早就该想到这种天气穿外套不寻常呀!宋奇伟懊恼地想。
「他一定还在这附近,一定在某家书店里想把书卖掉或是继续偷书,注意一下其他店家。」宋奇伟一边左右张望,一边跟敏恩说。
敏恩正在努力搜寻人群中的外套,一边想着鼠灰色到底是什麽颜色啊?他怎麽突然忘了?这时,宋奇伟很激动地拉了一下他的手,低声说:「在巷子里,背着褐色购物袋的那一个!」
巷子里本来有人拿着纸箱,样子像是在等人,也许是小偷的接应,不过看到宋奇伟和敏恩以後很机警地拿着箱子闪进更小的巷子里。
背着购物袋的小偷似乎也注意到了同伴的异状,但是宋奇伟叫住他时,他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你们是要干嘛?」
「先生,你袋子里的书是从我们店里偷的吧?我们的监视器拍得一清二楚。」宋奇伟说。
「你在乱讲什麽?这是我自己买的!」小偷装出生气的样子大声辩解。
「我们已经报警了,我们的监视器和电脑里都有证据,你不服气的话请跟我们回店里一趟。」
听宋奇伟这麽一说,小偷的眼睛转了一下,突然甩起袋子打向他。袋子里装了六、七本沉重的精装书,但是宋奇伟还是紧紧抓住了,毕竟是马粪石书局的财产,他不可能轻易放手,小偷出这麽一招,反而让他抢回了书。
小偷见自己的战利品被抢走,身後逃跑的路又被敏恩挡住,愤怒地拿出预藏的瑞士刀,第一时间却弹出开罐器,不过他马上纠正这个错误,改弹出锐利的小刀,这时他的同伴也回来了。
「哇……大家轻松点嘛。」
敏恩试图缓和气氛,但显然没什麽作用,他话都还没说完,拿着小刀的男人就冲向宋奇伟,手里还拿着袋子的宋奇伟根本来不及反应。
宋奇伟心想这几处小伤是跑不掉了,他抱着书也不一定跑得比小偷快,乾脆正面迎击还能减低风险。然而就在他拿起胸前装着书的购物袋想保护自己时,拿刀的小偷却改变行进方向撞到了墙上。
他毕竟只是个中年男子,比不上身强力壮的敏恩,而且敏恩似乎非常生气,他把小刀丢得远远的,抓着中年男子的头碰了几次墙,说:「有必要拿刀吗?有必要吗!」
中年男子的同伴吓得不敢作声,也不敢越过敏恩去拿武器,顿了一下後,他又逃了。
宋奇伟僵在原地,不知道为什麽,偏偏就是这种时候,他觉得这一幕好熟悉。
这样紧急的时刻,他全身贲张的血脉应该都要用来警戒、对付小偷才对,但是他全身肌肉紧绷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敏恩和小偷,脑子里却有几乎完全不相干的思绪转动着。
他看过。
那边的水泥剥落,这边的街头涂鸦。柏油路,陈旧的小招牌,敏恩、小偷和他自己。全都一模一样。
中年男子撞到墙壁上、敏恩发怒、还有敏恩说:「有必要拿刀吗?」
不会错,他看过,也听过,一字不差。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物,他从以前就知道这一幕会发生了,只是到现在才想起来。
而且这种像火山一样喷发後就无法收拾的怒气,宋奇伟也觉得似曾相识。
眼看敏恩又要发泄他的怒气,宋奇伟赶紧上前制止:「够了!书拿回来就够了!」
敏恩好像真的想剥下小偷的一层皮一样瞪大眼睛怒视着他,宋奇伟还得把手放到敏恩身上才能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已经够了,他已经受伤了,戴敏恩。」
几次深深的喘气後敏恩才放手,也不管顺着墙滑下的小偷嘴里的低声咒骂,担忧地对宋奇伟说:「你受伤了吗?」
刚才的既视感又回来了,敏恩眼里的关怀和自己曾经预视的画面毫无间隙的重叠,宋奇伟知道,他知道敏恩会那麽问他,那麽看着他,而他也知道自己将怎麽回答。
「……没事,连一点擦伤都没有。」
宋奇伟感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用从来没有过的力道和速度。
当然小偷的事让他很震撼,但远不及刚才的诡异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