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样多好。把一切忘掉,把法瑞恩忘掉,把失常的自己忘掉。他是被驱逐的另一类怪物,这个世界除了知识与魔法,没
有丝毫留恋的理由。
死灵法师站在微凉的风中,灰色斗篷在空气的抚弄中逆向而去,看起来接近某种在特定时间里蓬勃滋生的生命。从斗篷
中露出的侧脸依然平静,那是因为,每当事情发生,他总是能够面对自己聆听自己的心,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法瑞恩就在他的手心。
被留下的人还不明白很多东西,那条龙走得太匆忙把一切搅得不可收拾又忘记了收尾,那么就让它用漫长的一生详细阐
述所谓的梦想与情感,以此赎罪。这样,那些令人迷茫的理由就会简单到只需冷眼旁观就能理解。
是不是真正的法瑞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温和而执着的男人也被包含其中。
死灵法师忽然垂下头,微微笑了。
黎明尚未到来,然而风已经感觉到了土地孕育的不平静。死灵法师轻轻念了一句咒语,身体轻盈地浮了起来,像一根无
足轻重的羽毛般自由灵动。他临空站在骨龙的面前,掌心摊开,将那一块小小的断骨拼接在肋骨残缺的那一端。在结合
的瞬间,缝隙爆发一道小小的银光,然后两者被完美无瑕地衔接在一起,牢固得像从来不曾分开。这似乎是一种奇迹。
当指尖碰触在冰冷的龙骨时,仿佛能聆听到巨龙的心脏在强有力地律动。沉稳而平缓,沉眠中的呼吸穿过时空,第一次
被感触到那份真实与满足。那份漫长而绝望的等待过程令人潸然泪下。
完成了这一举动的死灵法师没有回归土地。因为,这只是开始。
“来自龙眠之地的温柔的风,请聆听这段挚爱之祷。长夜无尽的生命旅程中,它曾经与我相遇,与我同行,与我一同浴
血战斗。我们用鲜血为盟誓,用彼此的忠诚奠定足以信赖一生的伴侣。我从未后悔签订这份契约,但是现在,我必须放
手——”
死灵法师极度平静地念出能够砍断所有契约的挚爱之祷,即使对一位冷漠的灰袍法师来说,挚爱这两个字本身就是最大
的玩笑。
“——来自龙眠之地的沉默的夜,请聆听这段挚爱之祷。我愿意与它分享我的力量与生命,来换取这份契约的结束。请
让时光逆转,让我的契约者摆脱这份束缚回到与人类相遇的时空。无论是从新开始还是最后的终结,都无关紧要……”
那些被隐藏在《如何签订与龙的契约》最后几页的深情话语,甚至甜蜜得称得上肉麻。龙骑士佛莱德·德拉克洛瓦在临
死前未能完成这一仪式,于是被迫延伸了数个世纪,由另一个本不相干的人来继续。科斯特以为平静地念完或许会是一
个难题,但是到当仪式真正开始的时候,那些话语毫无困难地从念惯了枯燥咒语的唇间吐露,过程竟然是如此地自然而
然。
当最后一个音符从他唇边戛止,空气里已经凝聚在无法计数的冰元素精灵。刺骨的寒冷从微小的毛孔拼命地渗入到内部
,然后被入侵的皮肤表面极其缓慢地升起了一缕缕殷红的血丝。它们淡雅而幽静,如同一种富有智慧的新生命。当越来
越多的红被缱绻丝缕交缠,它们开始不约而同地从冰元素精灵用躯体搭就的冰蓝色通道上游向巨大的骨龙。
它们的游行姿态接近一个古老咒语的笔划,每一笔的轻重和之间的比例都早有预定的轨迹。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牵引着
鲜血,骨骼上被战争打磨出的沟壑由鲜血迅速填充,锐利怵目的红光在斯诺迪亚之星无声地凝视下悄然褪色,与龙骨本
身融为一体。
龙骑士佛莱德·德拉克洛瓦在陈述这段咒语的书页角落用小小的字体开玩笑地写着——曾经欠下的,就要用鲜血去偿还
。如果真的必须这样,我宁愿死在龙的前头。因为我的血还远远不够啊。
不知道他在濒临死亡的一瞬间是否记起了自己曾经一语成谶。龙骑士的死亡会让两者之间的契约宣告终结,让他以为那
样就够了。可是,没有人会在和平年代用鲜血作代价去解放一头龙,没有人会轻易放弃龙的力量。人性总是贪婪且被无
奈驱使的,永远都得不到真正的宁静。
但科斯特不被包含其中。荣耀与权力无足轻重。他关心的是,龙将从施法者身上获取巨大的生命能量以结束所有契约,
龙的肉体将回到与人类相遇之前那个时空的状态。也就是说,它将会重生。
——我不能理解你的情感,但是你的愿望,我会满足。
像一根根尖利的冰针刺入温热的皮肤,嘶吼着渴求更多的血液。在失去鲜血的同时,他觉察到渐渐有一部分力量也随着
鲜血的离开而消逝,被周围不动声色的冰元素精灵吞噬。支撑这副躯体似乎变得越来越难,挖骨剜心的疼痛强迫肢体蜷
缩起来,意识逐渐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但是脑海中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必须坚持下去,否则一切就毫无意义。
斯科特猛地咬破自己的舌头。鲜血顺着唇角滑下,疼痛像钢针一样刺入昏沉的意识,让他瞬间清醒过来。因为失血过多
,体内剩余的血再一次沸腾起来,令人感觉置身地狱滚汤一般的痛苦。那是死灵法师独有的黑暗圣水在自发地保护法师
的最后生命,拒绝鲜血的再度流失。那是因为它们寄宿于人类的血液之中,一旦失去宿主,它们将无处可去。
力量被持续地抽离。空气中的冰元素精灵疯狂地到处舞动,使得空间看上去狭小而空气稀薄。死灵法师已经苍白的唇再
一次颤动,为这段踮足于死亡尖刃之上的舞蹈唱响最后一段韵律。
“——来自龙眠之地的最后的黎明,请聆听这段挚爱之祷。我听见每一滴鲜血在温润契约者的冷涩,我听见每一层力量
在挽回契约者的颓败为新生奠基,我对我的付出永远不会后悔。时光将会逆转,我们之间不再有任何的牵绊。它带走它
应该带走的,无须为我踌躇停留。让我再看一次原点的旅程,用我的全部,换取我挚爱者的新生——还给它永恒的自由
!”
仿佛所有时间停滞在死灵法师高唱的最后一个音符。只是一秒,安静地能抓住时光的流向。但是迅速地,所有的物体都
跳起来冲向自己的轨迹去了。鲜血的旋舞已经进入尾声,白骨的伤痕累累已经被小心翼翼地抚平。吞噬了施法者法力的
冰元素精灵凝结出了最为精华也是最美丽的冰花。无数的银蓝色花朵飘舞,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温柔地降落在雪白
的龙骨上。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在骷髅的表层铸就了新的冰雪盔甲。这仿佛是谁下了一个生长咒语,银蓝色的
盔甲被立刻融化成流动的液体,所到之处血肉,皮革,鳞片……如三月疯长的野草一般迫不及待地重生。它们机械而有
条不紊地组成了一头新的银龙。当冰霜之舞者张开它巨大的银翼,卷起了呼啸而来的狂野之风,那种气势巍然,令人发
自内心地赞美并臣服!
死灵法师凝视着这头新生的传奇龙,没有丝毫的怀疑。
龙的姿态与他的想象的一样,甚至还要年轻一些。时光是如此神圣,被抹去契约记忆的龙与结束契约的死灵法师,他们
之间曾有过的牵绊荡然无存。现在,他们都是相互平等的,因为时光说那些从未开始。
银龙硕大的眼睛倒映着站在它面前的年轻法师,里面像水银一样呈现纯银的融化状态。那是顶级传奇龙的标示,很显然
,这次新生让它的力量更为纯粹了。
斯科特仰起头注视着那头龙,轻轻唤了对方的名字:“法瑞恩。”
新生者发出悠长地鸣叫,向人类发出回应:“那不是我真正的名字。”
“那么,你真正的名字呢?”
银龙更低地垂下头贴近对方,审视醒来后第一个站到它跟前的人类。
每一次的开始都是毫无新意,就连前进的脚步都已经被预先设定。找到龙,得到龙的真名,然后签订契约,然后结束契
约,等待下一个人的到来。有时候它在漫长的等待中百无聊赖地猜想,新的勇者会要求什么呢,一座城堡、无数的财富
、至高无上的荣誉,还是镶满宝石的皇位权杖?而这一次的契约又会持续多久呢?
它忽然对自己的使命产生强烈地厌恶。人类的生命与龙的相比,就像一支蜡烛与银河的时间。印象中,契约者总是接连
不断地死去,接着又会有新的勇者到来完成下一次的契约,在不断地得到又随即失去的过程中,对于医治寂寞而言,契
约已经成为饮鸩止渴。即便那是一个死灵法师又如何呢?
已经够了。
从银龙的眼睛里,灰袍法师看到了一丝绝望的意味。
“……对不起,年轻的法师。我已经厌倦了因为权力战争荣耀而被召唤来召唤去。我不能告诉你。如果再一次失去自由
,我宁愿腐烂在这片土地。”
为了表示拒绝,它已经做好了反抗的准备。但是那位灰袍法师却如此平静地回答:“我对那些毫无兴趣。我只想问你,
是否愿意与我一起在桑提亚斯大陆旅行。”
它没有听过这样的邀请。情节对话像一个荒诞不经的场景剧,然而却又真实地发生着。它眨眨眼,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
方:“为什么?”
“因为一个约定。”灰袍法师的嘴角缓缓扬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在短暂的回想后,银眸折射出奇异的光彩。他向龙伸
出了他的手发出邀请,言语间神情恬淡,仿佛描述的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我们将横穿桑提亚斯大陆,从这一头走
到另一头,然后换一个方向继续前进。在这段时间内每一秒都会有奇特的事件发生,我们将需要足够漫长的时光去挖掘
。”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不可抗拒的魔力,对于害怕寂寞却又疲倦的传奇龙来说,这是一杯浓郁而甘醇的诱惑。它试图在对方
的眼睛里寻找真实企图,但是面对探究的目光,邀请者的银瞳平静地如同五月的湖水,从最深处一点点漾开不易觉察的
柔软。
眼睛不会说谎。龙迟疑了许久之后终于发出叹息一样深沉而悠远的声响,宣告投降。
天边有淡白的光摇曳。边际的界线被一再的拉长。鼻尖溜走被驯服的风,某种熟悉的气息在呼吸间涌入内腔,令人无限
缅怀。黑暗与白昼,是站在一线天两侧的孪生子,然而却有着迥然不同的面目与悲伤。
世界的起源是三种原色的搭调,而它们完全混合之后凑成了可以吞没一切的暗色,然后分开融合周而复始。有一种人总
是在黑夜里醒来,满目的灰暗与荒凉令他对这个世界的公平存在怀疑。然而总有那么一个时刻,白昼的破晓之谣会再度
眷顾,提醒着世人时间交迭的存在。
或许这世界并没有像描述的那样灰暗晦涩。
正如现在,黎明已经降临。
龙眨眨眼睛,然后喷了一次下鼻息,感触苏醒之后的第一个黎明。
“走吧。”
走吧。
曾经有人在荒凉空旷的远古战场看到过这么一副奇异的景象。远远地,一头古老而优雅的银龙张开华丽的巨型双翼划破
天际,当它从头上掠过的时候,骑龙者的灰色长袍在狂风中猎猎起舞。
光明与邪恶似乎在一瞬间被并立。
旅人惊讶于这一幕的和谐,然而龙与灰袍法师早已随风而去。
没有起因,没有解释,只是惊鸿一瞥,结局已然窥知。
二十章 尾声——被留下的人
亚瑟·德拉克洛瓦坐在冰冷的皇位之上,凝视着黑暗中悬挂在墙上的画像。
月光被窗台均匀切割,为画中的人物镀上了一层银色的辉茫。神色平静的灰袍法师站在龙的背上,银灰的眸中倒映着前
进的方向。银龙的瞳孔如水银流淌,透露着全然放松的信赖。
它不是法瑞恩,然而它却又是法瑞恩。没有了过去的记忆又怎么样呢?死亡把他们割离,死亡又把他们连接起来,经历
了这些,还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他们的旅程还很长,很长。
万籁俱寂,空间里听得到尘埃落地的窃窃私语与轻微的呼吸。年轻的国王沉溺在无声地追忆之中。那些死灵法师教他的
事被再次连根拔起,一一摆放在最醒目的位置。比如说,别畏惧痛苦。比如说,听从自己的心。比如说,自由。
但是镶满名贵宝石的皇冠沉重地架在额头,提醒他,责任。
霜之哀伤依然伴随身边,然而它的意义已经由厮杀守护转换成了地位与权力。人生总是这样的扑朔迷离,也许相守到老
,也许各奔东西。但是被留下的人如果不能抛弃一切地逃离,那么就必须承担起责任。
骑士生涯被画上了叹息的句点,新国王的一页已经被揭开。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还能以不同的身份相见。
亚瑟缓缓地将目光从画像上收回来,投向门厅角落微微波动的垂帘。
“是谁?”
一个修长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如果不是月光执着的缘故,他那一身黑袍揉入沉沉夜色会安谧地如同没有存在。
借着朦朦月光,亚瑟看清了对方的脸庞。这令他有一瞬间的惊愕。
“想不到你还会回来。科斯特已经带走了龙,霜之哀伤你无法碰触,这里还有值得你觊觎的东西么?”
雅戈的手指百无聊赖地卷玩着自己的发梢,眼角眉梢依然是一副懒洋洋的姿态:“我知道。因为我也找不到他。那家伙
太认真了,所以很无聊,非常无聊。”
“那你又回来做什么?”
“等,或许有一天他们会再次经过这个国家。”黑暗妖咒师颜色诡异的紫瞳倒映着年轻国王的身影,似笑非笑睨着对方
。奢靡的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蛊惑,因此接下来的一句话在国王的耳畔擦身而过,被月光冲刷成惨淡的朦胧。
“我想知道人类的意义。”
一瞬间,亚瑟怀疑他听错了什么。但是对方依然以人畜无害的姿态盈盈笑着,向他做了一个保持安静的手势。
“我们再来打一个赌,赌你能在这个皇位上坚持多久。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可以保证自己不会做任何伤害你国家的
事。你觉得怎么样?”
国王警惕地端坐在皇位上,嘴唇紧抿:“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就不能保证会不会做什么了。你知道,如果一个人太无聊,总是希望找点儿事情做做。”
这根本是赤裸裸的威胁。但是对于一位邪恶的黑暗妖咒师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程度的怀柔了。
国王皱起了眉头:“赌注是什么?”
“如果你输了,就带着你的霜之哀伤离开这里。在新的旅程中,你将成为一名真正的死亡骑士,聆听我的驱使。”
“如果我赢了呢?”
“我将不再踏足你的领土,永远不能伤害你的国民。这个条件不错吧?”
年轻的国王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索性坦然地靠在坚硬而宽大的皇位上。他无从选择,但是幸好死灵法师曾经用行动教
会他,别畏惧痛苦,永远不能却步。
“好。”他平静地说,“什么时候真正开始呢?”
许多许多年后,事情是怎样被牵扯而起的,已经无人想起。
古老歌谣的第一句总是波澜不兴地从游吟诗人的嘴唇吐露,没有多少人注意倾听。背景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酒馆,火
炉上的木块在噼里啪啦地燃烧,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游吟诗人们缓慢地开始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