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绝美少年。他轻浮在半空中,脑后是与身体长的不太协调的银发,被粉金色的带着长长流
苏的绳子绑成随意的辫子,蜿蜒的围绕着自己。眼睛仍然是透明的粉色,看起来是无比的盛气凌人。唯独在脑袋
上竖着一对纯白的耳朵,似乎像是猫的,正微微抖动。——这是唯一在威严的光环下让人感觉是别样的俏皮,是
无比可爱而灵动的。
“你……你……你……”陆祭嘴巴有点合不拢,他已经不能仅仅用‘吃惊’来形容自己的感受了,他指着那个少
年,张大了嘴巴,无数的疑问比如“你是猫还是人”等都同时涌上喉咙,却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
“住口喵!”少年很不屑的望了他一眼,“本尊都还没有说话,哪有你先开口的机会喵?!”声音已经转换成和
面孔相适宜的娃娃声,似乎还只不过八九岁光景,但句句像是带了十几分威严,句尾是形同猫叫般的儿化音让人
听起来几乎要忍俊不禁。
一种复杂又奇怪的触感,攀爬上陆祭浑身的神经脉络,他甚至有点忍不住想扑过去摸他脑袋的冲动。
“这是本尊第一次现身出现在‘人类’的面前喵!”少年很凶恶的样子盯住他,很不情愿却又不得不说。“若不
是时间有点不够,怎能容你们如此放肆喵?!”
“时间不够?”陆祭强忍住自己心里麻麻痒痒的感觉,“什么时间……不够啊?”
“你们破坏了我好不容易才布好的‘桃花大阵’喵!还把我的桃树砍得一颗都不剩喵!”少年似乎有点怒火中烧
,长长的头发在一抖一抖,耳朵也直竖起来。“若不是你们,也不用本尊亲自跑到这里来了喵!”
陆祭想起当时那一片又一片的桃树被砍到的情景,倘若不是因为这些桃花,自己和老衍也不可能就这样被分开。
他突然有些黯然,心痛之后却是更多的忿忿不平从心底迸发出来。“……那些不管我们的事!!我们都尽了力去
做了的!可是……可是……”他握紧拳头,“我们却什么办法都没有!那些是有权有势的人!你们有能力为什么
不自己去保护?为什么不和他们去理论?!……反而、反而怪到我们头上来?!”
“你……你……”少年似乎被吓到了,刚才嚣张的气焰已经减下去大半,蛮横的声音竟然也变得委屈起来。“…
…你不能这样对本尊说话的喵!……你这样非常不对喵!”
“……欸?”陆祭反而被吓了一跳,他有点不相信的看着这个自称‘本尊’却又十分胆小的神仙,甚至不知道该
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
“……若不是婉大人,我为什么要来找这个人喵!”少年自顾自的嘀咕,然后正色对着陆祭说道:“那桃花是为
了用来催花你身上桃花印记的觉醒的喵!你自然应该来担负着‘开启长安门’的责任喵!这是注定的喵!不许你
耍赖喵!”
“什么‘长安门’?……什么是‘注定我开启’?”陆祭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冥冥中感觉或许是真的有使
命在自己身上,就像前面桃花盛开的时候自己就曾有过这种强烈而又隐晦的感觉的。“‘桃花印’?这都是些什
么?”
“……不要总是问这些乱糟糟的东西喵!本尊为你解答很费力气的喵!”少年有些不耐烦,“你身上有桃花印记
,自然有权利知晓能帮你‘开启长安门’的有缘人——本尊就提醒你一下喵。世上只有有三个人可以帮你,一个
是写字的先生,一个是唱曲的姑娘,一个是吹口哨的娃娃,他们三个之中任何一个都有能力帮你开长安门喵!所
以,哎呀……时间到了,本尊该走了喵!还有……今天的事情不能告诉这儿的任何人喵!”
“……等一下!拜托你说清楚一点!”陆祭急躁起来,那少年含糊不清的话里夹杂着无数个‘喵’字同时在耳朵
里横行霸道,耳膜都差点生出倒刺来,而自己还是一头雾水,“我从来都没有什么桃花印,也完全听不懂你在说
什么啊!”
可是那猫耳少年身体正在渐渐消失中,原来闪亮的光和色彩已经消失了大半,好像马上就要消遁于空气中。陆祭
有点慌了,伸手向他消失的方向抓去,却扑了一个空,原本一直托着自己的风也正在逐渐的消弭,陆祭感觉自己
所在的空间在突然间失重,他也一下落了下去。
“啊——”
自己像噗通一下被扔在了床上,却又像刚刚从床上惊醒。陆祭满头大汗的坐了起来,周围仍是黑漆漆的,没有一
丝曾经发生过什么的痕迹——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好像才是场真正的梦魇。
“……是梦?”陆祭惊魂未定,左右看看,不由的怀疑起来。可是,耳边又突然响起来那个声音。
“——除夕过后,一定要去‘惊蛰桥长安店’,那里自会知道你想知道的喵!”
“……长安店?……是于先生?!!”陆祭向四周望去,但声音过后仍是死一般的静寂,窗外又奇妙的升起白光
,一个身影轻巧的从那里跃了过去,就如同刚才一样。
陆祭突然感到肋下氧的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刺了上去似的。他急忙点上灯,揭开自己的衣服一看。
——赫然是一朵桃花印记。
4 烟火
时间过得飞快。短短时期已经接连下了三场雪了。
马上就要到除夕了。
“怎么可以这样啊?就算是‘探亲’好了……难道这样也不行么!”陆祭茫然看着伙房里徐徐冒起的青烟,整个
院子里都在忙于张灯结彩,来来回回的仆人们跑来跑去,不断从自己身边擦过又擦过,而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听他
把话说完。
“你,把池塘里的冰砸开。”管天彤刚刚从隔壁房里出来,像条游鱼一般在整个院子里来往穿梭。距受伤那天已
经过了好些时日,她崴伤的脚早早便痊愈了——而当日被别人问起来的时候,只说是自己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
而已。而此时因为要张罗着过年,她正指挥着众家丁仆人奴仆丫头,虽忙得不可开交,但没有一丝紊乱。“……
把那几条大金鲤捞出来,收拾干净预备着。”
陆祭忽然看见了她,像看见救星一样赶紧跑过去。“喂……”
“那个!你把库里的缎子收拾出来一些,除夕夜里有用……嗯,颜色要鲜艳些的。”管天彤飞快的盘算着过年要
打理的东西,种种样样必须要立即规划出来个头绪——这是王府里的除夕,几乎是一年中最为盛大的日子了,所
以是非同寻常的,绝对是丝毫马虎不得。她正在全神贯注的想,完全没有注意到陆祭站在她身后。“……还有,
大红蜡烛,和往日宫里派发下来的那些香火,香炉应该还有一些——灶王爷是要拜的!”
“喂!……”陆祭终于有点按耐不住了,他从早上起来盘算了一肚子的话,一直到现在都还没说出去。
“嗯?”管天彤才刚发觉身后有人,以为是谁忘了吩咐过的任务,赶紧回过头来,却发现是陆祭。“你……有事
吗?”望着他的眼神在瞬间变成不可理解的无比复杂。
“我……”陆祭虽然在脑子里已经预先设想了无数次的对话场景,但是当话涌到嘴边,却总是难为情起来。长篇
大论的前提和铺设完全被忘记干净,就只剩下:“我……我想回家。”
“回家?”管天彤愣了一下,“回什么家?——你说是回‘梨州’?”
“恩!”陆祭坚定的点点头,“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不能再在你们家里呆着……我该回去了。”
管天彤看他一脸认真期望的表情,心里立刻明白了他所指的‘家’到底是谁的身边,她有点拿不定主意,因为自
己知道,当陆祭一旦来到了这里,以赵邺的性格是绝对不会轻易再放他走的。“那么你想……”
“我想拜托你给他说一声……我是回家‘过年’的……应该不会太久就会回来的。”陆祭心里隐约感觉自己这一
个看着是那么理所当然的请求,但真的很可能被遭到拒绝。——就像是作为一个欠债者是没有权利提出任何的条
件或者理由的,可是……他用近乎求救的眼神望着管天彤,迫切希望她能有办法帮到自己。
“……”管天彤心情是纵横交错的杂乱,她从很久之前某一刻起,就已经看透赵邺或者是闻人衍他们心中确定好
了的最重要的东西各自是什么,而自己心中某种微小的奢望是注定要被深深埋藏在最深层的。眼前这个正等着自
己帮助的人,却拥有着比自己要有千倍百倍的优势,像股巨大的洪流,压迫在一根极其重要的神经线上,却牵绕
着风景不同的两个彼岸。她突然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答应他,或者拒绝他,可是嘴里连一句推脱的话都说不出
口。
“少爷他……”毫无意识下吐出来的话,接下来却是苍茫一片的空白。
“我?——你们在说我什么?”忽然间,赵邺的声音从他们身后的方向传出,他好像刚刚起来的样子,正舒服的
伸着懒腰,看起来心情挺不错。“天儿,上次让你们买的烟火在哪?——好久没有自己放过烟火了呢。”
“是。”管天彤忙答应了一声,正好可以抽身走开了,剩下陆祭还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的望着她。
“怎么了?满脸都是有事的样子。”赵邺看他忧心忡忡的,不禁有点好奇。
“我……”陆祭看着自己的计划正渐渐的泡汤,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来,他直视着赵邺,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想
回家。”
“不行!”口吻是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的。
“为什么?……我是回家过年,过年!”陆祭没想到他会拒绝的这么快,一下便什么也顾不上了。“就算是长工
,也应该有‘回家探亲’的权利啊!”自己是自愿过来‘还债’的,应该要比长工还要优越许多吧。
可是。
“不行!”赵邺转过身去,依然是冷酷决绝的声音,“你现在也许连长工都还比不上呢!”
“欸?”“连长工都比不上”在陆祭耳里确实是一句杀伤力不小的话,心中最底限的优越感被冲击了,让他一时
不能理解,“为……为什么?我又没有卖身给你!”
“哼。”赵邺嘴边浮起一抹冷笑,吐出来的话好像烈性的鸩酒,像倾盆大雨一样铺天盖地,冲破了陆祭的最后一
道防线。“回家探亲?长工们都是有家的。可是——你哪里还有‘家’?”
某一种东西断裂的感觉,绷紧的琴弦被锐利的指甲不小心划断,空气抽丝般的膨胀起来,发出细微却又宏大的声
音。
陆祭使劲咬着嘴唇,不可思议的望着他,残留住的最后一点温暖也被无情的抹掉了,突然现实起来的残酷是透骨
的冰凉。他涨红了脸,在原地呆立了几秒钟,终于毅然转头向外走去。
“你去哪儿?!”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在自己面前这样做过,赵邺天生而来的傲气被陆祭重重的无视着,他从心里
竟然是无法接受的,“站住!!”
陆祭像没有听见似的,大步已经跨过了门槛,连头都不回。
赵邺有些恼羞成怒,他回身一扯,伸手抓住了陆祭的手腕,重重的向后面拖去。他的手劲竟然是如此之大,大到
陆祭无法挣脱,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拽着走,只好使劲的捶打他的手。“你放开……放开我!!”
啪!陆祭被重重的摔在了床上,他的背被硌的猛然一痛——虽然有时也和闻人衍这样打闹,而他每次都是轻轻的
,绝对没有像这般用力过。他揉着自己酸胀的手腕,怒气冲冲的望着赵邺。
赵邺挡在床前,微微气喘,只是冷眼看着他,神情与以往的温柔是大相径庭的。“你——”心里其实本已经打算
好了的话到了嘴边却突然被扭曲到不近人情。
“留下吧。”变成了“别想走!”
“留下过年吧。”变成了“你是必须要留在这里的!”
“留下我们一起看烟火吧。”变成了“你一辈子都别想离开!”
明明曾设想好的,夜色里,雪地上,偌大的庭院里。红色的蜡烛,红色的灯笼,红色的桃符。墙角的梅花,池内
的锦鲤。最为盛大的烟火表演,奔腾的火花,绚丽的光色,震在耳朵里贯穿心里的声音。
一切而一切的,不受拘束的,温暖和美好,在晚上就会开出震撼人心的花朵来。
只是,你能不能等一等。
再等一等。
陆祭看着他从无比气愤的望着自己,然后慢慢变成失落,最终一言不发走出门去,身后响起来的沉闷到死关门的
声音。
“……吃饭了。”好不容易挨到晌午时分,赵邺才重新回来推陆祭的门,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陌生行为,无比别
扭的干涩心情后面竟然是是无可奈何不得不做的事情,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语气勉强强硬声音已
经明显的软了起来。“快出来……吃饭了。”
可是里面丝毫没有动静。赵邺有点奇怪,他一把推开了门。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面对着他的窗户大敞开着,往里正呼呼倒灌着冷风。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暗下来了。
梨州的百姓家家户户已经在门前挂上红灯,要么摆上蜡烛,棕红的桃符上或写春词或书祝祷之语,屋内灶王画前
香气缭绕。
街上依然是人声鼎沸,往日少见的烙画、面人、布衣、玻璃工艺、年画、泥塑、吹糖有全部重新现身出来,摆在
路边。到处皆是喜气洋洋的,迎新辞旧岁的气氛在空气里缓慢扩散。
整个梨州街上一片年味。
梨州府里的官差大部分都回家去了,不回家的也结伴搭伙出去喝酒,整个梨州府除了门前两盏大红灯之外,唯一
亮着灯的就是闻人衍的房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