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顺子,皇上那边如何?”
小顺子低着头,好像并没有听到杨总管低吟那首诗,更没有听出那隐隐中带有的特别情愫。
“回总管,皇上将玄公子送出宫后,便睡了,没什么特别的事”
“今天,皇上很反常啊……”
小顺子微微扬起笑意,其实在他们这些下人眼里,今天的皇上,完全表现出一种孩子的本性……只是这句话大家
都藏在肚里,没有道破罢了。
“不妙啊……”
小顺子一怔:“杨总管何出此言?”
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杨德康再度看向远方,道:“小顺子,你认为太后为什么会钦点一五岁孩童为御前伴读
?”
“这……小的也曾听闻,玄公子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有孔子不及之智……”
杨德康摇摇头:“纵使他乃再世圣贤,也只是五岁孩童,皇上已有十岁,你以为年龄相错如此之多的二人,真可
一同读书?御前伴读正是为了令皇上读书时不至枯燥,可一五岁小童正值好玩之期,对皇上读书会有何帮助?”
“那……?”
“小顺子,朝中当权者属谁?”
“若论文,当然是刑部尚书玄鄂玄大人,德高望重,位高权重;若论武,应是王翰龄王丞相,他的两位公子分别
执掌皇城内外兵权……”小顺子顿了顿,接着一字一句道:“可一夜颠倒乾坤”
杨德康没有说什么,接着问道:“那你认为以太后之智,会不防此人吗?”
“所以,必须以玄鄂之权牵制王翰龄之势?”小顺子猜测道。
“可惜,玄鄂早有引退之意,若此人离朝,以太后一人之力,断然阻止不了王翰龄权倾朝野……”
小顺子领悟:“因此,太后令玄大人独子玄灼常驻宫中以此要挟……可是,以小的愚见,王丞相若有反意,又岂
会等到今日?”
杨德康似笑非笑的摇摇头:“王丞相之意,的确难明……不过他却有不能反的理由啊……”
像是想到了什么,杨德康的脸上崭露笑意。
小顺子看着杨德康那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解地问:“那太后缘何防他?”
“你初到宫中不久,这十多年前的深宫恩怨你当然不会了解……”
“可是十年前王丞相胞妹王贵人之死?”
杨德康回过头来,看着小顺子:“小顺子……有些话,心里明白就好”
“是……”小顺子微微弓腰,垂下眼睫,不声不响。
“你只要记住,既使太后与王丞相视同水火,却都不会对皇上出手,而皇上,也深知此理……所以,小顺子,你
只要尽心尽力辅佐皇上就是了……皇上并非妒才之人,却也非仁慈宅厚之人,举凡成大事之者,心狠手辣再所难
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管你有天大冤屈也只能留着跟阎王说,切记!”
“小的明白……只是小的仍有一事不明,为何总管适才会说‘不妙’二字?”
“不妙……当然不妙……”杨德康苦笑起来:“皇上就是皇上,皇上可以在这深宫中活下来,但一个十岁的孩子
却未必能啊……皇上虽然年幼,但心机已不输成人之智,但那个玄灼……也许会把皇上的另一面引出来吧……”
小顺子已经明白了,玄灼的天真烂漫,心无城府,在某种意义上,的确会将皇上埋藏至深的‘纯’引出来……可
是,那却是身为皇者最大的忌讳……
“而且……不论将来当权者是太后还是丞相,都容不得玄大人啊……玄大人正是看透此点,才一直去意坚决,可
是……”
“可是太后现在却决不会让他走,到可以放他走时,也是他命绝之时……”小顺子接下后面的话。
“斩草必除根,所以,玄灼……一定会死……”
杨德康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惆怅,直入宫以来,他已经看过多少人心丑恶,看过多少世态炎凉,那‘权势’二字下
的亡魂岂是数以百计可计算的?而古往今来,牺牲于这二字下的无知孩童又岂是少数?若看不破这些……又怎能
在这深宫之中存活下来……
小顺子听闻那个小小的孩子的未来竟然已被定下时,不由动容……
“皇上……可以救他吧……”小顺子试探地问了一句
“除非玄大人可以活到皇上十六岁亲政……还有六年啊……”杨德康苦笑了一下:“而六年,又会发生多少事…
…”
小顺子不再吭声,而杨德康仿佛自言自语道:“而皇上……若对那个孩子心生爱怜,到生离死别之时……又会是
怎样的打击啊……”
乌云,悄悄地遮蔽了明月,远方夜巡的禁军手持的灯火,是死寂的夜宫中唯一一点光明……
又一个深宫之夜,又一个辗转难眠之夜。
而宫外,又何曾不是如此……旦凡与那‘宫廷’二字沾上边,仿佛就预示着无数个不眠夜……
尚书府内,一个苍老的男子轻轻地抚摸着熟睡的孩子,原本只应三十出头的玄鄂,却好似五十开外的老者,那根
根白丝,又何尝不是明争暗斗,费尽心机的见证。
“灼儿……”
“嗯……”
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玄灼循着那熟悉的触感,抓住玄鄂微热的大手,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
看着独子稚嫩的笑容,玄鄂的脸上闪过一丝怜爱与一丝黯然……
“原本为父不想令你卷入这场急流之中……可是……身不由己啊……灼儿,记住,伴君如伴虎,皇上可以捧你上
天,也可推你入地,皇上永远是皇上,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的至亲……”
均匀的呼吸,兆示着他已经陷入了沉睡当中,而父亲的话,也因此没有进入他的脑海……
玄鄂从袖口拿出一块鸾珮,在漆黑的屋内,居然发出素雅的浅白色,显然是块宝物。
“灼儿,这暖玉鸾珮乃先帝御赐之物,入夜泛光,四季溢暖,现在为父将此物赠与你,希望它可在那幽冷深宫中
,为你带来一点点暖意……”
玄鄂轻轻将此物系于玄灼脖颈,爱怜的将玄灼不老实伸出被外的小手放回被中。
“……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
喃喃着,玄鄂在爱子的额上烙上轻轻一吻……
一想到你要进入那片浊水之中,为父便心如刀割啊……
…………
…………
翌日
皇宫的使者早早备着马车,候在尚书府门外。
“父亲大人呢?”
“回少爷,老爷今儿一早就去刑部了,特别叮嘱少爷到了皇宫里要小心照顾自己”
“哦……”
玄灼的心里涌上一股失落,没想到……父亲连送别都没有……
手缓缓摸向脖子里那暖暖的玉珮,不经意的笑了一下,那微热的玉石,将温暖一点点带入心灵深处……
“走吧!”玄灼轻快地说。
疾驰的马车,载着未经事世洗炼的无暇璞玉,步入那凝聚人性丑恶的无尽深渊。
玄灼调皮的挑起帘帷,看向那晨雾中峥嵘轩峻的宫殿楼阁,如此扑朔迷离,仿若云端灵霄。
而那里……将是他一生的归宿吗……?
第五章
春风几度,秋夕又见月圆,流阴暗换人间岁月,转眼间,两年过去了。
短短两年,当朝天子李安世成长的越发精壮,而那眼眸中,更平添了几分犀利与睿智。
“要朕娶王翰龄么女,王怜卓为后?”李安世似笑非笑地看着手中的奏折。
“回皇上,王丞相之女王怜卓年芳十一,知书达礼,慧外秀中……”
“行了行了”李安世不耐烦地打断禀者的话:“太后可知此事?”
“回皇上,此事正是太后向丞相提出的”
李安世哼笑了一下,道:“哦,是吗,不会让朕明日就娶吧”
“回皇上,此事还需……”
“行了!等大婚之日记得提醒朕去洞房就是了!”
李安世大笑几声,丢下面面相觑的众臣,抚袖离去。
“退--朝--”
小顺子紧随其后,不离皇上半步。
“灼儿呢?”
“回皇上,今个省亲,皇上今早就准玄公子回府陪伴双亲了”小顺子提醒道。
“哦”
李安世皱皱眉,每逢心情烦躁之时,不知为何只要玄灼在身边,再大的郁闷也会烟消云散,于是,每每李安世不
悦之时,第一个想找的,便是玄灼。
但此时,玄灼却不在宫中,李安世莫名的更加烦躁起来。
小顺子跟在其后,看着李安世箭步如飞,便深知,今天,不定谁要倒霉了……
……
……
“哗啦”
器皿破碎之声,很快御书房内传来怒吼声:“都给朕滚出去!!”
小顺子轻叹一口气,看着急急退出的太监宫女,小声对旁边的小太监道:“快去尚书府请玄公子回来”
小太监领命而去。
小顺子走进御书房内,只见屋内一片狼籍,而皇上正将案台上一切可扔之物狠狠砸向地面。
十二岁的少年,正是年少轻狂,胆大妄为之时,但身为皇上的李安世,却只能将年少旺盛的心强封于万载玄冰之
下,再三压抑它的蠢动,然后高处众人之上,冷眼旁观世事变迁,鄙夷人性虚伪,一笑置之。可是,纵使他在人
前装做坦然,如果这心中郁闷若不发泄出来,只怕大活人也生生憋坏了……
自一年半前,李安世因怒杀一名小太监被玄灼又哭又闹,不依不饶了许久之后,倒是再也没对这群下人发泄,只
是可怜了皇上身边的一切可摔之物……已经不知换了几回了……
“皇上,请保重龙体”
“小顺子!陪朕去武场过招!!”
小顺子不由苦笑,自那次将玄灼抱回崇光殿时无意间泄露自己身怀武功,这两年来经常被皇上拉做陪练,原想保
留实力,可叹皇上总有办法逼出自己的真实水准……
“今天你若手下留情,朕定不饶你!”
小顺子嘴上应着,心里暗暗叫苦,皇上啊皇上,我可真是赢也不是,输也不是啊……
只盼玄灼快快回来吧……
…………
…………
骄阳渐渐西沉,逼人的正午烦热慢慢转为轻爽。
李安世气喘嘘嘘的躺在软垫上,连擦拭流下的汗水的劲都没有了。接连不喘息的打了数个时辰,饶是武神在世,
也要皱眉了。而小顺子更是累得不成人形,既要均衡力道不令皇上受伤,又要使皇上打得尽兴,这力量拿捏错一
分,都是死罪啊……
“皇帝哥哥!”
清脆的悦耳童声从场外传来,李安世腾然坐起,脸上扬起退朝以来的第一份笑意。
“灼儿!”
小小的孩童扑进怀中,李安世怜爱的抱起这个纤秀的瓷娃娃。
“这么快就回来了?朕以为你会明日才回来呢”
“没有呀,我想念皇帝哥哥,就提前回来啦”玄灼悄悄瞄向小顺子,后者对他会心一笑。
“少来了,定是小顺子又悄悄派人去请你是不是?”
李安世说着,看向小顺子,倒是那眼神中并无责备之意。
“皇帝哥哥,你什么事不开心?”
一句话勾起了李安世的不快,他怏怏地说:“没事!”
那微微蹙起的剑眉,又怎会无事?
“灼儿,说说你今天去哪里玩了?”李安世转移话题。
“我?我跟父亲还在娘亲还有小翠还有湘儿还有小杜还有……”
李安世静静听着玄灼连发炮似的开始汇报起来,只是没有几句进入脑中……
忽然,玄灼停了下来,瞅着李安世。
“怎么了?”李安世轻笑着问。
“没有”玄灼摇摇头,忽然露齿一笑,“皇帝哥哥,你想不想知道我们去庙会的时候有什么好玩的事?”
“好,你说”
“庙会人可多了,放眼望去,可谓草木皆兵,身处浊流之中的我们,仿如豺狼当道,困兽之战,硬是让我们妻离
子散,骨肉分离,当时我四面楚歌,沧海孤舟,楚楚可怜,好在我力排众议,经一僧人指点江山,终于跟我那孟
母三迁的娘亲于千钧一发之际相遇,后来好不容易才发现父亲遇人不淑,许多东施效颦之女对他招蜂引蝶,不过
他身在曹营心在汉,最终悬崖勒马,与娘亲二人鸾凤和鸣。饥不择食的我们本想中饱私囊,却发现钱袋背信弃义
,逃之夭夭,万般无奈之下,我们这群一丘之貉只好呜呼哀哉,回府矣”
李安世与小顺子愣了半天,好不容易明白过来,立刻爆发出大笑声。
“哈哈哈!灼儿!是谁教你这么用成语的?!哈哈哈哈哈”
李安世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小顺子也不由得低低笑出了声。
玄灼笑咪咪地看着李安世,轻声道:“你现在不生气了吧?”
李安世一怔,笑容慢慢从脸上隐去,换上了另一种温柔的神色。
“灼儿啊灼儿,你真是朕的开心果”
说着,手轻轻地抚摸着玄灼柔顺的发丝,下意识的紧搂住这个孩子,不想放手……
因为他是李安世混沌的天地中,唯一一片净土……
皇城外,一队人马浩浩荡荡驰来。
为首的是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将军,他饱经沧桑的面容中带着一种刚毅与正气,而他,正是镇守边关的重将,陈
全。
“父亲!”
一俊朗少年策马而来,朴实的笑容令人顿生好感。
“枫儿,你看!”陈全指向远处那高耸的楼宇:“那就是皇城!”
“父亲,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陈枫好奇地问。
“皇上今年应该十二岁了吧,他比你小四岁,今后,你要好好辅佐皇上,为父才能不负先帝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