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成群成群,寻常时候不管往哪处走,都有人声嘈嘈。
然反观楚扬宅第,不过隔了道墙却天地之别,不似他家光景。
楚扬这头也是江南庭园布景,然而无人整理总有萧瑟之感,唯一贴身仆人福伯年纪也大了,府务也是能做多少算多少。楚扬食衣住行样样简朴
,过了多年自己动手的日子,倒也没想过再多买几个仆人回来。
大厅里头空空然,楚扬房里也不见人。慕平绕了两圈有些泄气,心想或许楚扬出外去了,晚些才会回来。
他许久没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翻过那道墙,没见到楚扬的面便也不想那么快回家去。
把玩着酒壶耳朵,慕平在楚扬房里待着。楚扬的琴就置于桌上,他闲着没事做,无聊地抚弄琴弦,铮铮声响,曲不成调。
经过了段不长不短的等待,长廊外终于传来吱嘎声响,慕平竖起耳知道那是楚扬的脚步声,楚扬一步一步行道,伴着几声咳嗽笔直朝厢房而来
,慕平赶紧收起拨弄琴弦的手正襟危坐。
“你来了。”楚扬推开房门见着慕平在内,没多大的惊讶,他早在尚未走近前便听着了凌乱弦声,这整个宅第早已空荡,除了慕平没人会碰触
他的琴。
“钦。”慕平点头。
“这么早,用过膳了没?”
“待会儿回去再吃便成了。”慕平感觉他与楚扬间愈益生疏,连家常闲聊都有着份距离。
“拿酒来?”
楚扬这一问,慕平猛是点头。“这坛酒许久之前使想带来了,只是近日太忙没法子过来。”慕平连忙由怀中拿出品酒用的杯子。
这对青瓷杯是官窑所产逸品,他开始习着接掌酒庄生意时爹特意送给他的。
青瓷杯有着瑰美色泽,是难以烧出的雨过天青色;这对杯子价值不菲,酒入其中能凝香聚气滤下辛辣,是他爱不释手的宝贝。
楚扬没有品酒之习,学着喝酒也是他带酒来开始。楚扬府中更无赏酒用杯,是以这双生成对的青瓷杆顺理成章便由他所出,供两人饮酒之用。
楚扬的杯,杯缘有个小小刻痕,那是某回他醉倒时不慎推倒楚扬,害楚扬挣落手中青杯所致。
慕平小心翼翼地将陈年酒坛开封,红布摘下时,浓郁芬芳的气味顿时弥漫整个厢房,几乎要叫人窒息般醇厚扑鼻。
“是坛好酒。”楚扬掩嘴咳了几声,静静坐下。打开的门没有带上是因气味太过了,楚扬怕关上了门光是酒味便会叫慕平醉倒。
“这坛酒放了好些年了,是十姐出世时与女儿红一起埋进土里的,十姐出嫁时爹同挖了出来,我见着便要来了。里头放了多味药材以烈酒浸泡
存封,如今药性皆入酒中,喝了这酒能强身健骨去百病,我老想着要拿来却总找个到闲。”慕平将酒倒入青杯之中。
楚扬自然而然地拿起那只有着损伤的杯子,将其中澄黄间混着药材碎屑的酒液饮落喉中。
慕平也沾了一口,但如昔地,接着便开口叫辣。
“喝不了酒,就别逞强了。”楚扬说着。
“不行,我家开酒庄的嘛,酒庄老板的儿子怎么能不会喝酒呢?我这么喝下去,总有天能练得好酒量。”慕平回道。只是这些年下来,与他一
同喝酒的楚扬早练成了身好功夫得以千杯不醉,但他仍是沾酒即倒,不堪一击。
楚扬拿过了琴,住外走去,慕平收起青杯酒坛,随在楚扬身后。
夜下,凉亭内,风有些冷,楚扬鸣起了琴。
慕平偶尔为楚扬斟酒,两人有时搭谈着有时沉默,酒过三巡之后,慕平又倒在凉亭石桌上醉成烂泥起不了身。
“以后我们可能没办法如此闲聊了……”慕平双颊绯云上染,双瞳盈盈犹若舂水,他望着楚扬,然而楚扬却别开了脸。
“楚大哥……你最近有些奇怪……”
“是吗?”楚扬虚应。
“我们以前明明无话不谈的,如今却越来越见外。我现在连你每天做些什么都不晓得了,就算跑过来找你,你也会像今日一样不在府内。”慕
平咕哝着。
“我倘若出门,也只是乘著小舟游瘦西湖罢了,湖上山光明媚风轻水静,是个安心读书的好地方。”楚扬不愿待在家中,在家中他只能想着慕
平何时会翻过那道墙前来找他,他的思绪浑沌晦暗,无注平静,而慕平这些时日又鲜少来此,他的心如同被绑缚住了般,疲累困顿,坐立难安
。于是他唯有离开家门,期望扬州如梦似幻的光景,能分散他对慕平过于骇人的执念。
只是什么也不知的慕平,如今又拿着那双万般信任的清灵眸子仰望着他,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移开眼不与他视线相交,期望就此能散去想将他
紧拥入怀的冲动。他知道自己倘若失控,将不会仅仅是吓着慕平那么简单。
“你要读书啊……”慕平困惑着:“楚大哥想应科举之试吗?”
“或许。”楚扬只想分散自己过于专注慕平身上的心神。
“楚大哥学识渊博,的确是不该待在小小扬州,淹没才华。”慕平喃喃念着,又为自己与楚扬斟了杯酒。“小时我读书都是你教的,我觉得楚
大哥的确是个人才,将来一试中第,肯定光耀门楣。”
慕平说得真切,然而他却不知楚扬在乎的并非这些。
慕平见楚扬也不语,便自己说了起来。“我成亲之后,大概没办法常到这里与你一起谈天说地月下共饮,依我看楚大哥也得趁早娶,福伯年事
已高总不能长伴你身侧侍奉你,有了个妻到时也有人照顾你日常起居。”
慕平摇头叹气,他还未及弱冠,懵懵懂懂之际尚不了解成亲是何回事,只晓得那代表有责任加挂,有个女孩儿会将其一生放在他身上。
或许再过阵子,他会成为几个孩子的爹,然后继承家业,像他爹一样忙忙碌碌一直到老。
“成亲?”楚扬的声音听来微微上扬,那是惊愕,是万般骇然。一语惊醒梦中人,楚扬曾以为他与慕平的情谊会永远持续不断,他能留在慕平
身旁,但他却想漏他们同为男子,慕平终究得继承家业为慕家开枝散叶。
不……楚扬一想及日后将有名女子以慕平妻子的身分,待在慕平身侧侍奉慕平,为慕平生儿育女,他就无法忍受。
“是啊,成亲。”慕平稍嫌不安,毕竟不晓得新娘长啥样,只是见了张丹青,也没真正见过她的面,但日后他却得与其携手相伴共度一生,直
到老死入坟。
楚扬停下了抚琴的指,神色凝重地喝着慕平带来的那壶烈洒,然而楚扬向来苍白的神色交无因酒气而稍稍红润,反之,他咳得越来越深,一声
一声,叫人不忍听闻。
风旋着,在黑夜里刮起飕凉,楚扬的神情与沉默令慕平感到不解。
楚扬十指交合的指节因用力而泛曰,他不再奏琴鸣曲,只是任寂静蔓延、蔓延、再蔓延。
“楚大哥……”
顺气之后,楚扬紧抿着双唇不愿开口“楚大哥……”慕平唤着。
楚扬缓缓开口道:“你走吧。”他有种强忍着无处发泄的痛楚,慕平无法明白这痛有多深,他若明白,便不会挑着了他的痛点予以痛击。
“为什么?”慕平疑惑着。
楚扬凝视着眼前神情无邪,涉世未深的少年,慕平总拿着最信任的眼神望着他,一点也没察觉到那些他深藏着无法透露的秘密。
慕平善良而无心机,这些年来慕平待他的好,是数也数不清。
楚扬明知道慕平只是倾慕他的琴音、欣羡他的文采,但一见慕平那双晶莹而无瑕的水眸仰望着他,对他吐露笑意,他便不由自主地怔愣迷惑。
他明白知道眼前的是少年,而非少女,可却不由自主地将视线锁在慕平身上,无法移开。
慕平仍留在亭内没有离去,楚扬的蓝眸中闪现哀然,他无法舍楚扬而去。楚扬不太对劲,他如此觉得。
“我要你走,你没听见吗?”楚扬一掌击在琴上。
弦声皆乱,剌痛慕平心扉。
“楚大哥,平儿哪里惹你生气了吗?”他不明白。
“走!”楚扬低吼了声,挥抽扫下桌上杯物,一对青瓷杯被挥落了地,应声碎裂,散成四片。
慕平瑟缩地往后躲去,他被楚扬突如其来的愤怒给吓到了。楚扬向来谦和,对他更是从未动怒,他完全无法理解楚扬为何如此待他。
红著眼眶,慕平捡起裂了的杯子塞入怀中,楚扬一直无言,他不敢再问,
收拾好后有些丧气,垂着首默默地走了。楚扬赶离了他……走时慕平脑里萦绕着的唯一念头便是,楚扬赶离了他……
慕平带来的酒壶留在凉亭之内,浓郁性烈呛人鼻息的气味仍残留亭中久久不散。那些药材入了酒,在他腹内散开,送进血里骨里令他冰凉的身
躯发着热。
然而再如何得医治百病的仙丹妙药,都没能治愈他胸口方才被慕平狠狠扯出的一道伤。
心在绞痛着,但无论再痛,楚扬都无法开口。
慕平可知……可知他是如何看待他……
为何慕平要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
这番伤人至深的话……
楚扬自此才真正明白,能留在慕平身旁的人,终究不会是他。
酒庄后头一个房里散出了氤氲热气白烟缕缕,慕平手持着木桩捣碎蒸熟的粳米,拨弄置凉后与糟相匀,一点一点地舀入甑中盛装起数十瓶。
他边上塞子边喃念:“秫稻必齐,面槩必时,湛炽必洁,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齐必得。”他这些酿酒的基本功是楚扬教他每回制酒时反覆
呤诵,依着对照以免他出错又酿坏酒成酸醋。慕平心不在焉地将瓦甑搬出酒房准备到另一间房蒸烧,但走没两步就停了下来。他晃了晃手中的
瓶子,愣愣地道:“怎么这么轻……”再搬回酒房中连忙拆开红布盖子,慕平这才发觉,自己忘了将浓酒放入。
他叹了口气,心绪不宁什么也做个好,干脆就搁着不做了。
裂了的青瓷杯慕平仍收在怀中,他参不透楚扬昨日为何动怒赶他离开小亭。
他记得的楚扬一向谦和有礼恭逊待人,楚扬未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未曾给过他那么坏的脸色看。
他昨夜被楚扬给吓着了,今日一整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只能想着楚扬,想着楚扬不知何时能消气,他不知何时才能过去见他。
“啊!”慕平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是不是我比楚大哥早一步成亲,所以楚大哥不悦了?”他胡乱想着,除了这个,似乎也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楚扬骤生的怒气。
他毕竟小楚扬三年,楚扬终生事没人打点,不像他有爹娘安排,楚扬肯定是想及此觉得感伤,才那么对他的。
慕平盘算着待会天晚,要再过楚宅一趟。他得去道个歉,忏悔自己的无知伤人。
想出了症结,慕平心里的大石也放了一半,现下就歪歪斜斜地挂悬着,只待见过楚扬,便能完全落地。
“平儿。”慕鸿探头入酿酒房来,“我才一下没看着,你又停下来偷懒了!”慕鸿眯着眼,盯着他的宝贝儿子。
慕平立即爬起身来,整整衣服,道:“我就弄了,就弄了。”他立刻为方才误封的甑注入浓洒,忙碌了起来。
“不用了!”慕鸿说道:“爹待会有几个客人要见,他们是来品新酒的,我约了他们在瘦西湖上等,待会儿你代爹去赴约,晓得了吗?”
“咦?我一个人去?那爹你呢?”慕平可惊讶了。
“我要去见几个官。听说北方九毂失收,朝廷有意再颁禁酒令,我去和他们商量商量,有很多事要谈,那些客人你应付就成了。”
民间酿酒奢费米麦是朝廷行酒禁的主因,慕家营酒已有几代,一大家子皆靠这酒庄过活,倘若酒禁一下恐伯只得喝西北风度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