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传说 第四部 下——老庄墨韩
老庄墨韩  发于:2011年06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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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贞,这些事就不用自己做了,叫坠儿就是了。”卢东篱的声音轻轻传来。

她不由又是一笑。她的丈夫,其实有一些笨拙,很多时候,都不知道怎样去表达自己的怜惜和关怀。

“原是些家常的小事,以前也都是我自己随手做的,你要这也不叫我做,那也不叫我做的,也不怕把我养得娇贵了。”她一笑抬眼望向卢东篱,“风公子可安置好了?”

“他还能有什么不好。一沾床就只想着睡。”卢东篱笑道,“你以前总说想要见见他,今儿也算是见着了,也不过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苏婉贞淡淡一笑。对于身在深闺的她来说,那个人曾有过的财富、曾立过的战功、曾经过的传奇,于她,都遥远得全无意义。

她记得的,是那山长水远,从不断绝的书信,是那万里千里,总带着淡淡温情的小小礼物,是那个知府也好,元帅也罢,只识得一个朋友叫卢东篱的人。

那个她从未见过,却从那狂放的文字里,率性的诗文中,似随意又似细心的大小礼物里,渐渐熟悉的人。

那人有一双极明亮却极能叫人心头宁静的眼眸。

那人可以一眼看穿她的病情,却也能同样尊重她的选择,答应她的请求。

那人,可以坦然把军中的事全都告诉她,明澈的眼神,让她坚信,所有的一切,他未曾隐瞒。

那个和士兵一起吃萝卜干菜的元帅,那个在总督府里拼命的莽夫,那个用拿笔作诗的手去提刀射箭,每天与兵士一同操练,越来越像个粗蛮武夫的傻瓜,那个在敌军进袭时,永远挺胸站在最前方,而把后背留给士兵的主帅……

所有的困苦,所有的艰难,所有的危险,他点点滴滴,全都告诉了她。

他没有因为害怕惊吓了一个柔弱女子而隐瞒她,他没有打着为她好替她着想的旗号只对他说宽心的话。

他让她知道,她的丈夫,究竟为国家,为百姓,为了边城无数的士兵们,做过什么,担当过什么。他让她,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为了自己的丈夫而无愧于心,而骄傲地面对一切。他让她,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了,将来还会失去什么,都可以坦然地以身为卢东篱的妻子而感荣耀。

即使是在叙诉最危险的境况,最艰难的局面时,那人的眼神,依旧是明亮而安定的,在那样的目光下,倾听一切的她,竟也出奇地不感惊慌,不觉担忧。

只是觉得,此去边关,纵万里之遥,千万之险,但那个人,都一定会时时刻刻,守护在夫郎的身旁。

便是天塌地陷,也不离不弃,纵举世皆非,亦生死不负。

只要有风劲节,就一定有卢东篱,若要伤卢东篱,除非风劲节身死气绝,才有可能踏着他的尸体走过去。

那人没有说过一句豪言壮语的承诺,只是淡淡笑着,诉说那些与东篱一起走过的岁月,一起面对的战斗,只是,用那样漫不经心的神色去讲述过往,用那样平静宁和的眸光来凝望她,于是,她就明白了。

他告诉了她一切,让她不再去做各种可怕的设想,他承诺了她一切,让她可以安心地用笑容,送她的丈夫上路。

此时,听着卢东篱笑笑说来,她便也一笑,“我想,古人书中所说,可托三尺之孤,寄百里之命的,指的就是这样的朋友吧。”

她凝眸,定定地望着她的丈夫:“得友如此,复有何求。东篱,这样的朋友,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绝不可亏负。”

这个夜晚,风劲节被张敏欣烦得头疼脑晕,完全不知道,不远处的厅堂里,有个温婉的女子在为他而嘱咐丈夫的话。

这个夜晚,曾亲自见过风劲节,游说失败之后,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赵王第二子,当今的瑞王殿下,终于召来心腹属下,动用强大的密探组织,命令他们仔细探查有关风劲节的一切。

这个夜晚,卢东篱与苏婉贞一直相守至天明,谁也舍不得睡去,谁也舍不得闭眼,谁也舍不下,每一滴每一瞬的珍贵时光。

第二天,苏婉贞一直送卢东篱到了城外十里,二人夫妻携手,有多少话要诉,又有多少话欲说而不得,到最后,也只得相顾凝眸而久久无言。

风劲节懒得理会二人含情脉脉,相顾无言的温柔情怀,自顾自把他们那小手小脚,粉嫩香滑的孩子抢过来,在怀里一路逗弄着,漫不经心自腰间扯下块玉佩,随手系在孩子身上。

卢东篱查觉他的动作,一眼望过来。风劲节横眉立眼给他瞪回去:“看什么,我送给侄儿的见面礼,你有意见吗?”

虽说不知道这块玉佩能让大赵国各个行当最出色最富有的数十名富豪,见之则万事皆从,不过卢东篱也可以猜到,这家伙拿出手的东西,必然极之珍贵或有其他意义在。

只是,他知风劲节的性情,东西既送出手了,自然也没有收回的道理。何况很久以前,他就不再为任何事,去同风劲节客气了。

所以他只淡淡笑笑,低低叮咛苏婉贞收好那块玉佩,决不可丢失损伤,也就罢了。

长路漫漫,皆在脚下,送了又送,到底还是要面对分离。

眼看着日色渐黯,再送下去,便不能在城门关闭前回城了,苏婉贞只得停车止步,到最后执手相望,所能说的,也不过是“珍重”二字罢了。

卢东篱策马徐行,也回过几次头,也怅怅张望,遥遥挥手,到最后,终是咬牙挥鞭,与风劲节,渐渐绝尘而去。

这一刻,送行的妻子,定定遥望夫君远行的身影,从现在就开始期盼下一次的重逢。却不知道,这一生一世,这是她最后一次凝望夫郎的背影。

这一刻,远行的丈夫,怀着至深的内疚,咬牙狠心而去,只盼着终有一日,干戈止息,国家安泰,他能够解甲而归,补偿他所亏负的一切。却不知道,这一生的夫妻之缘,于这最后的一次送别,已然尽了。

风劲节与卢东篱策马同行,见他一直神色黯淡,沉默无语,知他的心绪因这场离别而极之悲凉,有心引开他的心思,当即笑道:“你可知道,这几天我在京城里花天酒地,极尽欢乐,居然还认识了一位大人物?”

卢东篱眼神微微一动,轻声道:“瑞王殿下?”

风劲节哈哈一笑:“他的人找过你了吧?”

“不错,我回京的第二天深夜,有个自称是瑞王幕中之客的人,悄然来见。”卢东篱问道,“瑞王找你的用意我也猜得出来,你如何答他的?”

风劲节朗朗一笑:“我告诉他,卢帅给他的答复,就是我的答复。”

卢东篱却只苦笑一声:“那夜的访客曾对我细说瑞王的胸襟抱负,见识举措,此人确是英豪之主,他竟肯亲自去见你,可见也极为看重你,此事极之重大,你当以你自己的志向将来考虑,不一定非要以我的见解来左右你的想法。”

风劲节冷笑一声:“卢东篱,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又岂是旁人可以左右的。你是你,我是我,我之所以以你的选择来回绝瑞王,不是因为要跟随你,而是因为,我知道,在这件事上,你我的见解和原则,正好相同。”

他冷冷逼视卢东篱:“你说他是英豪之主,那么,为什么你要拒绝他呢?”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63 破障

其实,不用卢东篱解释,风劲节也明白,他不答应的原因,简单到极点。

执掌兵权者,不应当介入嫡庶之争。兵为国之利器,军是国之爪牙。这爪牙磨利了,本是为了对付外敌。储君之事,一个有兵权的将领,一个控制了军队的元帅,就算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也不应该公开表达,更何况是暗结朋党,私认主君,让手中兵将,成为对付自己人的钢刀!

人们每每听到的,是名将英才辅佐某位王子,经历一番争斗,夺得帝位,最后成就一代名君的佳话。那些脍炙人口的传奇故事,让人们为一个又一个夺嫡故事的一波三折,斗智斗勇而折服,兴奋传唱那些精明能干的臣子们,如何压对了注,英武果决的君王们,怎样成为至尊。这是多么辉煌,多么爽快。

但是,真正身处其间的人们,谁会真的看不见,夺嫡之路,血流飘杵!谁会真的不知道,因为夺嫡而灭亡的国家,远比因为夺了嫡而强盛的更多。谁会真的不记得,李斯毁掉了秦国最仁厚的太子,最杰出的将军,使一支最出色的部队失去战斗力,才扶起了一个杀尽兄弟的胡亥,间接造成了秦国灭于刘项铁蹄之下,而夺了位的李世民,面对有样学样,同样要夺他位的儿子,曾经怎样的黯然神伤。那些精明能干的臣子们,压对了注,用血肉铺路,扶上帝王之位的庶子王爷,又有多少,最后不过庸才!

在那为国为民,扶植英主的堂皇口号之后,多的是寻找最好东家,成就从龙之功的贪婪心思。只是,胜利者书写的历史,轻易便可以将当初那些离经叛道,当初那些血流成河,转换成灿烂的荣耀光环。只要你选对了人跟随,你便可以风风光光的,名,留,青,史。

立嫡立长,不轻言废立,这样的规矩,明显是不完美,不公平。但是,在君主为天的年代,这却是保证政权平稳过渡,让国家不至动荡的最好方式。那个位置,太诱人。诱人到如果没有规矩,王子们为了争夺这个位置,可以将他们能掌控的一切牺牲。而当他们掌握了刀兵,他们的力量会凶猛膨胀,他们可以轻易将一个国家,无数黎民,拖入苦难的深渊。他们可以指挥无数人为他们垫脚,他们可以逼迫无数人为他们陪葬。

如果已有嫡长子为储君,且储君并无失德,那么,对国家而言,他就是继承的最佳人选。就算是储君失德,继承者也应该由君主与重臣明议而定,而绝不是由王子们私下阴结文臣武将,朋比为党,彼此倾轧,甚至由刀枪剑戟去争夺。当储君已定,王子与大臣,尤其是执掌兵权的武将,似下交结,图谋储位。其实,本身就已经是对国对君的不忠。

自然,这些规则律法,那些暗怀野心的王子,一意攀龙的臣下,总是可以找到无比正义的理由,来不加遵从。而有什么理由,会比为国为民扶植英主这样的口号,更加方便,更加动人,更加好听呢。在未来的年代里,经过多少个千年的血腥洗礼,人们会终于公认:不介入政治,是一个军人的天职。人们会终于学会,用辩论,用妥协,用求证,来坚持推行自己认为正确的,或者是认为对自己有利的一切。而试图用刀剑,用枪炮,用强权实施自己意志的人,会被所有人唾弃,会让所有人奋起反击,无论他的理由听起来是多么高尚,多么充分。

但是,就算是这古老的年代,却也总有几个人,对于自己的职责,自己的义务,是会去坚守到底,无论如何不肯放弃。比如那不肯帮助李世民夺位的李靖,比如……卢东篱。

卢东篱目光遥望远方,轻轻道:“当今太子是皇后所生的嫡子,也是陛下的长子,性情柔善淳厚,自辅国以来,虽无大的建树作为,毕竟并无失德之处,瑞王欲图大位,想要扳倒如今的太子,若不施展阴诡手段,必不能成。”

风劲节眼神既冷且锐:“太子又岂是好相与的。别的不说,皇后那一枝的外戚,枝蔓相连,人数众多,东宫的官员门生部属加上他们的家人,牵扯起来……还有奉命辅佐东宫的太傅太师们。那些道德端方的正人君子,饱学鸿儒,虽说太子若犯小错,他们骂得比谁都凶,可要是有人想要扳倒太子,他们也一定会以性命来保。瑞王要成事,阴谋手段,朝中陷害,暗里行刺,种种见不得人的法子都一定要用出来。他若是成功,这上上下下,死的死,打的打,贬的贬,流的流,逃不过凄惨下场的,恐怕要有十万人。就算不成功,这一场夺位之争,死在他手上的人,或者被他牵连的人,也绝对不会少多少。自然,这其中少不得会有很多正人君子被连累,很多人无辜被杀害,不过……”

他语气忽地一转:“你倒也不必太过以此介怀。瑞王也该知道你的为人,就算你真的投了他,他也不会派你去做这种事的。就算你不加入,这些事,瑞王也迟早要做,该对付的人,瑞王也不会因为你的选择而迟疑放弃。”

“人不是我亲手所杀,我就没有责任吗?因为有我没我,他迟早都会做这些事,那我现在站在他这一边,就是正当的吗?”卢东篱淡淡反问。

有很多事,不是说自己没有亲手去做,就与之无关,有很多罪,不是说,装做自己并不知道,就可以洗得清。

只要选择站在那一边,就等于认同他的一切行为,就等于承认这种手段的合理性,就等于加大了他的势力,就等于给他更多的胆量更多的决断,去更早地实施杀戮和打击。

原则之所以是原则,就是因为,它不可妥协,不能让步。

风劲节哈哈大笑:“卢东篱啊卢东篱,你就是太过较真,太爱钻牛角尖,所以就注定你一辈子不可能飞黄腾达,从龙保驾的功劳,肯定是与你无缘的了。”

卢东篱苦涩地笑笑,眼神始终都是沉郁的。

风劲节笑道:“既然我们的卢元帅已经大义凛然地做出了选择,不是应该无论祸福,都坦然而对吗,怎么还整天哭丧着脸啊?”

卢东篱沉声道:“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风劲节低低哦了一声,微微挑起眉。

“那个说客,同我说了许多话,关于国家的种种弊政,瑞王的诸般见解,他的心胸,他的举措,他对于国家未来的种种设想……”

“怎么,你觉得他是英主仁君了?”风劲节似笑非笑地问。

卢东篱双眉紧皱:“你我都知道,如今的赵国,似安实危。现在文怡武嬉,只图逸乐,军队不能作战,官员只思贪墨,而重文轻武之风,更是日盛一日。太子虽无失德之处,可看他监国理政的诸般举措,也只是守成之人,将来继位,也只不过是任由一切继续下去罢了。可是瑞王却似乎颇有雄心,他说他要改国制,肃贪风,整军伍。如果他能成功,确是富国利民之益举。那么,我如今的坚决推拒,对这个国家,到底是对还是错呢?”卢东篱迷惘了。

风劲节却是好笑,哪个政客在参选时,不把口号叫得震天响。可是,真正当权后,能切实做到的,又有几个。所谓下去一个大老爷,上来一个大少爷,就是后世,对于已经当选的政家官员,颇多牵制的时候,都是如此,何况是这天子一言既为法的时代。

“他会不会真的做这些事,能不能做到,还是个问题。而且,就算他真的言出必行,将来真的能够富国强兵,他达到目的之前,也必然使用卑鄙无耻的手段,必然杀戮正直而没有过犯的君子。你无法认同这种做法,却也同样不能确定,自己的不认同就是正确的,是吗?”

卢东篱苦笑。其实,这样的迷惘,又何止他一个人呢。千百年来,多少名儒哲士,都曾经思考过,所谓损一人而利天下这类事,究竟是否正当。

当然,从古到今,掌政者们都会把这个选择合理化,都会说为了国家,为了百姓,为了天下,为了这个那个伟大的理由啊,牺牲那个人,是绝对正确,绝对应当的。如果你是那个被牺牲者,那你是绝对不应该有任何怨言,甚至,你是很有义务,打破头来争取的这种光荣的。然而,所有的堂皇口号,只有在牺牲别人的时候,才可以叫得震天响。

古往今来,有多少决策者,肯把自己划入应该牺牲的那一块。那些觉得,理所当然应当牺牲少数人的人,又有几个,不觉得自己是安全地站在“大多数”这一边。要经过多少个千年,经过多少教训,人们,才会认真地,在少数服从多数这样一个规则后,自愿加上多数保护少数这样一条义务。

卢东篱却是一个异类,如果是为国为民,让他自己去牺牲,他会毫不考虑,可是,如果要他去牺牲其他人,无论理由多么正大光明,他也无法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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