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为臣 下——楚云暮
楚云暮  发于:2011年06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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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威权集中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煌煌大清的权力运作几乎都掌控在他一人之手。

他威重权大,一声令下举国趋之,压力自然也大,但他却已抽身不得了。若之前还只是为扬名立万,那么此刻指挥大清

帝国井然有序地运转如常,心里就似圆满了一般的满足——这是多少私情都替代不了的胸怀家国的博大雍容——也惟有

此刻他才能稍微忘却那个男人与他之间整整十五年的爱恨纠缠。

拉着丰绅殷德的手,父子俩出了嘉乐堂——这是一处金丝楠木为栋梁的三进大堂,被和珅辟为书斋,转进堂后的萃锦园

,惟见一嶙峋怪石矗立眼前,却是乾隆亲自选赐的太湖名石,名曰——独乐峰。绕过这处用以屏障的山石,顿觉豁然开

朗,翠山碧水、曲径幽台,好一处满园春色如许。

这座宅子是前年圆明三园竣工,乾隆爷住进园子里嫌和珅原来住的地方偏僻,进园议事不方便才特特在什刹海西北角划

了个院子给他建园,几乎府里一应摆设建筑都是这位于园林造诣颇有建树的风雅皇帝亲自参与决定的。和珅事先原不知

情,直到有一日陪乾隆游园到了这,乾隆临风笑指这一园环山衔水,亭台楼榭道:“此处风光如何?”和珅忙躬身答道

:“别有洞天,实乃人间仙境。”乾隆呵呵一笑,在湖心亭上拍着他的肩道:“你是最精明细致不过的人,且往下看看

这湖,象个什么?”

和珅杂学博收之人,自然一眼看出这湖特意挖出一个展翅蝙蝠的形状——福蝠同音,满洲人家崇尚蝙蝠是传统了,但他

故作不知,迟疑地道:“……奴才愚笨,实在看不出来。”

乾隆呵呵一笑:“这是蝠池,湖中活水引自玉泉湖,生生不息,世世生福。”说罢又下了亭子,顺着小径进了湖中的假

山,行到山腹,和珅陡见一碑挡于面前,不觉诧异,细细看之,不由地吃了一惊——这是当年康熙爷唯一留下的墨宝“

福字碑”!从来被珍而重之地供奉在紫禁城,乾隆怎么忽然把他移到了这?再一想便明白了,都说什刹海风水行龙,是

个难得的宝地,那么这心腹地方镇上康熙御笔“福字碑”倒也相得益彰。

“和珅哪……”乾隆已是过了七十的人了,走了这许久的路脚步不免有些蹒跚,因而停下脚歇息,和珅忙贴着身搀扶了

,却见乾隆伸手抚向他的手臂,“这宅子,这花园,就赏给你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这花园不少地方都是比造大内,给个亲王住都绰绰有余,他和珅何敢逾越至此?!忙提袍跪下:“皇

上折杀奴才了,奴才何德何能蒙此殊宠?!”

乾隆似早已料到和珅的谦逊,不在意地一挥手:“丰绅殷德将来是要尚主的,你原来那个宅子着实配不上,就当朕给十

格儿的嫁妆吧……”

那也太过了——“皇上——”和珅还要再说,乾隆却忽然转头看向他,眼中的幽光在假山中隐晦的黑暗中明灭不定:“

和珅,你如今是誉满天下,也谤满天下哪……我送你这洞天福地,也是希望你真能福泽绵延,永远为朕当好这个家……

和珅张大嘴呆了一下,忽然泪流满面,伏地谢恩——这场感动君臣的哭泣究竟有几分真情流露几分题中应有,他自己或

许都分不清楚了。

但他明白,乾隆对他好,却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无与伦比。

为臣一世,遇到这样的主子,夫复何求?

他想,他该满足了。

思绪回到今朝,和珅眯着眼从眼前的流杯亭转向东面的大戏楼——这戏楼却非乾隆所赐,而是他后来特地为魏长生唱堂

会而建造的——这些年来,永琰在大事上倒从不与他为难,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地做他的尊荣王爷,乾隆有差事给他必定

完成地漂漂亮亮,若没差事也绝不擅权多事,这点着实让乾隆放心称道,一次甚至私下夸他“有当年世宗之分”,这就

是极难得的赞誉了。但和珅知道,这位野心勃勃心计深沉的阿哥只不过暂时收起了锋芒,不与他正面冲突,惟有魏长生

,这位王爷是卯足了劲要逐他出京,明着暗着几乎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了,和珅自己,则是千方百计地护他留他,

甚至捧他为“梨园第一人”,昆曲京班被来势汹汹的秦腔打压地一蹶不振,黯然失色,这场负气之争多年难了,直到前

些日子十御史以魏氏之戏香艳淫靡不立民风官箴为由联合奏禁秦腔,十御史联手是何等大阵仗,为着一个戏子哪怕矛头

直指自己都未必值得,于是宫中有诏,令行京城——即禁秦腔,伶人有操此腔者须重学昆弋花雅二腔。原本以和珅的意

思魏长生只要暂时避入京班,他自有法子扭转乾坤,却独独没有料到魏长生此时的主动言去。

甫听此消息,他是愕然的,又或许因为这些年来,他竟有些习惯于长生的浅酌低唱堙堙萦绕。

寻根究底,魏长生才笑言:“我二十年来素习秦音,不擅南腔北调,何以入京班聊作谋生?再者京华风物已熟,自要南

下看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是何等景致。”一言蔽之,中原菊坛已是他一人天下,江南梨园自是下一段征途伊始。

失落之余不免暗自赞叹,这个伶人于自己事业的追求与雄心,竟与他一般无二。

到了送他出京那日,和珅早早换过家常袍服,瞒过下人亲自送至京郊——与他同下扬州的还有那老临花丛风流一世的袁

子才,和珅却也放心,以袁枚在江南的文名权势,有他保驾护航,想来魏长生不至吃甚苦头——

“小友放心,婉卿到了扬州,老夫自有绸缪安排,管保教他一炮唱红。”以和珅的年纪身份,自然无论如何不能再被称

为“小友”了,奈何袁子才狂放旷达惯了的竟丝毫不以为异,和珅却也不甚在意随他叫去。魏长生之戏他从未担心红与

不红,一般乾角工花旦,二八年纪最是妙龄,年岁一长,或倒仓或发福或蓄须,终究没人愿意长长久久的吃这碗饭,自

己都目为“贱行”,皆恨不得早早娶妻生子另求谋生或干脆成了达官贵人的外家之宠。惟魏长生真为戏曲如痴如狂,全

心浸淫,如今望三之人依旧色艺双绝,身段唱工已臻天人之姿,如此奇才,焉能不红。

银官捧来一托盘茶,三人执杯饮半,将剩下的茶水酹于黄土,直到那深色的水渍渗入泥中,转瞬不见,和珅才忽然抬眼

问道:“你真不是为了嘉亲王索逼太甚而离京?”

长生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更如春生四野明艳不可方物:“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和相如此豁达,难道也未能免俗?”

“豁达”……或许,心里再没有牵挂的感情,任何人都能变的豁达——然而,他真能豁达吗?和珅只有点头苦笑的份,

长生将空杯放下,转过身看向天高地阔四野苍茫:“和爷……恕我无知一问。这些年你位即人臣,权势熏天——真要扶

起另一个嘉亲王也非难事,为何,这么多年,甘愿这时时刻刻都受此隐忧?”

和珅一愣,半晌才轻一摇头:“我对他——他们这些夺嫡之争是真地心如死灰,不想淌这混水了。今上待我恩重如山,

我和珅这一世为臣,也只要对乾隆爷尽忠负责罢了!”

“……当真?”

“自然。”他是怕了,真地怕了……永琰那件事即便过了这么些年依然如一只插在心尖儿的竹刺,一不留神就由要被扎

地满心是血,而老八老十一包括乾隆最宠的老十七,他都从未起过拥立之心,毕竟他们总是或有欠缺难堪大用,又或许

……还有些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原由。

可乾隆盛世又究竟还能有几年光景?魏长生看向天际残阳如血,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缄默不语。

春寒料峭,郊野凉风席席吹来,拂地众人都是周身一凛,长生最耐不得寒,最后道了声珍重,便上辕登车,直到马车上

的芙蓉锦帘放下,他都也没有回头再朝他看上一眼。

袁枚忽然回身拍了拍和珅的肩膀,语气却是几分揶揄几分无奈:“小友日理万机殚精竭虑原该是最精细不过的人,但于

小细节处倒是粗放的很。”随之却话锋一转,脸色肃然:“月满则亏盛极必衰是千古至理,江山易主者实非善与之辈,

不若未雨绸缪,早早抽身而退,与老夫一般,作一田舍翁不亦乐乎?!”

和珅一挑眉,这袁枚数十年宦海人世浮沉,果然目光如炬一语中的,可如今的他,早已不能轻易就抽身而退了。

紫禁城中的煌煌宫阙,只怕将来也必成他埋骨之所。

袁枚见他表情,已知其不可为,便不再赘言,随手一揖,便也登车而去。

车马粼粼,尘土湮湮,魏长生倦极了似的怀抱手炉微蜷着身子靠在厢壁之上,双目似闭未闭,却不知流转着怎样的心思

难遣。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银官不免奇怪,车厢里已经温暖如春,师父怎么依旧是冷?

“师父,我替您炉里添块炭吧?”

摇了摇头,长生终于缓缓地合上了眼,漫声轻吟:“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和爷,你始终做不到真地无情,真地豁达,所以微末如我,还是尽早离你而去为好。

眼睫间似有星光一闪而过,却转瞬而逝。

第四十八章:暗伤情皇姑离京,定藏边福帅封王(下)

乾隆五十三年入夏,西藏噶玛噶举红帽活佛确朱嘉措因在拉萨的政权派系之争中落败,叛逃廓尔喀(1),怂恿穷兵黩

武的廓尔喀国王入侵西藏,廓尔喀族人悍勇无匹,所向披靡,当年英吉利侵占克什米尔,廓尔喀人奇兵袭击,竟将三万

荷枪实弹的英国雇佣兵打地落花流水,也早有东侵之心,如今又有确朱嘉措甘为引路,便亲自领兵以迅雷不如掩耳之势

奇袭边境,八月初攻陷聂拉木和济咙两地。八月二十日,廓尔喀军又攻陷后藏扎什伦布寺,七世班禅丹贝尼玛连夜避逃

往拉萨。廓尔喀军洗劫扎什伦布寺,寺内喇嘛倘有反抗者格杀勿论,甚至将历代班禅灵塔上镶嵌的珍珠宝石都劫掠一空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廓尔喀悍然挑战天朝国威染指西藏,等于给自诩十全老人的乾隆当众刮上一掌。于是盛怒之下

,乾隆命时任陕甘总督的福康安立即挂大将军印,不必回京述职,即刻赶往青海整军,四十天之内军临西藏。

福康安接旨之后千里行军,日夜兼程,一万七千名八旗精锐三十九天之内兵抵拉萨,首战擦木,歼敌数千;再战济咙,

又杀敌近千,廓尔喀军始知悍将军威,开始收缩战线退往边境;然清军紧追不舍,于索勒拉河沿岸陈兵对阵,战事一触

即发。

“大帅!”参将斐英阿远远地拍马过来,驰到福康安马前才滚鞍下马,“末将愿自请先锋,与那些王八羔子杀个痛快!

随军参赞的超勇侯海兰察已经是须发皆白的老将了,却依旧欣赏这份与他如出一辙的火暴豪爽,哈哈地在马上笑道:“

你爷爷的,前些天在济咙你小子还没杀够哪?也是,那次前锋教人白白抢了,这次你就给我好好杀个痛快!”

已是副将职衔的和琳只看了海兰察一眼,便调转视线重又看向远处严阵以待的廓尔喀骑兵方阵。他如今也是身经百战的

了,一身戎装精瘦黝黑,身上的伤也不下百处,自诩次次都身先士卒,可自参军为福康安左膀右臂以来,海兰察就时时

看他不顺,亏得福康安能在上弹压从中斡旋,以海兰察的火暴脾气还指不定要出什么纰漏。

“不可莽撞。”座骑打了个响鼻,福康安放下望远境抚了抚鬃毛道,“此处临近廓尔喀境内,与中原作战不同,咱们的

人要打光了就补给不易,廓尔喀的重骑兵都周身覆满铁甲,纵横战场不可小觑,不能伤敌一千自毁八百,作无谓的牺牲

。”顿了顿,忽而扬高了声音:“还是得用炮!我不信这些铁甲骑兵不是血肉之躯——海兰察,把三十门红衣大炮推出

来对准他们!”

“是!”

“和琳听令!”

“末将在!炮的射程不够,伤不得他们元气,这次前锋还是你上——诱敌出洞!”

“是!”和琳难掩心中的兴奋,抱拳虎吼一声。

须臾过后,清军擂起战鼓,号角雄壮,声彻九霄,帅旗舞处,早已整装严阵以待的千名先锋如霹雳弦惊一般冲了出去,

一时之间杀声遍野!若论马术骑兵,廓尔喀自诩所向披靡,当下主帅领兵杀出迎敌。

漠漠沙尘中两阵越压越近,福康安持着望远镜只是冷静观望,连两旁列队侯命的炮手都被这山雨欲来的血腥厮杀紧张地

捏着炮捻子不住轻颤。

两里,一里,半里……清军甚至已经可以听见廓尔喀重骑兵如践踏在人心上的沉重的马蹄声,福康安才陡然振臂大吼:

“三军听令,放炮!”

一声令下,数十大炮铺天盖地地齐齐怒吼,顷刻间偌大战场成了烟海火山,浓荫腾空而起,几乎将天上日影都要遮掩干

净!

漫漫荡荡的烟雾里,廓尔喀人成堆成垛地倒下,人与马的断体截肢四散乱飞,和琳率着这千余敢死队狼奔冢突,冲进已

经被炮火轰地乱成一团的敌军中肆意切割,白刃混战中和琳的头盔被一个廓尔喀将军一枪挑了,他堪堪偏头避开,一头

长发随风披散,他却不管不顾,勒马大吼一声,马嘶鸣着扬起前蹄高高站起,和琳果断扬刀居高临下地斜削下去,顿时

将那敌将的右肩连着胳膊一并削下,泼起一阵殷红的血雾,和琳横刀立马,冰冷的双眸里全是血的波光:“给我杀!”

福康安眯起眼,望着这片沸腾了的修罗场,将天边落日都染成血一般的残红,才忽然丢了望远镜,一拉缰绳,人已如离

弦的箭般疾冲出去——这是三军总攻的信号!

帅旗舞动,杀红了眼的清军漫山遍野地掩杀过去,将被拉开一道口子的廓尔喀军分割数块,恣意宰割,刀丛枪阵在日光

下泛起令人胆寒的惨光……

这场大战直杀了三个多时辰,夜幕低垂间,福康安终于还刀入鞘,冷眼望去,战场上残余的廓尔喀早已不知去向,地上

到处是被马践踏地模糊不清的尸体和一片一片相连着的血泊,才冷冷地下令:“收拢建制,鸣金收兵!”一时便见和琳

一脚高一脚低地提着兀自淌血的大刀回来复命,混身上下已杀地如血人一般,辨不清面目表情了。福康安在马上弯下腰

看他,不由皱起眉来:“你受伤了?”

“不碍事!”和琳一手撕去脸上血痂,用力之下不免扯地生疼,龇牙咧嘴地啧了一下,才极爽朗地道:“方才冲杀太急

,被尸体绊了一交崴了脚,大帅不必挂心。”

福康安不由地怔了一下,此情此景何其熟悉,仿佛多年以前,有一个年纪相貌都与其相若的少年,与他并肩作战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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