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几天,是你把我送回家吧?那天晚上我一直都昏昏沉沉,不过我知道你救了我!而且……」
李昕昕笑着,用一种「我已经知道你所有秘密」的声音,将话接下去。
「而且,我记得自己在蒙胧之间看见了一些很奇妙很奇妙的事。回家後,我上网搜寻这几个月来的新闻。约一个月前的几篇报导上有你的照片,照片是隔着很远拍的,你的衣着也完全不同,但是我一眼就认出来!照片中的人就是你,你就是访港的西藏活佛!戴帽子不是想遮阳,而是要遮住你的脸吧?」
看着她脸上得意的笑容,如来沉默下来。
良久後,当他再次开口时,没有说什么「不是」、「你误会了」之类的话,而是用
倏然低沉的声音说:「你明知道我是活佛,还向我告白?」
用一个比较粗俗的比喻,这就像明知道一个男人已经有妻子,却引诱他另结新欢一
样。
「活佛又怎样?活佛不可以有女朋友吗?」李昕昕蛮不在意地呶呶唇。
「我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六世达赖喇嘛,就曾经有心爱的女人。」
「我不是他。」不冷不热地回答,如来抬起眼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既然你记得那天晚上的事,那你应该知道曾经有一个深爱你的男人为你而死。他死了才没有几天,你不觉得自己移情别恋得太快了?」
李昕昕受不了地翻一翻白眼。「拜托!我才不爱他呢!」
没有理会她,如来继续说:「不过,他爱你,爱得愿意牺牲一切,甚至化身为丑陋的魔物,难道……你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那样深切而执迷的爱情或许并不正确,却令他为之动容。
「别说得好像是我做错事!」终於听出端倪,李昕昕瞪大眼,气冲冲地说:「那个变态、疯子!我差点儿就被他害死了!明明是他为我添加无数麻烦,为什么你反而要帮他说话?而且,我从来没有逼他爱我,根本是他自作多情!」
「到底是他自作多情,还是你蓄意欺骗他的感情?」如来摇摇头,自丰润的唇瓣间吐出锐利的提问。
脸色倏然铁青,李昕昕攥紧拳头,心虚地高声叫嚷起来。
「我没有!我没有!」
知道再说也没有用了,如来暗暗叹口气,垂首,看着自己的手指头,轻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没有重要的话要告诉我。我答应出来,反而是因为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不过,现在已经不必问了。」
由那个晚上,看着男人死去的那一刻开始,他心裏就积存了无数疑问,需要用自己的眼、耳、口去找寻答案。现在他已经知道答案,可惜,答案总是残酷。
在她眼中,他只看见心虚、埋怨、烦闷,没有内疚後悔,更没有伤心。
师兄说得没错可怜的男人,从一开始,他就爱错了。
至於她……眼神流转,看着面前的李昕昕,如来想:其实她也是个可怜的人,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已经错失了可能是一生中最真挚的爱情。或者,即使知道,她也不会觉得可惜;因为人的皮相、谈吐、身份、地位,在她眼中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
修长的手指头轻轻抚过自己的脸庞,如来从不以自己凌驾於无数人之上的长相为傲,但此时却忍不住想:若那个男人也有这样的一张脸皮,悲剧或者就不会发生。
色相皆空,可笑千万年来,世人始终不明白。
默默地为已经逝去的生命致上深切的感伤,指头轻轻叩响柱子,如来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李昕昕,淡淡地说:「下山吧!风景已经看完了,而我们已经……无话可说。」
短短的交谈,已令他感到很累很累,甚至生出了厌恶的感觉,是时候回去禅坐,收敛心神,止息烦恼了,否则,只会落入师兄的意图之中。
李昕昕恨恨地跺跺脚,忽然转身向停泊在凉亭外的机车走去。
「王八蛋!没眼光的死瞎子!你自己滚下山去吧!」
看着她在尖锐的叫骂声中,发动机车离去,如来不由得怔忡起来。
女孩子真是一种反覆无常的生物……感慨地摇摇头,他想:就如师兄所言,今天不是愉快的一天,因为他见识到人的另一种丑恶,不过,还不至於会令他感觉伤心难受。
刚走出凉亭,忽然传来一阵剌耳的煞车声。抬头一看,正好看见李昕昕所驾驶的机车在转角处与一辆跑车发生碰撞。
巨大的撞击声响彻云霄,她连人带车地翻侧,滑过对面的人行道,之後撞上铁栏。
如来想出手阻止意外发生,不过,当举起手後,才想起自己的力量已经被北冥浩天暂时封印了。
跺跺脚,如来飞快地跑到倒卧在地上的李昕昕身边,单膝跪地,将她的头抬起,扶到膝上。只见她满脸擦伤血污,後脑被撞击凹陷,鲜血源源涌出,神智已经陷入半昏迷状况中。
把她撞倒的跑车就停在对线的马路中,车主站在车门边远远地看着他俩,慌慌张张地说:「不是我的错,是她自己撞过来的!不是我的错!」
这时候还有空推卸责任?如来蹙紧眉头,右手紧按着李昕昕後脑的伤口,阻止鲜血涌出时高声叫道:「她受了重伤!快将车子开过来,把她送到医院去!」
「不是我错!不是我的错!我不想的……我不想的……」
耳边传来车主的喃喃自语,不一会儿,响起引擎发动的声音,如来抬头,惊见跑车正在回头,缓缓地向山下驶去。
「等等!你干什么?」如来大吃一惊,连忙大叫:「别走!把她送到医院去!先生!别走!别走!先生……」
他越叫,跑车开得越快,不一会已绝尘而去。眼睁睁地看着车尾消失在弯道,如来整个人呆若木鸡,难以置信:这算什么?
惊醒他的是李昕昕一阵阵痛苦的扭动呻吟声。「唔……痛……救命!救我……痛痛,啊!呀!」*
垂下头,只见鲜血不止从李昕昕後脑的伤口涌出,更从她的口角流出,染红半身,如来浑身一震,知道她不单受了外伤,内脏只怕也受到重创。
一定要尽快送她到医院去!
同时,一辆从山上驾下来的车子映入眼海之中。
「停车!请停车!有人受了伤!」
「请停车!请停车!」
「请停车!送她到医院去!」
「先生!先生!停车!有人受伤了,有人受伤了!」
「有人受伤了,你看见吗?停下来!请把车子停下来!」
「拜托!停下来!拜托……拜托……」
近十五分钟的时间,他在路上向来往的汽车求救,竟然没有一辆汽车肯停下来,有些正在上山的汽车,看见满身是血地躺在路旁的李昕昕後,甚至掉头便走。
「请停车!请停车!停车!」叫得声嘶力竭,用通红的眼睛目送一辆又一辆汽车离开。当第十二辆车子在他的叫声中加速驶离,如来的心由初时的不可置信,渐渐变得绝望。
往日,他只要轻轻一挥手,就可以令任何生物回复生气。但是,在力量被封印的这一刻,他首次尝到无法可施的滋味,只能眼看李昕昕的气息愈来愈虚弱。
「拜托!停车,请停车……」如来不知道自己叫了多久,圆润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神态旁徨。
终於,有一辆下山的车子将速度放缓,驶近他们。
眼见终於有车子肯停下来,如来松一口气,上前两步,看着车窗说:「先生,麻烦你送我们到医院去。」
女车主点点头,正要打开车门,坐在他旁边的男人却伸手阻止她。
「老婆,别多管闲事了!」
「但是,她……」
「这辆车才买了半个月,别弄脏了!而且,她伤得那么重,万一死在我们车上怎么办?太不吉利了!与我们无关的事,别管!」
「嗯!也是……」女车主同意丈夫的话,点点头,将车子驶开。
「等等!」眼看汽车再次离去,如来的脸色倏然刷白,上前紧紧抓着车身。「不!夫人,先生,请你们……」
「对不起!放心吧!我会帮你打电话报警的,警察很快便到。」
「她等不及了!请你送她到医院去,只是举手之劳……求求你……」说到最後,如来的声音已经变成哀求。那怕他这一生,也不曾如此低声下气过,可惜,回答的依然是绝情的两个字。「不行!」
引擎发动的冲力将如来甩开,他跌坐地上,茫然地看着汽车远远离去,如来只觉自己的眼眶灼热不已。
为什么?为什么?
「救我……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如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李昕昕身边,她躺在大片血泊中,胸膛上的起伏几近於无,生命随着鲜血流逝,只有口角依然流泄出痛苦,无助的呻吟。
「救……我救我……唔……我不想死。……唔呀……」
「你不会死!不会!」如来喃喃地说着,抹去自她唇角不住涌出的血液,弯身将她抱起来。
「我会送你到医院去!你不会死!」如来很清楚知道,随便移动她绝对不是一个理智的方法。但是,以现在的情况,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在他怀中,神智模糊不清的李昕昕倏然睁开眼睛,看着如来,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你……你还未回……答我……」
「现在不是说这个问题的时候。」如来用最轻柔的力度,用双手抱着她,沿着行人路向山下走去。
「回……答我……我……一定要……知道。」明明气若游丝的声音,却满是坚决。
如来不由得顿下脚步,垂下头,看着她在血色映衬下苍白而狼狈的脸庞,踌躇半晌後,他定一定神说:「我不可以喜欢你。」
忍着浑身的痛楚,李昕昕追问:「为……什么?」
「因为……」面对她追根究底的提问,如来敛下浓密如扇的眼帘,试图掩去眼中的怜悯与不安。
「因为……我已经有心爱的对象了。」他知道自己应该说谎,但是,他做不到。
见不到他就会想他,见到他就会紧张,和他说话会羞涩,在他面前总希望自己最完美最完美……这样的感情,一辈子只会有一次,对象亦只有一个。不是任何人,不可以是任何人,就唯有「他」。
他无法以谎言掩饰真心,即使知道会带来残忍。
「原来……如此。」李昕听忽然笑了笑,牵引起内脏的创伤,为身体带来更大的痛楚,看着她痛苦得五官扭曲,本来减缓流出的鲜血,倏然急涌,如来慌张地大叫:「你怎样了?李昕昕……李昕昕!」
李昕昕举起手,轻轻地摸向他写满焦惶与担心的脸孔,只是轻轻的碰触,她感受到一份从未有过的慈悲。
短短一瞬间,李昕昕混浊的眼神忽然变得明亮,她看见了--七彩烟霞,万丈金光,立於一朵又一朵盛开的莲华,拈花而笑的佛影。
那是端严与慈悲,高贵和解脱。
凝视着他俊俏的脸孔,同时透见深藏其中的内在,李昕昕浑然忘记了一切外在的苦痛,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心静。
「得到你的爱……他一定……会很幸福。」沐浴在慈悲的佛光之中,带着和煦的微笑,留下最後一句话,她双眼一闭,摸著如来脸颊的手无力地落下。
「李昕昕!李昕昕!」看着她闭上的眼皮,颓然垂下的四肢,毫无生命气息的感觉令如来慌张不已。「李昕昕!你怎样了?李昕昕!李昕昕!」
高声大叫的同时,马路上,再次响起了汽车驶过的声音,焦惶的眼神来回於渐渐放大的车头灯与昏厥的李昕昕之间,在如来脑海中倏然升起一个疯狂的念头。
咬一咬牙,他抱着李昕昕冲出马路。
突然冲出马路的人影,令迎面而来的磁浮跑车车主大吃一惊,慌乱地扭转车头闪躲。
「叽叽--!」刺耳的煞车声,紊乱的灯光闪烁,如来合上双眼,心神有如止水,始终伫立在马路中心,一动不动。
虽然车主尽力扭转方向盘、狂踩煞车,但是,跑车的车头还是撞上如来的小腹,将他撞得飞退数步,一口鲜血喷出来,艳色迸散如花。
剧痛难当的同时,如来终於感到身体内被封印着,凝结有如冰川的力量再次恢复流动。
「喂!你没事吧?」大受惊吓的跑车车主跑下车子,看见他似乎死不了後,立刻松一口气,接着,大声叱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