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一个高校青年教师鸡飞狗跳的校园生活。
校园爱情故事(一)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庄子·应帝王》
(一)
我毕业以后留了校。
本来不想留的,我想去南方,我几个师兄师姐都去了,听说条件不错,一去就是引进人才,240坪的复式公寓、30万的安家费、10万的科研启动经费、最新款的苹果笔记本配套具有扫描传真复印功能的打印机……享受教授津贴——就差配个老婆了。
再看咱这——
120坪的公寓?
房管科的阿姨把我拉到窗边往外一指,“瞧见没有?准备挖地基了。”我手遮在额头上瞅了半天,远处的山坡上是有片黄泥地呢,野草长得还挺欢。
10万的安家费?
财务处的小姑娘说,分期付款,20年之内保证发完。
2万的科研启动经费?
科研处陈秘推推眼镜慢条斯理地说,你有课题吗?没有?先写申请,等上面批下来,怎么的也得二年,到时候再来找我吧。
IBM笔记本电脑?
设备处的小高从仓库里掏半天掏出一个大纸箱子扔我面前,“自己挑吧,爱哪台哪台。不过我跟你说啊,配置都不齐,你拆吧拆吧,说不定能装成一台组装机。”我翻了翻,把箱子一推,“得,还是留着你们卖破烂吧,我回去继续捣鼓我那台小华硕去。”
这些就算了,更可怕的是,留校就没人把你当个人,随便拉出一个老师,那都是教过你的,要不就是晨读时抓过你迟到的,要不就是考试时逮着你藏小抄的——我在这学校从本科呆到现在,10年哪!学校老师有一半我认识,另有一半认识我,所以个个使唤我跟使唤骡子似的,搞得我在学生面前粉没有尊严,有够郁闷的!怪来怪去还得怪我老板,死活不让我走,没征求我同意就在背后上窜下跳的动关系扣了我的档案,还亲自去见校长,硬把我留下来。怕我翻脸,屈尊降贵地劝我:“我说小兰哪,现在工作多难找哇,学校不嫌弃你,那是你的福份!留校多好啊,一点不费你的事。房子户口都给你解决了,好好干两年,再找个好姑娘,你就在这儿扎根了。”是,留校多好啊,你老人家是好了,把工作一扔,小帕萨特一开,金卡一揣,当驴友去了。我就苦了,留这给你当苦力还没工钱,本来还打算把文印室那几千块钱复印费给逃掉,现在好了,天天打那路过,满脸横肉的老板娘见我就想啃我一块肉去!
越想越生气!走着走着又回到研究生公寓楼。抬头望了望,阳台上一排排裤衩挂着,迎风招展,蔚为壮观。既然来了索性上去坐坐。电梯按半天没动静,抬腿踹了两脚,看门的张大爷从传达室里探出个头:“兰哥儿你轻点儿,昨天刚修好,再踹把你晾半空,你找谁哭去!”我回头笑笑:“大爷您放心,这电梯就惧我这无影腿,一天不踹它想得慌。”说着电梯嘎嗞嘎嗞开了,我说:“是吧?我说得没错吧?”张大爷满脸不高兴地嘀咕:“这电梯刚安上的时候多好使哇,就是被你们这帮混小子糟蹋成这样的,你,还有前两年毕业的张研,管院的李勇,踹它跟踹贼似的,我说你小子啊,毕业了还要回来祸害它……”我赶紧窜进电梯里按了九楼,门嘎嗞嘎嗞地又关上了。
出了电梯拐进右边,走到911室门前,后退两步,运气,起势,踹——咣!门没开!我的脚指头哇!我抱着脚原地跳了几圈,里面传出个雄浑男音喝道:“谁?”我腰杆一挺:“老子查房的!有没有留宿女人?开门开门!”
门哗啦开了,一个精壮野兽男穿着三角裤站在门口,“哎呀师兄啊,请进请进,稀客啊,小六,倒茶!”
我一摆手走进去,“茶就免了,你那茶叶别是前清时候的存货了吧?”
野兽男点头哈腰地跟在后边走进来,从抽屉里掏出包皱巴巴的红双喜,“师兄,抽烟!”
我瞟了他一眼,“行了行了,别跟这儿肉麻了,又干什么坏事了?我没功夫理你。把我家那俩不争气的叫过来,传圣旨呢。”
野兽男搔搔头呵呵笑了两声:“我这不是习惯成自然嘛,你当研究生会主席那会儿没少查房,这不是老虎虽死余威犹在嘛!”
“嗯?!”我瞪他一眼,“不是不是,您瞧我这张臭嘴,”他急忙摆手,“应该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我站起来掳袖子,“小样,欠收拾是不?别以为我毕了业就治不了你了?”
“师兄你饶了我吧!”那厮叫着,抢了件衣服窜出门去,“我给您老宣人去!”
我还在那吹胡子瞪眼,小六开了瓶矿泉水递过来,轻声说,“还是那么大脾气啊?”小六长得面如冠玉,五官精致秀雅,风姿绰约,俊美无双,蓟北大学第一美人,男女通杀,把艺术学院的当家花旦都比下去了,而且为人温文尔雅,超然出尘,“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形容的就是这号人。美院那帮小姑娘集体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月神”,管他们911寝叫“美人与野兽”。小六天生好脾气,没少容忍我,所以我挺给面子的喝了两口水,呼了口气说“能不气嘛!我这是上了贼船了!这阴谋我估计六年前老头儿就开始策划了,就等我今天伸脖子进来,妈的!八年哪!八年!老子的大好青春全埋葬在这啦!”想想不愤,又灌了两口水。
小六笑笑,拉了张凳子给我,“别那么大火气了,老头这不是怕寂寞吗?”我叹了口气没作声,也是,老头挺可怜的,儿子跑非洲去了,女儿跑泰国去了,剩下个小女儿跟我本科同班,本来以为可以招我做女婿然后栓住她的,谁知道我俩八字不合,脾气犯冲,恋爱还没谈呢先吵开了,她毕业抬腿就去了特区,哎呀,我的老婆呀!把我老丈人,不,我老板气得,只好扣下我尽这半子之孝,一家子老的小的,花啊草啊,八哥啊,金鱼啊,要我照顾,还有这些,瞧,这些来了——
一男一女在野兽男的押解之下不情不愿的蹩进房间,我一见他们气就不打一处来,左右望望,掂掂木头衣架还算趁手,抓起来冲过去,小六赶紧抱住我,“小东,小东,冷静点!冲动是魔鬼,打死了你不好交待。”我挣扎,“别拦着我,我今天非打死这两个不争气的!留着也是祸害人间,丢我们梁山好汉的脸!”对了,我老板姓梁,我们这一派叫“梁山泊”,文学院比较大的帮派,除了我们搞文学文化学的梁山泊,还有搞现当代的林教授他们家的“林家铺子”,搞古代文学的曹教授的“怡红院”,以及搞外国文学的金教授的“金苹果”,比较文学的熊教授的“三只熊”,搞神话学的张教授家的“神雕侠侣”。
那一男一女见我发飚,缩在野兽男后面不敢冒头,野兽男一手一个将他们揪出来搡到我面前,大义凛然:“师兄,棍棒底下出孝子,该打就打!”女的高跟鞋一跺正中野兽男拖鞋外裸露的脚趾:“黄大头你就落井下石吧,过后我再收拾你!”野兽男哀号一声蹦了出去。我笑笑,扔了衣架坐回椅子上:“行啊周周,挺能耐啊,武艺练得不错!你家鹏子眼睛上那俩黑眼圈是你打的吧?”女的讪笑两声,“师兄,我这不是怕丢我们梁山好汉的脸不是?”扭着水蛇腰蹭过来就想往我腿上坐,我用手一挡:“别对我使美人计,老子喜欢男人。”“哇!”另外那男的眼冒精光扑上来:“师兄你怎么不早说呢,亏我暗恋了您小三年呢!”我一脚把他踹飞:“滚,要把也把小六这样的美人,你这排骨型的,跟狗搞人兽恋比较合适!”小六在一边咳了一声,推推眼镜轻笑:“我的荣幸。”
我转头给小六一个大大的微笑,回头立刻变回狰狞面目,从背包里掏出两份论文“啪”地扔在地上,咬牙切齿地问:“这他妈是谁写的垃圾呢?给老子从实招来,否则宫刑伺候!”男的吓得一哆嗦,两人抖抖索索地将论文捡起来,周周不怕死地问:“有什么问题嘛?我觉得我的论文写得挺好的。”我笑笑:“是挺好的。从核心期刊出来的论文,哪一篇差过了?麻烦你大小姐有点敬业精神,剽窃也弄得专业点好不好?你什么时候叫了乐黛云了?”男的在一旁“咕”的笑出声来,我刮了他一眼:“卢小宝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说你抄谁的不好,你抄曾西翎的,他是老头的拜把子兄弟你不知道啊?有个风吹草动都能传到他耳朵里,他上个月刚发的文章,你就给他搬来了,手脚够快的。他可是答辩组主席啊,你嫌你死得太慢了是不?”两男女被我训得一愣一愣的,渐渐白了脸色,我气哼哼地摆了摆手,“好了好了,这论文老头没看,否则还不得被你们给气死!重写,下星期交给我。”两人欢呼一声扑上来一左一右拉着我前摇后晃:“师兄……,师兄最好了,就知道是你改论文,要不咱别写了,给个分数得了,人家多忙啊,又要出去兼课又要学习的,哪有时候写论文啊。”“行,”我慢吞吞的说:“如果你俩肯去图书馆古籍库把那158卷《函海》整理打印成简体本,这论文我帮你俩写,怎么样?”两个一听同时跳出三米外,警惕地望着我,又对望两眼,同时摇头,“师兄还是不麻烦你老人家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们这就回去写论文。”说着一溜烟跑了。
我吁了口气瘫在椅子上,妈的,一个二个比猴子还精,怎么就没个上当的?!我们梁山泊七条汉子,三年级那两个闭关写论文;二年级那两个号称做田野不知道跑哪旯旮去了,到现在还没开题,报告打了三回被老头驳了三回,我也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说只知道成天带着他们学坏,不搞学问;一年级这两个,刚刚从硕士升上来,也都混成了油子,忙着赚钱谈恋爱,见了老师比见鬼还怕,就剩我这开山大弟子,原以为可以逃脱升天,谁知道孙猴子再能也逃不出如来的手心,我说老头他看上我哪点,就觉得我应当继承他的衣钵?
校园爱情故事(二)
小六拍拍我的肩膀:“别气了,他们还小不懂事,明年就知道严重了。”我有气无力的说:“我不气。上次那包炸花生再拿来我吃点。”小六笑笑从抽届里拿出个精美的盒子:“花生没了,这个没准你感兴趣。”我接过一看,哈哈大笑:“嗯,茴字有四种写法。多乎哉?不多也!”扯开包装掏出几颗塞嘴里嚼,香!“你哪买的茴香豆啊?”“上礼拜去绍兴开年会,顺便在咸亨酒店买的。”“哇,那你喝没喝那儿的太雕黄酒?”我流着口水眼冒桃花。小六看了我一眼又笑了:“没喝,但我带了两瓶状元红回来,等你有空陪你喝。”我嘿嘿傻笑两声:“还是小六心疼我啊!”小六是曹教授的高才生,号称“怡红院”第一公子,国学研究得那叫一个透彻,论文写得那叫一个漂亮,想当年我俩在学校里可是号称“兰风竹云,日月同霁”的蓟北双璧呀!小六叫纪凌竹,据说是纪昀大学士多少代玄孙,家学渊源,天生是搞学问的料,哪里象我,从小是在我爸的棍棒底下抽大的,满山野跑大的,又一股牛脾气,“兰风竹影”,兰风是脾气象暴风骤雨的风,竹云是云淡风清这云,唉,跟我齐名,那是委屈小六了。
我嚼着茴香豆,问,“哎,你论文写得怎么样了?”小六从一本破烂的书里抬起头来,“差不多了,就差结束语还在斟酌。”我凑过去翻那本书,《鸟籀》。“你看这玩意干吗?转行搞训诂学?”“苏教授邀请我明年毕业后进博士后站,先准备准备。”“就那个‘八千年名、器之辨?那帮老头子脑子秀逗了,你也跟着短路?”“其实也不象你说的那么差,挺有意思的。”“嘿嘿,也就骗骗外行。听说这个大工程连部里都惊动了,拔了几百万下来。我老头也想让我参加,我可不想受那份罪去。博士后?再念下去我他妈就成烈士了。”我往嘴里又扔了颗豆子嘎吧嘎吧嚼。小六温和地看着我,漂亮的桃花眼湿漉漉,眼神柔软的象个小动物,我最怕他这种眼神了,赶紧说:“得了,别教训我了,我不是那样人。也就你,在这学校呆了六年也不腻歪。我可不是文学青年,我现在是教书匠。”
正说着手机响了,一看是三师姐的号,“老九,干什么呢?”“这不正跟小六探讨学术问题呢嘛。”当年大排行,不知怎么的,我排了个第九,想想也郁闷,到底他们是按什么标准哪?论相貌,我好歹在文院能排前二,哪回去饭堂打鸡腿,去图书馆还损坏的书,去求打扫楼层的阿姨帮忙倒垃圾,但凡出卖色相的活不是我去?论年龄,嗯,应当是顶小的,几个大叔大婶级别的倒排到了十以后;难道是论身高?更不能,除了小六和野兽男,谁能比我高?唉,算了,都说文人相轻,肯定是嫉妒我年少风流,不跟他们计较了,老九就老九呗。
“就你?谈学问?我不知道你也认识字!”
“师姐,有事您老说,别寒碜小弟我了。”众师兄弟里,我还就惧这师姐,文院有名的带刺玫瑰,又美艳又泼辣;她老板也是女的,号称“灭绝师太”,特护犊子,动不动“你们这帮臭男人怎么怎么的”把我们臭骂一顿,说得多了连我们自己都觉得自己果然其臭无比。
“我说你什么时候来广州啊?我把你的材料递上去了,老总对你很感兴趣,抽时间来见见面吧。我告诉你,这个杂志社是有名的前卫加反叛加变态加自恋,正对你的胃口,况且美女如云帅哥如雨,打扮得都是火辣火辣的,品种齐全,任君撷取,包管你宾至如归!”我都听得见三师姐流口水的声音了。
我悻悻地说:“别提啦,走不了啦,我老头在后面使绊子,喜儿我都签了八年卖身契啦!”
“你不来啦?”师姐在那边大呼小叫,“那满大街的帅哥美女让谁糟蹋去?”
“唉,只有劳烦师姐您多受累啦,有事没事记得烧点纸钱给你师弟啊。”我呻吟,含泪望天,悲愤合上电话。
小六在一旁轻笑:“就这么想去南方?”
我不耐烦地甩甩头,起身倒在他床上,“我这不是躲人嘛,离家那么近,我妈有事没事跑过来烦我,只要是母的,不管是猪是狗都拿来跟我相亲,闹得人人以为我是种马。”说完打了个哈欠,蹭掉鞋子翻身往里躺了躺,“我睡会儿,到饭点叫我。哎呀我的腰呀,我的肩膀啊!”
小六坐在床边给我捏了捏肩膀,“昨晚又熬夜了?”
我舒展身体趴在床上,舒服得直想睡,迷迷糊糊地说:“可不,帮老头儿校稿,搞到早晨五点多,累死我了——哎,就是这里,用力点,太舒服了!小六,要是你是我媳妇好多,又漂亮又温柔,学问又好,我妈肯定喜欢你。”背上的手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捏,我太困了,一下就陷入了昏睡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