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他了,他很年轻。”第二天早上,不,确切的说是凌晨,红线看到夕文站在自己床前,这样说道。
窗外雾蒙蒙一片,红线往被窝里缩了缩。
夕文的眼睛格外晶亮:“他不但很年轻,还很好看。”说着,他扯下面罩,毫不客气地蹭进红线被窝里。
冬天特别冷时,两人就是这么头挨头的睡,红线翻个身继续睡,夕文却一直在他耳边叨咕:“原来见你躲他跟躲老虎似的,还以为他很坏……”
“他就是很坏……”红线低声说道。
夕文不再出声,过了一会,红线以为他已睡着,便转头看他,发现后者眼睛睁得极亮,不知在想些什么。
红线也没了困意,天就要亮了,房上传来动物利爪扑又下翻起的声音,间或有几嗓子高昂的猫叫。
红线觉得不妙,春天也是个多事的季节,各种情绪都在绽放,似乎有什么即将要发生了。
夕文的任务好像永远也完不成了,天天往宫里跑,每次都是夜行的打扮,但黑衣却换了好几套,每一套都一尘不染。
命格对他的这种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准确的说,是放任自流。
而令红线烦恼的则是,夕文每次回来,除去带来边关的战情外,还会说起苏离。
“今天他换了身玄色的衣服,很好看。”夕文又开始寻找当夜的行头。
红线应付的“哦”了一声,脑中便开始浮现出苏离穿深红色长袍的样子。
想必头发是绾成髻的,配红衣若再披着发就显得有些轻佻了。
果然,夕文又道:“我从没见过男人也可以梳成那样的发式!就好像……好像……”
红线不禁接口:“就好像乌雀的雀尾吗?”
夕文眼睛一亮,道:“对,就是那样!像鹊尾,高高的,乌黑乌黑的,中间还衔了乌木的簪子。”
红线笑笑,不再接口,夕文出神的小样,让他很担心。
又是几日过去,白天的夕文已经有些魂不守舍了。
他蹲在石凳上盯了红线好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你知道吗?他的寝宫里到处都挂满了画!”
红线正在剔鱼骨,剔鱼用的小刀很锋利,不小心就会划破手指,鱼骨又要剔得很干净,不小心就会卖不上价钱。
他只得淡淡应道:“哦,我不懂画,你懂吗?”
夕文摇摇头,道:“我也不懂,可是我能看出来,画上画的都是同一个人。那些画装裱成很昂贵的样子,有画那个人趴着打瞌睡的,也有画那个人坐着发呆的……正面侧面的都有,也有微微笑着的,也有瞪眼睛的……”夕文说得很细,就好像他正站在暖金阁里,对着画像品头论足似的。
“知道为什么我一眼就能认出那些画画的是同一个人吗?”
红线手下慢了慢,不由得想往下听。
“因为画上的人,额心都长着一枚红痣!”
“呲”的一声,剔刀剐过拇指,殷红的血留进盆里,剔好的鱼骨和清澈的水,很快便被染红。
“你……你还喜欢他吧?”夕文走到近前,扯了一块雪白的内襟。
红线看着盆里鲜红的一片,头有点发晕,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他仰脸对夕文笑道:“糟蹋了这么好的鱼骨,我去洗洗,兴许还能用。”
“他还念着你,你呢?你若也……”夕文在他身后大声道。
红线端着木盆刚走出一半,听到这话立时转身瞪他,手上的血仍然汩汩冒着,夕文心里有些发毛,剩下的话便没敢再继续。
当天夜里,夕文又整装待发了,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不安分的蹦跶着,出得院子,就看到红线在那杵着,夕文的脸立马红了。
红线背着手看月色,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淡淡道:“起初叫你帮我打探贺宝的消息,是我欠考虑了,你任务若完成了,就不要再去了,我相信宝儿,一定会平安回来。”
夕文见那月亮既不完满也不明亮,哪有观赏的价值?心知他是特地等了自己嘱咐这两句的,便含糊应了,正要往上蹿时又瞥见他手上缠裹的白布,小声道:“若不在意,为何会弄伤自己?这几日不要沾水了。”
当夜,夕文自然是凌晨回来的,又一头扎进红线的被窝,跟他蹭这点暖和劲。
红线却觉出他的身子高热得不同寻常,翻开被头一看,果然,夕文面上隐隐泛着潮红,目光也有些迷离。
红线推他,他就胡乱应了几声,眼睛依旧紧紧合着。
红线暗惊,心想,这孩子自打见了苏离后就神色古怪,别是吃了什么暗亏。
这样一想,又更加用力的推搡他,夕文这才张开眼睛。
“你这是怎么了?身子为何这么热?又见到他了?” 红线赶忙问道。
夕文的脸更红了,不但如此,还把脑袋往被窝里藏。
红线吓得不轻,苏离你个王八蛋!怎么见一个上一个!
想起自己那时的惨相,他更心疼夕文,于是小心问道:“那里……很痛吧?”
夕文红着脸点点头,眼中泛起一层水汽。
“这个畜生!!”红线一腔怒火熊熊燃起,眼下照顾夕文才是正经,骂了一通又起身跳下床,要去烧热水。
夕文一把拉住他,奇道:“大半夜的,你去哪里?”
红线耳垂有点发烫,道:“给你烧热水啊,那个……以后,要好好洗洗的……”
“哪个以后?”夕文瞪大眼睛。
“那个……就是你痛的那里啊……”
“我这里很痛,难道烧了热水就好了?”夕文指指自己心口,一脸委屈。
“啊?你不是被他欺侮了吗?”红线有些摸不到头脑。
夕文瞥他一眼,悠悠道:“要是欺侮了倒好……他连见都没见过我,每日不是批折子就是画画……画完就往那墙上一挂,能看上半宿……”说着,又狠狠剜了红线一眼。
“这么说,你每天都只是去偷看他?他……还没发现你?”红线尽量忽略那记眼刀。
夕文的轻身功夫他是晓得的,只是没想到苏离竟有如此能耐,能够让人光是偷看就惦记上了。
夕文脸又红了,咬牙切齿的点头。
红线还是觉得不对,只是偷看,那就是暗恋,为啥脸这么红,身子这么热?
夕文见红线仍是不信的样子,索性豁了出去,大声道:“好吧好吧!我今天……是……偷看他洗澡了!”
“啊?!”红线心里扑哧一下乐了,夕文翻了个身,直直的趴在床上,嘴巴撅得老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他泡在池水里的样子,我……我就……险些掉下来,他肯定是听到了的,何况,我逃跑时还碰到了那些该死的帷幔!”
房上的野猫又开始鼓噪,一嗓子赛一嗓子的嘹亮,浅吟低唱,如勾栏里传出的曲调。
夕文捶捶床,又拾了只鞋向上砸去,棒打鸳鸯。
红线暗暗叹了口气,心想,这孩子真是没救了,看男人洗澡都能看出这么大火气。
三十四 扑火
情爱一事,如飞蛾扑火,死亦纠葛。
……
这天,红线打了满满一桶水,二十几公斤的重量累得他几乎吐血,正一步一停的往回蹭时,夕文颠颠的跑了过来,看了眼红线的手,便笑嘻嘻道:“你手上伤还没好,我帮你拎。”说着一把接过那水桶,自然而然的与红线并排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话。
“他好像比咱们大三岁,可是看那样子……三岁可不止,很成熟的感觉呐……”
红线不禁瞅他,夕文像初尝爱恋的小姑娘,眼中充满了柔情蜜意,提着满满的一桶水依旧健步如飞。
红线背着手跟在他后头慢慢踱着,心里想着,爱情的力量还真伟大……
夕文走了几步就停下来等他,待与红线并排了,又道:“……那个,苏离寝宫里有股香味,真好闻……他身上是不是也有这个味儿啊?”
红线悠悠看天,心里暗骂道:小色胚!
这个时候,无论红线如何反应,夕文都不会为怪,只怕除了暖金阁里那主儿,别人干什么说什么,都与他无关了。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道:“可是,我看他洗澡时也没特地往身上抹什么……就那么擦擦就完了……”
这臭小子,竟又去偷看了!
红线已经暗暗发誓,以后见到夕文绝对要绕道走,与陷入恋爱的小屁孩说话,是个折磨。
现在想来,那夜是个分水岭,从那以后,夕文就越发的不要脸了,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话都敢问。
当天下午,夕文藏在柴堆后面,又把他堵了个正着。
红线正归拢了不少好柴火,打算十个一簇的扎起来,以图用到时方便,夕文这次似乎学乖了,只是抿着嘴静静坐在一边。
既然没碍着他什么,红线就索性该干吗干吗,没再刻意回避。
二人谁也不说话,就这么过了半日。
红线干活端得是心无旁骛,捆完柴火又撅着屁股去捡散下的细柴,几乎已把坐在一边的夕文忘了个干净,可是他捡了一会就觉出不对……那股来自身后的视线……很可疑!
他猛地转身,与夕文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后者没想到他冷不丁转身,赶忙低头假装逗弄地上的石子。
红线可以肯定,在他回头的一瞬间,他绝对看到了……夕文正不怀好意的盯着他屁股!
“你看什么呢!”红线大声斥责道。
这几年来,他与夕文真算情谊深厚,他甚至已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弟弟了,他怎么能允许亲弟弟变质呢?
夕文见被他识破,慢慢抬起头来,支支唔唔了一会,才道:“我……只是想问你,和男人……行那事,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红线脑袋一懵,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夕文原本满面期许,甚至有些兴奋的等待红线的答案,现在被他这么一瞪,也傻眼了,又把头沉得低低的。
红线很生气,这是他最不堪的一段,也是整个瑞氏家族的耻辱,与他同甘共苦的人,竟还问他:什么感受?好像在问一件新鲜事儿似的。
红线站着,夕文坐着,一人气得胸脯鼓鼓的,一人心虚得缩成个蛋。
红线只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拔凉拔凉的,凉得他几乎要打哆嗦,连怀里的柴火也要抱不住了,一根一根往下掉,他索性一把砸了出去。
有没有砸到夕文,他不知道,也顾不上了。
他走远时,仿佛夕文喊了两句什么,他没听清。
时间过得飞快,小村的傍晚已经来临,风里夹着寒气,吹得他耳颊生疼,同时心里又烧着一小团火,弄得他半冷半热的难受。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股脑的向着西头跑去。
命格的院子在西首,红线来时,正赶上了这屋里最辉煌的时段。
两扇窗户都被支得老高,夕阳的余韵便顺着窗子,塞了满满一室,地面以及四壁都呈现出温暖的淡黄色,老旧的墙壁,腐朽的房梁,生着铜斑的灯盏都新生了似的,在温暖的淡黄色光线里,熠熠生辉。
命格则以极随便的姿势盘坐在窗根底下,就着光晕,翻看什么。
只见他的肚子上摞了一打宗卷,高到了一定境界,在阳光里东扭西歪的飞着。
哎呀……影响星君办公了!
红线很不好意思,命格连眼皮都顾不上抬,可见很忙,他觉得自己很失礼,便安静的候着。
他本是个不爱生气的人,难得动回真怒,此时竟觉得极其疲累,静静站了一会,室内的色调柔和又舒服,那满肚子气竟消弭了大半。
命格看书很奇怪,手指根本没碰到书页,只是凌空虚捻着,那些脆黄的纸页便哗啦哗啦的翻动起来。
能够瞥见,每一页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好似爬了整页的蚂蚁。
不一会,命格肚子上那高高的一摞便减少了,“看”完的那些又不知消失去了哪里。
这么多字,能看清吗?看画都没这么快的……倒像是晒书。
“星君都看完了?”
命格摇了摇头道:“堪堪看完一半。”
红线不禁咋舌,原来真是在“看”。
“那些是什么?那些字迹……看起来怪得很。”
“那些是历代命格星君记下的命簿……”命格转着手腕,又捏捏太阳穴。
命簿?难怪……字迹与月老祠那泥塑持的婚牍是一样的!
想到月老,红线又道:“那天我去求月老了。”
“哦?去求什么?”
“……求平安。”在命格面前,若坦白承认是去问姻缘了,有些跌面。
“去月老祠求平安?能管用么?”命格挑挑眉头,刻意扮丑的马脸显得更长了。
“不管用……月老根本没理会我。”
说话功夫,天色便有些暗淡了,窗外吹进的风也有些凉,红线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将衣襟扣紧些。
命格扫他一眼,便去了窗栓,又将窗户合拢。
“那你此刻又找我做什么?”关上窗后,房里很黑,更加看不出命格的表情,空气里却传来奇怪的呲呲声。
“我……我想请教星君,请问小仙的劫报,该如何还之?”红线小心问道。
‘嗤’的一声,一小团红光应声燃起,映出命格的一双手。
原来刚才的声音是他在擦火石。
命格本不必火烛的,点灯也是为他……想到此,红线心里一暖,又想起刚才命格关窗,大概也是看出了他冷。
一盏灯很快点亮。
“除了这个,你还想问什么?”命格拢着那小团红光又往屋角走,亦步亦趋,小心翼翼,整个人都因此显得平实可亲起来。
红线道:“我还想知道这世我的姻缘……我想知道,是否被月老捉弄了!”
扑哧一声,又一盏灯燃起,好像一声嘲笑。
红线有些羞赧。
命格反而笑了,抖着手上那方火石,道:“不错,有长进!你终于问了。那么我便来回答你,关于劫报的事……”
命格掐了几指盘算,只一会功夫,便道:“现在还不到时辰,再过几日,当他来求你时,你再来找我。”
“求我?那我现在该当如何?”
夕文会求我?会烦我还差不多!
“现在?自然是顺其自然!”命格又原地转了半圈,看着被灯火映得影影绰绰的墙壁,道:“至于你的姻缘……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月老压根没有捉弄过你,不仅如此,他连红绳都没给你栓。”
“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怎么可能?!那我……那我这些……”红线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时呆住了。
没捉弄过我,也没栓过红线……那我对苏离那种莫名其妙的情愫是怎么来的?还有我对贺宝……若不是因为月老,那是因为什么?情孽不也是有因便有果么?我与苏离,与宝儿,又有什么因,有什么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