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似乎只对视了片刻,又或是已经相互打量了许久,总之一旁的梦若溪咳嗽一声忍不住要说话时,齐偲却突然
打破了沉默:“先前我想见你时,你并没有明确的回应。如今你来,时候不对,身份也不同了。”
“哦?”百里骥眨眨眼睛:“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啊?”
“北姜大举犯我北境,东渝作为盟友却不发一兵一卒只作壁上观,分明是想谋渔翁之利。我知道东渝新帝能够登
基,其间你出力颇多,据说他也极宠信你,竟顶着郑辛的反对擢升你入户部主事......此时你来,本王实在无法
只将你看作是故人之子。”
“王爷认为我是来做说客的?呵呵......现下黎阳与北姜已经僵持了月余,虽然表面上看北姜首战失利损兵折将
,但其主力犹存,且仍对黎阳虎视眈眈。而黎阳的国力大不如前,究竟有几分胜算恐怕王爷您的心里比我清楚吧
?如果我真的是说客,王爷反倒该庆幸的。可惜我不是代表东渝或其他什么国家,我只代表自己,想按自己的心
意来帮个忙而已。”
“你父亲生前是东渝名将,你又是东渝重臣,所以你这个忙帮得不和情理,若是落在有心人眼里这就是事端了。
”
“我老爹确实是东渝名将,但我可没见到圣旨,并非什么‘重臣’!”百里骥轻笑了一下,眼中一丝骄傲闪过:
“单一个‘臣’字我就背不起了,更何况是‘重臣’呢?我偶尔会想要做个君子,却从未打算要做个臣子。”
不光齐偲怔了怔,连梦若溪都听得有些出神。
百里骥继续道:“王爷说我这个忙帮得不和情理,我倒觉得在情在理--至少在眼下我们面对的是共同的敌人。不
过也许我比王爷更急于报仇,因为我亲眼见到亲人的血,亲眼目睹他们一个个倒下的过程。”
梦若溪手上的杯子与盖子发出“喀哒”一声脆响,在这短暂的安静中显得分外刺耳。
齐偲的身体霍然微震,声音反倒异常平静地问:“你还记得她是怎么去的?”
百里骥心中一动,迎着那有些颤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记得。虽然那时年幼,但她的每个动作,说得每一个
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她被带毒的暗器击中,痛苦难当!即便如此,她仍拼着最后一口气亲手将指环摘下,
嘱咐我若能脱险定要将它交给王爷。”说着,拽出挂在颈项上的丝绳,将上面的银环取下。
齐偲慢慢走下主位,每一步都迈得艰难沉重,仿佛脚下坠缀千斤。他机械地从百里骥手中接过银环,眯起眼睛安
静而仔细地看,然捏着银环的手指关节却仿佛变得更加青白。
“何姑姑还有一句话要我转告温叔叔。”
齐偲的声音中终于有了一丝干涩,哑着嗓子问:“是什么?”
百里骥闭了闭眼睛,轻声说:“今生之缘,至死皆休;若有来世,愿为君妇。”
“至死皆休......至死皆休......”齐偲踉跄着倒退半步,低头将紧攥着银环的右手死死摁在胸口。
看到他的反应,百里骥突然觉得自己改不改那两个字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不会在乎她的“相负”,因为他们间的
所有可能都以是“至死皆休”了。
不管如何纠缠,只有活着才会有将来。
梦若溪无奈地看了百里骥一眼,拉过齐偲稳稳按着他的肩让他坐下,沉声道:“别忘了你现下身负一国之重!主
帅若是倒下,黎阳恐怕就再无胜望了。”
齐偲并不抬头,只是苦笑着叹道:“是我疏忽大意错看了罗煜,害得百里将军夫妇殒命,也害得阿姝她......”
“你不必过于自责”,梦若溪劝道:“毕竟我们都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忘恩负义的人!”
百里骥拱手道:“温叔叔,我当年答应何姑姑的已经办到,剩下的事就看王爷您如何决定了。”
齐偲再抬头时目光已然是坚定沉着,他郑重点头道:“多谢你了。于公于私,我都不会放过他们;不过,我也不
会拿兵士的性命与黎阳的国祚轻易相搏。”
百里骥笑了笑说:“黎阳有王爷,实在是百姓之福。然而王爷坚壁清野固然能以极小的伤亡退敌,但北姜王素有
野心,如果不能有效削减他的实力,待明年粮草充足之时,就是他们再次南侵之日。”
“你说的我都明白,但今时今日的黎阳已经无力与北姜大军正面对抗,而北定山与曲江天险已经被敌军突破。如
若仙人渊再失守,南方再无阻隔,国都安平就岌岌可危了。”
“正因为如此,把敌军引入仙人渊消灭不是再适合不过了吗?”百里骥踱到帐中悬挂着的舆图旁,指着图上某处
道:“这里谷地宽阔出口却窄,装他个十万来人不成问题。”
“确实能装下”,齐偲语气一转问道:“可是装下了又能如何?两边岩壁陡峭难以攀登,根本无法用木石攻击。
”
梦若溪也道:“况且那里地势中间高两头低,想引水淹灌也行不通的。”
百里骥胸有成竹地说:“可以用火攻。”
“什么?!”两人同时惊呼。
“这里虽然叫仙人源,但谷地中没有任何水源。看着好像离曲江支流很近,但那只是直线距离而言。如果真想要
找水,最近的一条小溪也要半个时辰的路程。”
齐偲想了想,缓缓点头道:“是了,山路狭窄盘旋难行,确实难以取水。”
“可若想点火也是相当不易”,梦若溪道:“我曾多次途经那里,那谷地郁郁葱葱,无法迅速放火。如果现在我
们去清理拔除,北姜也会发现我们的意图。”
百里骥笑道:“那谷地种的全是油茶花。油茶耐旱,平时也不易燃烧。但待它快结子时掐断水源,让它在结子后
干死,这大片含油的枯萎灌木就成了天然的柴薪。”
“妙啊!”梦若溪拊掌称奇:“军中有训练好的信鸽,可以用哨子控制它们带火种从空中放火。我们只需一队人
马牢牢把住出口,就能让北姜人有来无回。知秋的连环弩也正派上好用场!”
“让油茶干枯最少也要断水两个月吧?”齐偲立刻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这个不必担心,因为那片油茶已经干枯了。”
“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莫非......”
百里骥点点头答道:“那片谷地是我的产业,油茶原是我让人种的。”
梦若溪愣了愣,忽而笑骂道:“好小子,你的嘴够紧的!之前连对我都不露半点风声!”
百里骥耸耸肩,转过脸来坦然面对齐偲的审视,颇有些无辜地说:“你们两国在这里用兵,雇农们无法来浇水才
让这大片待收的油茶枯死的。我本也想放过他们,奈何天要亡他,与我何干?”
梦若溪笑道:“你这孩子,似乎从小运气就好得出奇。”
百里骥也微笑着,却不应答。低下头来,黑亮的眸子中一抹光华熠熠生辉。
134 将计就计
北郡首府义州城向北偏东方向二十五里,有座小城名为支华。虽说支华城中仅有人口千余户,但支华之名却响冠
黎阳,就是其余两国的百姓也多有耳闻。究其原因,这响亮的名头来源于支华的特产--工匠。
在支华几乎家家都以手工雕刻为业,几百年来能工巧匠辈出。传说很久以前曾有个姓千的工匠在一枚象牙上刻出
了九百九十九种形态各异的花卉献给皇帝,那件精美华贵的雕刻引得龙颜大悦,当时就给工匠封了爵位。世人给
那工匠起了个外号叫“千枝花”,而皇帝给他的封地就是现今的支华城。
不论传说是真是假,支华的工匠手艺确实是相当了得。支华雕刻被各国皇室贵胄所推崇,一件好的雕刻往往价值
百金,其间的精品更是无价之宝。
正因为如此,当北姜攻克支华城时,全城的工匠都被迫背井离乡迁往北方。而整座城就变成了北姜王的临时行宫
,其周边方圆二里地也都成了北姜骑兵的营地。
玉兔东升,支华城首富的宅子里楚恺祯正伏案处理着雅罕送来表章。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合,罗轻裳捧着几轴
图卷走进来。
楚恺祯抬头冲他一笑,复又埋首于成摞的奏章中。
罗轻裳紫眸微荡,轻轻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将温着的茶水倒了一盖碗端到书案边,向楚恺祯道:“陛下看了这
许久,该歇歇眼了。”
“嗯。”楚恺祯应了声,将手头的折子合了,伸手在罗轻裳腰上一揽,拉得他坐到自己腿上。
罗轻裳随着腰间力道半旋身倚进楚恺祯怀里,手中的茶水平平稳稳半滴不漏,嘴上却嗔怪起来:“别闹,当心烫
着!”
楚恺祯呵呵笑着,环过他腰间的手轻轻握着他的手腕把茶碗推到自己嘴边,就着他手里啜了一口。罗轻裳被楚恺
祯这个动作紧紧压进他怀抱里,刚抬头想要说他两句,对方的唇已经贴了上来,温热的液体混合着龙涎香与茶香
被喂进口中。
“唔......”罗轻裳左手被压在两人之间,右手还端着茶碗,想要挣扎实在不便,挣了两下见挣不脱也就放软身
子由他去了。谁知他的唇齿越来越放肆,根本没有停下的趋势,那两只手也渐渐不老实起来。
两人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温度也似乎升高不少。罗轻裳坐在楚恺祯的身上,即便隔了厚厚的冬衣也能感到他身
体的变化。一时楚恺祯的手伸进了亵衣,罗轻裳登时眉头一蹙,用脚跟往他小腿外侧脚踝上方狠狠一磕--
“哎呦!”
趁着楚恺祯吃痛放开手的一霎那,罗轻裳灵活地从他怀中滑出来,远远退到一旁。
“煜儿......”楚恺祯苦着一张俊脸,边揉腿边可怜兮兮地低声叫道:“朕......我渴了,想喝茶。”
“哧!现在知道渴了?晚了!”罗轻裳挑眉一笑,宴宴盈盈地样子勾得楚恺祯眼睛都直了。
“唉,煜儿......”
“想要喝茶自己倒。”
“朕......我想要你。”
罗轻裳撂下茶碗转身就要往外走。
“煜儿!”堂堂北姜王低声下气地抱怨着:“从你病了到现在,我已经有月余不曾抱你了。这夜夜孤枕难眠,真
是清冷的很......”
闻言,罗轻裳哭笑不得地瞪向他,见平时威严的君王一脸没糖吃的孩子相,不由得心里一软,回身走到他身边任
由他揽着,轻轻拧着他的胳膊笑道:“你这个样子像什么!你也不必和我打饥荒,我知道横竖不至如此的。”
“大神为证,当真是万分难捱!” 楚恺祯急急赌咒发誓道:“我这些年除了你再没碰过别人,可你性子清清淡淡
的,真是急得我不行!我有时实在忍不住,偏又想起那时答应过你绝对不用强......”
他将脸埋在罗轻裳胸口,却没看见那张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美丽的紫眸中刹那间温情荡然无存,只余彻骨的冰
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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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楚恺祯能够平静地抬起头时,罗轻裳已经恢复了戏谑的表情,只是那眼波深处仍带着淡淡的冷意。
楚恺祯拉他坐在自己身边,他也不推辞,轻车熟路地拿了面前案上的折子随意翻看。他看得极快,一本一本地打
开又合上,却渐渐将一大摞表章分作几类,按顺序推到楚恺祯面前。
有了他的帮忙,楚恺祯的效率明显快了不少,几乎是略扫一眼就提笔在折子上疾书。如此不出半个时辰,所有的
表章就处理完毕了。
楚恺祯伸个腰的功夫,罗轻裳已将方才拿来的卷轴铺展开--
原来是北姜、黎阳与东渝三国的疆域图。
楚恺祯见了立即来了精神,挑亮灯烛俯身仔细看着,一面赞道:“这图比原先用的那幅详尽多了!你找人新绘的
?”
“嗯,这勉强算是将功补过吧。”
“煜儿!”
“毕竟若非因为我耽误了行程,我北姜大军也不会错失战机,陆将军也不会战败身死......”
“别胡说!”楚恺祯怒道:“这干你什么事?是不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狗奴才跑到你面前嚼舌根儿了?”
罗轻裳淡淡笑了笑,摇头道:“哪有人这么冒失?只是真的假不了,不让人说也禁不住别人这么想。”
“哼!我看他们谁敢!”
“好了好了,你这脾气怎么还这样暴?要再这样我也不敢和你说实话了。”
楚恺祯顿一顿,转头继续盯着案上的图道:“我一定会大败黎阳,到时候看他们还说什么!”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
“启禀王上,宁远求见。”
屋中两人都是一愣。
罗轻裳问道:“他不是跟着恪儿的吗?”
楚恺祯点点头,朗声说:“叫他进来。”
“是。”
门开处,一个面目平板的玄衣男子恭谨地行礼叩拜:“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王上。”
楚恺祯盯着他道:“你不好好跟着公主,跑这儿来何事?”
那男子再次跪倒道:“启禀王上,臣等本待护送殿下回京,怎奈殿下执意要来黎阳见陛下。臣等劝阻不住,只好
往西朝前线行来。哪知刚到茂州郡,公主就开始有些不适,常常神思恍惚,勉强行了两日便病倒在青汾城中。”
“什么?!”楚恺祯霍然站起身。
一旁的罗轻裳立刻问道:“公主怎么样了?现下人在何处?”
“殿下还在青汾,已经昏迷了好几日了。”
楚恺祯骂道:“糊涂东西!你不赶紧请郎中、通知茂州府接驾、调集人马送公主火速回京,却先跑到这里?”
“微臣罪该万死!臣确已通知了茂州府,也调集了府兵准备送殿下回京。但公主殿下的病症十分奇怪,青汾周边
所有的郎中都看不出异常。臣等每每想将殿下移到车上,殿下都撕咬扑打大声哭闹,口中呼喊王上与太傅大人。
臣等无法,只好由微臣前来讨王上的旨意,其他人留在青汾与茂州郡守、青汾令等官员一同看护殿下。”
见楚恺祯眉头紧皱,罗轻裳适时出声道:“陛下走不开身,不如就由臣去青汾看看殿下吧。”
“也好”,楚恺祯略一寻思便点头同意:“若是你去定能处理的万全。”
罗轻裳躬身行礼,口中说道:“臣领旨,这就动身!”
楚恺祯一把拉住他,转头向垂首跪在下面的宁远说:“你去传朕的旨意,叫宁乾从羽龙卫中挑选二十个身手最好
的,立刻准备随太傅起程。”
还没等宁远答应,罗轻裳急忙道:“陛下且住!陛下现如今深入敌国腹地,随侍的羽龙卫绝对不能擅离。您也知
道臣有自己的随从,让他们跟着就行了。”
“那怎么成?!”
“陛下,臣是回北姜,而您身在黎阳,您的安危关系国本,不能不小心谨慎。再者羽龙卫是王上的近卫,臣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