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平由自家华丽非凡的酒楼出来,身旁伴着十姐的夫婿。
十姐夫在他耳际低声讲着:“令岳丈所犯之事非同小可,朋党之争已引起东厂侧目,那些宦官打算一次肃清握有大权的几名朝臣,据我得到的
消息令岳丈的名字清清楚楚写在此次名单之中。”
慕平不语,低头走着。
“如今东厂掌权,几欲取帝王位而代之,东厂下的格杀令,没人能逃得了。”十姐夫小心翼翼地看着左右,怕一不小心自个儿讲的话会被其他
人听了去。
慕平沉吟着。“十姐夫在京城中交友广阔,可有疏通门路?”
“就算真有,我也不敢说。”锦衣华服的男子叹了口气。“扯上东厂,这事最为难办啊,然而是人就爱财,除非捧大把银子出来,否则令岳丈
这条命,怕是救不回来。”
两人相偕走离了酒街,男子告辞慕平往路旁停着的自家马车走去,慕平目送姐夫走后,一口凝积在胸口的郁闷之气才得缓缓吁出。
来京城已好些年了,此处官商交结龙蛇混杂,他每一步皆踏得战战兢兢,深怕一个出错便累及家人。然而,他的安分守己却保不了在朝为官的
丈人。
长夜漫漫的街道上,慕平缓步走着,他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么些年来他所尝受过的历练,尚不足已让他有承受今日剧变的能耐。
转回了就落于酒肆附近的宅第,慕平叩了叩门环,仆人立即开门迎接将他恭送入内。
“老爷回来啦,今日似乎比较晚。”仆人问候着。
“恩。”慕平浅短应了声。
门外,是京师偏僻一角沉默如夜的街道。
某个身影在他进门之后,由暗处走了出来。
有双蓝瞳如昔地凝视着他,这些年从未远离过。
“平儿……”楚扬伫立于慕家深锁的红漆大门前,黯然的神情忽尔浮现。
慕平入了屋见绣娘正在厅里等着,昏昏沉沉的夜大厅灯火全燃,只为驱走所有寂寥等待着他的归来。
慕平穿过花木扶疏的前庭,平缓的脚步些略快往妻子而去。
“相公。”绣娘绽着端庄秀丽的笑靥,迎接良人归来。
“很晚了,怎么不歇息?”慕平接过妻子手中正绣着的绢布,搁在了桌上。“你有孕在身,不能太操劳的。”他心疼着。
“妾身只是等着您回来。”
“回房去吧!”他扶着绣娘往内堂去。身旁的丫鬟遂收起了主母未完的刺绣,携着跟随于主子身后。
“今日又绣些什么?你一拿起针,总是没日没夜忘了歇息。”
“是幅百子千孙平安图。听说带在身边,能够保平安。”
“百子千孙,那得绣到何年何月?你别辛苦着了。”
“绣娘只希望绣娘在相公身边一日,相公能康康泰泰百病不侵。这些只是小事,绣娘并不觉累。”绣娘笑着,后又道:“对了相公,下下月的
上元灯节,相公有空闲麽?”
“想看灯?”慕平问了声。
“说是看灯,倒不如说是看人。灯海漂亮,引百种人前去。绣娘已许久许久未曾与相公出外同游了,这回早些说,不知相公可否有闲?”
慕平握紧了妻子的手,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情感悄然浮现。这些年亏了绣娘支撑着他,他才得安心无虞地在京城闯荡。绣娘是他最重要的人,
绣娘的亲父他无法见死不救。
翌日,慕平找了十姐夫,誓言无论花多大的代价,也要将丈人带离那场官非。
十姐夫含笑点了头,拍着他的肩,说他此行此举真是难得。
酒楼之内慕平签下了让渡书,他盖上手印后将契递与了十姐夫。
“这么一来就好办了,有了这些钱转弯,你丈人在牢里就不怕受折磨了。”十姐夫脸上堆满着笑。
“失了这酒楼,我两袖皆空。”慕平甚至动用扬州家人存于钱庄以备不时之需的白银,一心只想营救丈人。
“金银财宝再赚就有,但人命可只有一条。”
“十姐夫说的是。”慕平点头。只是走到了这步扬州双亲全然未知,但慕平半点法子也无,十姐夫说要有这些银子打通关节才能救得丈人,他
唯有全投了下去才能赢得那微乎其微的一线生机。
忽而,家里的仆人慌张地跑入了酒楼,神色慌乱地奔至慕平面前大喊道:“糟了老爷,夫人动了胎气现下疼得好厉害。”
“绣娘!”慕平一听,连坐在一旁的姐夫都来不及辞别便随着仆人冲回府第,他一入屋便往厢房跑去仓皇推开自己的房门。
床榻之上绣娘神色苍白地躺着,七个月的肚子大得有些骇人。绣娘床榻旁已有名大夫守候诊治。
大夫切完脉后有些忧心地走过慕平身旁,苦恼地道:“夫人气虚体弱胎儿不稳,这段时日切忌勿让夫人劳烦心伤,否则不是胎儿难保便是夫人
难救。”大夫说完后,摇着头走了。
慕平趋向前去,心疼怜惜着绣娘。“好端端地,怎么了?”
“相公……”绣娘忍不住落了泪。“家中兄长今日前来,妾身才知爹竟参与党争被捕多时,近日处斩。您必定是知道此事的吧,为何不告知妾
身?”
“我怕你受不了打击。”慕平拭着绣娘的泪,道:“放心吧,我已找人疏通关节,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绣娘不住落泪,哭泣不已。
“没事的……没事的……”慕平只能守在床榻不停安慰妻子,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
怎料是夜牢中死讯传来,丈人被狱卒烙刑拷问,最后不堪折磨逝于狱中。绣娘悲痛不已,未足月产子,大夫慌乱地来,产婆慌张入内,慕平被
推了出来,门扉紧闭被拒于门外。
一整夜、一整日,绣娘痛苦哀号声在大宅子中不停荡者。
慕平捂着双耳,躲在厅堂圆柱之下,无法听闻。
那时,娘火速捎来了信,说是爹得知他卖了京城酒楼,又拿光了钱庄里所有银子,气得上京去了。娘要他自个儿小心解释,父子俩别起了冲突
。
信被慕平扔在地上,他的耳里回荡的全是绣娘悲痛呻吟。他或许会失去她。
第三日,房门开启了。慕平赤红的眼血丝满布,动也不动地蹲在厅堂墙角,待着产婆将甫出世的婴孩交托到他怀中。
慕平抱起了孩子,愣愣地,发觉宅子里只剩出生婴孩的哭声,而绣娘的声音竟歇了。他睁著呀然不解的眸,凝视着满身是血的产婆与大夫。
“真是对不住,没能救得回夫人。”
真是对不住……
而后所有人都离去了,他抱着自己的孩儿,走进房里,望着神色灰然的绣娘,跌坐了下。
他记得不久前,绣娘还窝在他怀里,哭得伤心,慕平从未见她哭过,绣娘素来柔韧坚强,这错觉让慕平误以为他与她会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这年,慕平才二十。
当他散尽千金也无法换回妻子与丈人性命时,他想起了楚扬当时的绝望。
今日遇着了相同处境,他才知道楚扬当年会是多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让身边所想紧紧抓住的人随风而去。
想起了楚扬,想起远久以前楚扬只弹予他听的琴音。
知音难再得,所以楚扬毁了琴。
他绝非有意伤楚扬……
他只是不懂得楚扬为何要那样对他。
他们同是男子……同是男子呐……
慕平在紧锁的房中,执著绣娘冰冷的手,跌坐于床榻之下。
曾经,绣娘笑得多麽满足;曾经,他以为拥有了绣娘,他就可以分得绣娘一丝丝满足,如同她一般忘却烦忧。
只是突然间毫无预警,天让他失去一切。
怀中娃儿在哭著,这是他的孩子,但他可知他的娘就此沉眠再也不醒来?
此时屋外乒乓作响,他听见熟悉却苍老了的音调在屋外喊着:“畜牲、畜牲你给我出来!出来!”
怒气冲冲的慕鸿由扬州奔来,得知儿子散尽家产,又看见媳妇动也不动的苍白身躯,他青筋浮现,夺过儿子怀中婴孩,高高扬起的手狠狠地扇
了慕平一巴掌。
“你这个不成材的东西,我多年的苦心全被你给废了。从今以后慕家再没你这不孝子孙,孩子我带回去养,以后你就算饿死街头,也休想再踏
进慕家家门一步。”
慕鸿临走前,忿很地一脚踢往慕平胸口。
慕鸿本以为儿子该会发扬家业了,怎知这不中用的儿子仍是同以前般怯懦愚蠢,竟将他辛苦挣来的血汗钱散得一丝不剩。
慕鸿头也不回地走了,从今日起他就当没生过这么一个好儿子,省得想起来便万分痛心。
慕平压着疼痛的胸口,不住地咳着。
尚未取名的娃儿让爹给抱走了,几名仆人们前来探视也让他遣离了。空荡的宅子最后只留下他,与绣娘冰冷的躯体。
爹会气那是当然的,他不是做商人的料,他只会干赔本生意而已。
突然地他想起了楚扬的琴声,在那曾经是无忧无虑的年纪里,楚扬总是鸣琴总是浅挂笑意,那时没有人事纷扰,一切在恬静中怡然自得。
夜凉了,原本该深沉如墨的天,却被燃得如白昼般明亮。
他记起今日该是上元灯节,绣娘余月前便说过想看灯笼,希望他得拨空陪她。
他抱起绣娘柔软的身子,轻声说道:“我没忘记过答应你的事,从今起我不须去酒楼了,你想看灯,我陪你好不好?永永远远陪着你好不好?
”
才踏出门慕平便见着热闹景象,街道上各式各样的灯点燃了黑夜,美丽的彩绘漆于灯笼高挂在上头,上元灯节户户结灯连绵无际彻夜不熄。
上元的灯节,是足不出户的绣娘能够外出观看花花世界的唯一机会。女子嫁做人妇后,便只能守着夫守着家,从此与外界隔绝。以往绣娘皆是
由底下丫鬟陪同着共赏花灯,因这些年为了酒庄事忙他鲜少在家。
怀中的绣娘柔顺地依偎在他的胸口,默默地唇角似乎也展起了笑容。
他缓缓地走着,任双眸氤氲热气弥漫,落下的泪来不及擦拭,滴至了绣娘娟美的脸上。
她向来是最懂得他的了。初到京城时,她拿起那断弦,亲制的绣袋上,缝起比翼鸟的图样。
她总是说着:“绣娘自知不会是相公最重要的人,绣娘只希望绣娘在相公身边一日,相公能康康泰泰百病不侵。”
她知道他心里一直以来总惦记着楚扬,但她只是笑着,从不多言多问。
于是,他将她看成了至亲的人,她是最能为他分忧解闷的人,也是他最为在乎的人。
街上,慕平跌跪了下来,无法抑止的泪水由他满目疮痍的心中不断流出。
他无法明白为何越重视的人事,越会由他手缝间流逝。他从无能力挽回什么,他如今的苟活实在是可悲。
而后一个人影伫立他的身前。
泪眼相望,慕平无法置信。那是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对梦回时分总是牵挂住他最深处记忆的蓝眸。
那个人用强而有力的臂膀揽起了他,不让他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无助彷徨地哭泣着。
这是慕平最熟悉的味道,就算那个人不开口,就算雾气弥漫的眼看不清楚那个人的长相,但慕平却能轻易地辨认出他紧拥住他的力道来。
是绣娘带来的吗?是绣娘的魂魄指引他到他身边的吗?
当那个人紧紧地将他揽住时,慕平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如潮狂涌而至的悲恸,将脸埋在对方的胸膛间任泪奔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