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为臣 下——楚云暮
楚云暮  发于:2011年06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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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生,还能再拥有什么真挚的永生永世的感情?!不可能了——从他位极人臣开始,他就注定一个人孤独至死,却

在之前还可笑地抱有什么样的憧憬与希望?!

他明白他的心至此,真地死了。

长安回到府中,傅公府早已经是忙地人仰马翻,为着阿颜觉罗氏突然的小产,数名太医围在屋内,一顶屏风遮着躺在床

上的贵妇早已经气若游丝。一盆盆清水鱼贯抬了进去,再染地红彤彤地退了出来,合府上下皆是一夜未眠,就连早已退

养佛堂不问正事的董额氏也担忧地整夜侯在门外,不时地遣人去问:“孩子平安吗?”

没有人理会消失一夜的福长安,他这个叛出富察家的人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个最浪荡不过的败家子儿。他刚刚苦笑了

一下,忽然听见主屋一声嘹亮的啼哭,众人顿时喜极而泣:“是个男孩儿!”董额氏忙手捏佛珠诵声不止,随即正门打

开,一道伟岸的身影挡住了身后惨淡的烛光,太医在旁鞠躬不已:“福公爷节哀,福公爷节哀。”

董额氏最先回过神来,上前理了理福康安皱成一团的衣领,一脸慈爱的笑:“这是阿颜那孩子没福,还好孩子没事——

在咱家这几年,也不算委屈了她——你赶紧去歇下,哦,我得吩咐厨房熬点药草为你去秽避邪,毕竟是碰过刚咽气的人

,不吉利——”董额氏还待再说,见嬷嬷已将还满脸血污的婴儿包裹妥当抱了过来,忙喜不自胜地上前去抱。

院中众人也都一拥而上,极口称赞此子将来必定大有出息。

惟有院中两人,隔着树影花荫,清清冷冷地站着。

但是福长安依旧可以看见福康安眼角微干的泪痕——他这一生没有爱过这个女人,甚至在之前真地同棠儿一般当她是个

生养工具,但她生死弥留痛到极至的时候竟还要坚持等到他赶回来,在床边第一次握住她的手,她甚至在笑,哪怕那个

笑容是渗透了哀伤的扭曲——撕裂,钝痛,直至最终气若游丝她都紧紧地攥住他的手不曾放开。直到最后的鲜血弥漫开

来,他所能见的视野里都是一片血雾,因为依然能听见她的话穿过重重血腥,一字一字地刻上他的心:“幸好,孩子没

事——我再不济,也总算能遂爷……一个心愿——”

她本没有错,错只错在,她这一世遇到了他,遇到了富察家。

亏欠她的,又岂只是她十载青春流年!

福康安垂下头,在瞬间心似死灰——碰上了感情,从没人能独善其身。

你争我夺,猜疑算计又如何,谁又能是情场上最后真正的赢家!

福长安看着福康安从来意气风发的身影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微微地佝偻着背,独自朝府邸深处走去,他动了动唇,却

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来。

乾隆四十四年似乎是一个不大吉祥的年头,先是一等嘉勇公福康安的正室阿颜觉罗氏死于难产,接着是刚刚主持完嘉亲

王大婚的和珅与他的夫人冯氏相继病倒,和珅烧热不止,病重不能起卧,将乾隆并满朝文武都吓了半死,请安问好延医

奉药者不计其数却统统被拒之门外,直到乾隆下令紫禁城中五品以上医正全部前往和府会诊,一应珍稀药材任其取用,

和珅的病才逐渐有了起色。但冯氏就远没如此幸运,原本只是缠绵病榻,却在服用了宫中送出的御药之后痢汲不止,不

出三天就气竭而亡了——乾隆邃下令恩赏冯氏一品诰命,丧礼规制比造傅公府,整整一条街道白灯挂素,前来吊唁者较

傅公府有增无减。

到和珅终于忙乱已毕销假上朝,老太后却又忽然病了,说是魇梦入怀,每天都梦到三十年前自己因病早逝的女儿,早上

醒转也是老泪纵横,因而越发地病体沉重,直闹地整座宫廷一片愁云惨雾。

诸大臣都聚集在慈宁宫外侯着,乾隆因为担心母亲,晨昏定醒从不敢忘,任你有多大的军国要事也都要靠边。好容易等

乾隆出来,身后跟着刚封的容妃和卓氏,青春少艾明丽动人——正是阿桂平新疆献上的异香美女——也正拿着帕子正不

住抹泪。众人见帝妃一脸哀戚,谁敢欢颜,纷纷也是一脸如丧考妣的苦相,生怕慢了一步就是不忠不孝。

“传朕的旨意,下令天下有奇术之医者进京奉药会诊,有能令太后康复者一律赏千金恩封爵位!”乾隆仿佛一下子苍老

了许多,他微驼着背,反手走在最先头,叹了一声:“和珅哪……”

“奴才在!”他从紧紧尾随的人群中排众而出,欠着身站到乾隆身后。

“朝中的事你要多用心了,你年纪虽轻,该立的威势都要立起来。”乾隆枯着略长的寿眉,慢条斯理地如同在闲话家常

,顿了顿又道:“……朕都忘了你前段时间刚刚断弦,这心里想必也不好受——”

“皇上!”和珅抬起头来,俊眉星目竟然风神如玉依旧如昔,“奴才既然忝居此位何敢因私忘公尸位素餐!”

不,还是变了……乾隆眯着眼继续打量着这个在他心中永远非同一般的臣子:他唇上已经蓄起了一点薄须,衬地整张脸

忽然有了一丝威严阴沉,那眼中的两道波光也更深更厉,顾盼之间除了雍容气度之外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似乎

没有人再能猜透他心中一点灵犀。

他收回目光,甚至私心地不想再为和珅指婚,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好,你放手去做罢。”

一句话,已至和珅于领班军机之位。

一只手搭住他的臂弯,和珅低头看了,清清冷冷一笑,转过身跪下:“嘉亲王吉祥。”

一身绣蟒龙褂的永琰只这么站着,一股迫人气势就难以掩盖地弥漫开来——如今这位乾隆诸阿哥中唯一得封亲王,真正

开始插手政务的王爷,已经不屑也不需再韬光隐晦。

散朝之后本还有三三两两的朝臣通过这条宫巷往东华门走,见这情景纷纷都止步不敢上前。

“都给我退下!”永琰声音不大,众人却不约而同地齐齐退开,须臾走了干净。

和珅平静无波地抬头看着他。

没有恨。

自然更没有爱。

“你跟我进来!”拉他进了最近的一座废弃宫院,永琰顺手将他推上墙:“你躲够了?”

和珅冷淡地扯扯嘴角:“我躲什么?”

没躲会不告而别在家一呆数月?!无论他如何示好补救,他也从来不肯,见他一面。他迫近一步,两人胸膛抵触几乎是

拥在一处,但是这一次,和珅不再有一丝的颤抖——“王爷,大清还是乾隆爷的天下,你再肆意胡为前,想想乾清宫上

的正大光明匾!”

永琰愣了,眼前的和珅精明依旧,深沉依旧,独独不再对他有一丝热度——他威胁他。

是他一步一步地推他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处不胜寒,如今他却也能轻易让他摔下万劫不复的深渊——是,这个意

思么?和中堂?和大人?

怎么会曾经认为这个人古道热肠仁君风范?从宫中赐出药来生生就夺走冯氏的性命,偏偏还做的天衣无缝!——那毕竟

是他的妻子,丰绅殷德的生母,他也敢——这是警告更是要挟!他撕下温情脉脉的面纱,说什么爱难自拔,一样地也是

仗势欺人为所欲为?!

他要变的更强,直到不再重蹈覆辙!

那一夜荒唐半宿耻辱,只会成为慢慢腐朽的尘土。

他抱了他,竟使他憎恨至此吗?除了憎恨,竟就没再留下一点别的痕迹。永琰心种蓦然地一阵尖锐地痛——只有他,在

那一夜后,愧疚伤心绝望中却带有淡淡的欣悦,如此患得患失夜夜难寐的心情,也只有他吗?!他瞪视着他,却最终低

吼一声,再也压抑不住澎湃的感情,低头吻住他的唇——去他的正大光明!去他的皇位龙座!此时此刻,他要的只有他

然而四唇交接的刹那,他却怔了。

和珅的唇,冷地象冰,苦涩地一如他的心。再下一瞬间,他只觉得腹下一疼,不得以踉跄着松手退开,难以置信地看向

和珅——他出手打他?他居然——敢——?

那一夜的脆弱无助是永不会再出现的了。

没有下药,他竟然远不是他的对手——这个认知叫永琰瞬间气血上涌满心的不甘愤恨——为什么苦心至此视若至宝也不

过换他弃若鄙履!

和珅松开拳,用着他全然陌生冷到决绝的眼神看他:“嘉亲王,我说真的。之前倾力帮你,就当我和珅有眼无珠,此后

道路,有我没我,城府如你,走地想必同样顺当!”

永琰愣在原地——他要彻底与我决裂,与我分道扬镳?!——就因为我那一次的情难自禁?!——“和珅——”他忍不

住攥住他的双肩,那一声“不要”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从那个晚上开始……你就再不是我的朋友。永琰,你最好记住——”和珅冷冷地望进他呆若木鸡的双眼里,“别再动

我的家人。”

“我没——”永琰脑子一热,几乎快语无伦次,难道他以为冯氏之死与他有关?!

“何必解释?你把天家帝王权术和心狠手辣学了十成十,但你——你永远学不会你父亲的容人胸怀。”是他自己傻,真

当他也如乾隆一般帝王气象胸壑万千,所以他才想如在乾隆驾前一样,能继续帮他助他,却独独不动感情,他以为以永

琰其心其志应该看地清楚想地明白,谁知自己看错了人——永琰就是条养不熟的狼!狠狠闭上眼,想将那夜的旖旎折磨

与纠缠通通忘却,和珅快步走开,只留下一句话,直直地刺入永琰的心中——

你和他比,差的太多。

和珅跨出宫门之时,恰巧撞见穆彰阿进来奏事,只一照面,和珅便面沉如水地走了,穆彰阿却是促不即防,几乎是条件

反射地狼狈地将头扭至一旁,方能掩饰此刻异样的神色。好容易待人走地远了,才松下一口气,立即换了副表情迎了进

去,却见永琰面色铁青独立中庭,胸前的珊瑚朝珠已被他自己拽地泄了一地章华。

我拿什么和皇阿玛比?

他生而拥有一切,与那个男人一样都是天皇贵胄平步青云,他们才是某种意义上一脉相承的父子血亲——所以他们哪怕

舍弃一二也不在话下——而我,想要的从来不多,但一定要得手——无论是你还是这江山万里!

第四十五章:心如死水和致斋复出,缘生一面魏长生入京(下)

人声鼎沸的闹市之间,一顶四抬的蓝呢轿子波澜不兴稳稳当当地走过,明明没有护卫鸣锣开道,却仿佛无形中劈开了一

条道路,行人纷纷避让,谁不知道这是惟有当朝一品能用蓝呢大轿。

“相爷,宣武门快到了——昨日翰林编修李调元发帖拜望,说请爷来新张的四川会馆赏面捧场——”刘全跟在轿子旁靠

近着说,“就在这附近,爷要不要赏个脸——?”

“那帮子文人聚集不过吟风弄月,我去做什么?”和珅满脑子军国要务和太后之病,愁地眉都要纂到一起了,哪有那闲

工夫虚以应付,便命打道回府,不料轿子却停了,刘全抬头一看,迎面不偏不倚也来了个四抬轿,极尽奢华之能事,也

不知是哪个富贵人家——但和珅是一品大员,凭他是谁,也没个敢当街与丞相车驾抢道的,不由地怒了,怒斥几个轿夫

:“停什么,冲过去,看谁敢真挡这道!”

“刘全。”和珅喝住了他,轻一跺脚,轿子便稳稳及地——京城中胆敢档他轿子的不是真有来头,就是别有目的——且

看他是哪一种人了。

果然听到帘外脚步身响,一个沉稳儒雅的声音响起:“老夫不知是官家车驾,回避不及,实非有意为之。”这声音端地

耳熟。和珅一挑眉,掀帘子出来,一直身子倒真地呆住了——

“是你……”那人也呆了片刻,忽而抚须大笑,纵置身闹市也浑不在意,罢了才一叹而道:“一别十年,小友尚无恙否

?”

“大胆,我家老爷岂容你——”

和珅叫住了刘全,竟微微作了一揖:“先生安好。”

来人是袁枚袁子才——名动天下的诗中卿相硕儒文豪!他依然记得当年袁枚为他更名赠诗的情景,从而真正开启他跌宕

起伏的求官生涯——

少小温诗礼,通侯及冠军。弯弓朱燕落,健笔李摩云。

前尘旧语历历在目,却已恍如隔世。

只是当年的豪情壮志,洒脱少年,如今,尚能记否?

袁枚却也是来赴李调元之约,和珅不能不卖这个面子,与他并肩入了四川会馆,就见那簇新的门楣上挂着两道漆金对联

,不觉漫声吟道:

此地可停骖,剪烛西窗,偶话故乡风景:剑阁雄,峨眉秀,巴山曲,锦水清涟,不尽名山大川都来眼底;

入京思献策,扬鞭北道,难忘先哲典型:相如赋,太白诗,东坡文,升庵科第,行见佳人才子又到长安。

背手看向袁枚,一笑:“这是李翰林的手笔?巴蜀壮阔风光群英汇粹一览无疑,倒是难得的气魄。”他倒真没看出那个

整天掉书包的小翰林竟有这般雄才。

袁枚但笑不语,只是再三邀他入席。他比十多年前着实老了好些,但精神却依旧矍铄,气质儒雅也一如往昔,如今望之

竟有几分翩翩谪仙的气度——只是依旧好那一口儿,身边总跟着个粉雕玉琢的妙龄弟子,全然不顾外人眼光,实乃狂生

耳。

和珅刚跨进正厅,李调元就忙闻讯赶来,一甩马蹄袖就跪迎堂前,声音还带着不感相信的狂喜:“和相肯赏光,在下—

—不,所有有份集资建馆的川籍官员都觉得如逢甘霖!”这话拍马太过,袁枚不觉得嘴角一抽,和珅却似司空见惯,淡

然地命他起身,展眼一看:“这地儿原是明朝秦良玉的公馆,如今被这么翻新重建了一座四川会馆,倒也气派,而后你

等同乡朝后闲余也多个地方聚会消遣。”

“都是托和相的福!”李调元拉了拉身上的四品云雁补服,咧着嘴直笑,“请和相移步上楼,在下今日请了个难得的角

儿来,和相且看看,入不入和相的眼。”

不过就是看戏,和珅倒被他故作神秘的模样逗地有些发笑,倒也真地随他上了戏楼,且看他耍什么把戏。

刚刚坐定,就听锣响戏开,倒与寻常剧目不同,演的是唐末话本传奇《滚楼》,那落拓书生王子英被张家招赘不从,张

老庄主巧令醉酒骗入洞房与其女玉成好事,这《醉酒》一折本就是《滚楼》最精彩香艳的一出,只见那小生踉踉跄跄地

从台下上来,对着一室红喜犹自懵懂,晃到新床旁才伸手揭开绣帐——

顿时满室呆怔,连和珅都吃惊地微张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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