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为臣 下——楚云暮
楚云暮  发于:2011年06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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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都要把它送到和爷身边。”

和珅屏气接过——这便是当年福康安从他身边带走的唐卡,上面依旧血迹班驳,却早已分不清,是谁的血了。

“瑶林……瑶林……”他原以为他这般心死之人,已是无泪可流了,但将那卷破败的唐卡放至唇边,心中一股又一股绝

望伤感似跳动勃发的岩浆就仿佛要破喉而出!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两行热泪汹涌不止地落下,模糊在早已干涸的血色之上:“若不是我,皇上也不

会对他起杀心,他又岂会被强灌下毒酒,死地这般惨烈……”

“三爷是死于瘴毒!”家禄闻言忽而愤然,“我家主子那般神勇,天下哪个刺客能近他身?!当年秀山误中埋伏,久困

无援,三爷怕众人都困在密林之中一同中毒,才亲率敢死队开山劈路突围而出!三爷……也是在那时候,身染瘴毒,为

了不失战机,他隐下伤情带兵追击三百余里,才最终死在贵阳——若非如此,那个贪生怕死的额森特凭什么那么快就能

平定叛乱!”

和珅彻底地愣住了,半晌才颤抖地问:“……他临死前……可有还说过什么?”

家禄深深一跪:“他劝和爷——前事至此,抽身而退!”

和珅如遭电击——抽身而退!瑶林,世间无你,我却又还能退到何方!

他知道嘉庆不会放过他,早已下定决心在嘉庆问罪之前,为乾隆殉葬——只要他于这等高位上为主生殉,则已立不败之

地——嘉庆无论如何地恨他,也不得不给他死后哀荣陪葬裕陵——那他生前死后,就再也没人能妄图控制住他!

可是,如今……他心乱了,何去何从在他脑中搅成一团,直到门外踏雪之声纷至沓来,和珅才惊醒过来,迅速地拭干残

泪:“他们来了,此地不宜久留,你先躲到太上皇梓宫后去,我把他们引开!”

家禄刚藏身好,门就被猛地推开,两列周身甲胄的侍卫冲了进来,将寝殿围地水泄不通。居中一道高大身影昂然阔步地

迈进,所有人单膝跪下,三呼万岁。

永琰依旧一身丧服,罩着件雪貂金绒大氅,神色间却再不复曾经的退缩和阴郁。

“皇上为太上皇哭灵,值得那么大阵仗?”和珅无限眷念似地最后看了梓宫一眼,转向嘉庆。

永琰望着他在昏暗灯火下越发瘦削的脸,微微一笑:“方才内城侍卫调度有异,朕恐有不测之事,更换了和爱卿任命的

九门提督,特来知会爱卿一声。”

一句话略去了多少血雨腥风。

福长安……和珅叹了一口气,为何你总不愿意听我一劝,还要为我争,为我夺——却有何用!

连我自己都已经放弃了的,为什么你还要如此珍惜?不值得。

从两年前我选择与他真正为敌开始,这一天就迟早要来。

“给事中王念孙参你嘉庆三年纵容在川镇压白莲教将帅冒功进请赏,可有此事?!”

“臣认罪。”

“御史广兴弹劾你在皇考圣躬不豫时毫无忧戚之色,目无君父丧心病狂!”

“臣认罪。”

“湖广总督参你——”

“臣认罪!”和珅抬起头来,平静地开口:“皇上就不能多等几天?大行皇帝入土为安臣也就无所挂念了。”

就这么一句话,轻易地挑起了嘉庆所有强自压抑的怒火:“全部给朕退下!”

一干人等很快退地干净,宫门合上,若大的乾清宫里就只有嘉庆与和珅,四目相对。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认输?短短三天不到,参你的奏折在养心殿堆成了山!你苦心经营多年的党羽为求自保都对你落

井下石——我要定你的罪易如反掌,介时你声败名裂还凭什么在这和我斗气!”永琰攥住他的肩膀,神色间带了三分狂

乱:“这一次没人能救你了和珅!”

“我从未想和皇上斗气。”和珅的眼中寒光粼粼,“当年我只想……给战死沙场的……他们一个应得的说法——皇上,

长安是富察家在世最后一脉血系,富察家的人脉根基至今不堕,我想皇上为长久计必不会除去长安——”

“够了!我现在是在说你!和珅!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出了这门我保证你成千夫所指万世唾骂的贪官国贼!”嘉庆手一

挥,竟将案上刚刚写好的卟文祭词一扫落地,“你还敢这样有恃无恐?!能保你的人现在永远躺在那口棺材里即将化为

枯骨了,他的江山,他可望不可得的人都要落到我手里了,你指望他能还魂再救你一次?!”

话音未落,忽而一阵阴风吹来,离梓宫最近的一排蜡烛,忽然齐齐熄灭,大殿里陷入一片幽冥。

“皇上这么说,就不怕将来受天打雷劈之苦吗?”和珅的脸在雪光月色惨白的光下,有几分可怖,永琰只怔了一瞬,便

森然一笑,一把抓住和珅的手腕:“为了你,我爱新觉罗永琰,不怕列祖列宗降下任何天谴!”

和珅竟还是毫不慌乱,顺势跪下:“那么,臣也不怕身败名裂甚至身首异处。”用力抽出手来,他伏拜于地:“若臣真

有罪,请皇上从重处置!”

“好……你好……”永琰不停地点着头,伸手漫指,咆哮道,“你以为朕不敢杀你?!来人——削去和珅军机领班,户

部尚书,步兵统领等职,即刻下狱问罪!”

嘉庆如同一条冬眠蛰伏的蛇,在醒转的瞬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和党”致命一击,在他大肆表彰王念孙广泰

等人的暗示下,从中枢宰辅到地方大员纷纷上书要治和珅重罪,曾经千方百计投入和珅门下的钻营之辈也立即随风而倒

,争先恐后地开始“揭发坦白”——直隶总督胡季堂甚至拟订了和珅的二十条罪状,首议凌迟处死和珅,以正国风。

“胡季堂疯了吗?凌迟处死和珅?!这个见风使舵的奴才!”嘉庆恼怒地将奏折往桌上一砸,“什么二十条大罪!都是

什么策马坐轿出入宫禁,京中银庄当铺无数以中堂首辅之身与下民争利,私将出宫女子娶为次妻——凭这些罪要治和珅

死罪?!”

穆彰阿弯腰拾起奏章,轻声道:“胡季堂是胡闹,和珅毕竟前朝首辅,岂有当街凌迟的道理,他过是想变着法子讨皇上

欢心罢了。但他所拟二十条大罪却非不可用——和珅权倾朝野二十余年,定不出罪,皇上以何名目将他处死?和珅若不

消失,皇上以何中央集权令行天下?!”

“你要朕杀和珅?!”永琰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着穆彰阿,这些年来,若非他忠心不二一路支持一路跟随,他也撑

不到今日,他原以为穆彰阿该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而今,竟连他也要杀和珅?!

“皇上,和珅不能再留了!民间传言‘和珅跌倒嘉庆吃饱’,说皇上治他的罪,不为他擅权而是为了财产才抄他的家,

还说私有协议,交出家产可赦免,若皇上真不杀和珅,岂不坐实谣言?这还不要紧,还把皇上顺春秋大义诛乱臣贼子的

通天义举变成与臣子争产的小人手段,皇上何以立德树威,嘉庆王朝拿什么与煌煌六十年的乾隆盛世相比?”穆彰阿忽

然跪下,“皇上,您对和珅的心思奴才都看在眼里,可和珅何曾珍惜过?嘉庆二年,皇上只要有一点大意,立时就会被

废!古往今来,几时有过能善终的废帝?和珅对您,又何时留有余手?!皇上,您杀了我我也要说——为人君帝王,最

不需要的就是情爱牵羁!如今这情势,和珅不死不行了!”

嘉庆颓然地倒在龙椅之上,和珅收不了,放不得,难道……就真只能杀?!

和珅若不消失,皇帝以何中央集权令行天下?!他自然清楚,只要和珅还在,他就永远活在傀儡的阴影下,永远无法拨

云见日!

消失……他眼前忽然一亮:对,他怎么没想到……消失!

让一个人从这世间消失,多的是办法。

嘉庆四年正月十八,宫中终于颁布明旨,将和珅二十条大罪昭告天下,拟斩立决,今上仁厚,念其为前朝重臣又有国戚

之尊,改赐自尽,着前武英殿大学士福长安至所中跪视其自尽,和珅名下所有产业即令清查抄没。

那是一个难得不见雪的暮冬,天却阴沉沉地压着,宫苑深处间或飞来数尾神鸦,漆黑地划破天际,带出几声不祥的哀鸣

新上任的养心殿总管紧张地看着手里捧着的托盘,上面放着一盏金镶玉嵌的酒尊,但他明白,里面却绝不会是什么美酒

佳酿,而是见血封喉的“恨情衷”——谁都知道皇上憎和珅入骨,可却为何要故意赐下这般风雅的毒酒?

“崔总管?”

他回过头,见是皇上身边第一号红人,新任军机穆彰阿,连忙躬身就拜。

穆彰阿微微一笑,挥摒退身后护送的侍卫们,转头镇静自若地道:“皇上命我出来,加一件东西,送和中堂上路。”

一绡白绫,静静地摆在托盘上,崔总管听见穆彰阿的声音徐徐而道:“毕竟先帝爱臣,皇上的意思,还是多给条路让他

选——这是密旨,崔总管明白?”

“奴才明白,不会同第三个人说起。”也是,皇上处死前朝罪臣,最优容也不过是给三尺白绫赐其自尽,哪会特特选出

这种天下奇毒。

穆彰阿吩咐妥当,转过身一步步向深宫走去——皇上怎会舍得鸩杀和珅,那恨情衷必是假的,既如此,他就来赌,赌如

今一心求死的和珅,只会选择白绫自尽!

他脸上现出了一丝奇异的笑。

皇上心中的孽情断不了,不愿断,那么,何妨由他代劳。

嘉庆王朝,只要有他一人权倾天下,足矣。

崔总管进了传说中的和府,已是被惊地呆住了——都说这和珅富可敌国,连宅子都如此富丽堂皇,外面的传说,岂不都

是真的,也难怪皇上如此忌惮了。走进嘉乐堂——那早已是被禁军内外三层围地水泼不进,侍卫统领认了令牌,放他进

去,福长安已押到了,正中坐着一个清秀隽雅的中年男子,虽然一身素色囚服,枷锁加身,却难掩夺人容色——这想必

就是曾经一手把持朝政近三十年帝国首辅和珅了。

与他想象中那副专横跋扈的模样全然不同。

崔总管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身后的侍卫立即押着福和二人跪下:“前大学士和珅位列首辅大臣,却不思报国,深负

朕恩,其大罪二十,今查明属实如下:朕于乾隆六十年蒙皇考受封为太子,尚未公布谕旨,和珅就先递送如意,以为拥

立之功,其大罪一也;任领班军机期间,对军机处记名人员任意裁撤,种种专擅不可枚举,其大罪二也;查抄其府,所

盖楠木房屋,皆仿宁寿宫制度,奢侈谕制,其大罪三也……京城内外当铺钱庄资产不下十万,与民争利,其大罪二十也

。今着令自尽,福长安跪送!”

这洋洋洒洒的二十条罪状念毕,和珅似无所感一般,只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皇上的意思,叫我选其一自尽?”

崔总管点了点头,和珅起身,执起那杯“毒酒”,微微一笑,竟悉数泼下,在崔总管的惊惧之中拿起那三尺百绫,忽而

摇头叹笑:“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和珅,你也有今天!”将白绫不甚在意地丢给一旁的行刑官,他转向长安,面

对这个一生一世跟他纠缠不清的男人,他竟不知再说些什么。福长安沉默地看着他,忽然开口:“你放心,我不会求死

的。若我也死了,天下还有谁敢为你收尸——我只问一句,你辛苦一世,冤不冤?”

和珅微微地扯开唇角,竟摇了摇头:“大清开国以来,新帝登基都有杀先朝权臣以立威之例,如熙朝敖拜,雍朝年羹尧

,乾朝纳亲——用以重振乾坤再开新局——我和珅也愿做一回‘良弓走狗’!以顶戴性命为乾隆盛世做最后祭奠!”

他侃侃而谈,仿佛千载浊世,独他一人,享尽繁华,悼尽繁华。

行刑官已布置好了一切,白绫飘扬间,一道高亢欲断的叫声:“伺候和中堂上路——”

长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缓缓地跪下,却舍不得移开半分视线,仿佛要将他最后绝然的身姿,刻入骨血之中。

他扬起脖子,任那白绫绕颈——窗外远远望去,似乎还能看见流杯亭一角飞檐,恍然间,那个人音容笑貌又宛在眼前。

瑶林,今生无缘,来世再聚——

唯愿你我,不再一世为臣。

尾声

崔总管跪在丹陛下一五一十地禀述:“和中堂升天后,其仆刘全,其妾苏氏俱跳楼生殉,其余家人皆看押在案,不曾走

脱一人。”

听到卿怜的名字,嘉庆翻阅手中《悦心集》的动作一僵,却又很快如常,掩卷抬头,挑唇笑道:“接下来该清算谁了?

可笑和珅当年党羽遍天下,如今墙倒众人退,都恨不得与他划清界限才好——丰绅殷德?啧……他如今在公主府里大概

已经惶惶不安了。”所有与和珅有深刻羁绊的人都该死!

原本一直面无表情的穆彰阿忽然脸色微变,忙道:“皇上,臣认为若只为和珅一人,实在不宜牵连过广,何况丰绅殷德

毕竟是皇亲,和孝公主乃先皇爱女,大行皇帝仙去不久,臣恐此举会引来非议。和珅既已伏诛,便也罢了。”

嘉庆方欲说话,忽见养心殿外走近数人,紫衣乌带,自然是他派出的影卫司之人无疑。他仿佛周身轻快起来,忙挥手命

殿中诸人自散,破天荒地亲自迎出门去:“都办妥了?”

为首侍卫眉头一皱,想说不敢说地望了嘉庆一眼,便直挺挺地跪下。嘉庆愣住,一种连他差点被废时都从未有过的恐慌

袭来:艰难地开口问道:“他……他呢?”

“奴才们赶到的时候,和中堂已经气绝了!”

神武门栖息着的千羽宫鸦,忽而整阵飞过,黑羽纷腾间散落一层层凄若哭啼的哀鸣。

“皇上!!”

所有人一抢而上,接住那道怆然倒地的身影。

……朕真地,真地没有想杀你……致斋,朕,怎么可能会杀死心中最珍视的梦想……你为什么偏要以这样决绝的方式,

来终结你我之间,这场旷日持久的爱恨情仇!

一道漆黑的鸦羽掠过层层宫墙,缓缓地飘落在他无力合上的掌心。循着那片黑色的羽毛望向那片无垠的雪地,他仿佛隐

约看到当年禁宫中,片片飞雪在风中如樱花飞舞,一个蓝衣侍卫,踏雪而来,眉眼间是如绚日般夺目的光芒,他站定了

,在他身前跪下,含着那抹他至今难忘的完美笑意:“二等侍卫和珅,见过十五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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