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唐秉文也死了。韦佳音有了一个门牌号。怀里的孕妇也有。
还有......
「我该怎么出去?」
就算他的名字没有出现在那张名单上,可是他怎么出去?
心里纠结着,苏舒紧了紧怀中的女人,却忽然听到低低一声呻吟......
「好......好痛......」
女人的声音?!苏舒不敢相信的看向怀里,虽然屋里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到,可是他敏锐的感觉怀里的身子又动了动。
这是天意么?这个女人竟然在这种时候醒来?
苏舒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那份名单上,宋鹏程下面的名字是一个女人的。
「救救我......好痛......」
那个女人抓住了他的衣服,细长的手指没有什么力气,苏舒听出她声音的痛苦。
「放心,我在这里,我会带你出去,你会没事的!」
苏舒又紧了紧怀里的女人,他知道这样可以让她感觉安全。
受伤的人最害怕的或许不是伤痛,而是伤痛中害怕被遗弃的恐惧。
「我会带你去医院。」苏舒喃喃着,他看向四周,室内一片漆黑,室外亦然。
女人缩在他的怀里,半晌没有说话。苏舒忍不住又紧了紧她。
「喂!别再睡着,说点话,尽量说话。」不是苏舒自己害怕,而是他害怕女人再陷入睡眠就会一睡不醒,为了她好,他必须让她保持清醒,尽量说话。
「你还记得么?」一边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苏舒试图引怀里的女人说话。
「我......我怀孕了......」那个女人低低的回答。
「是的,你怀孕了,你要当妈妈了。」
「然后我遇到了抢劫......」
女人接下来的话却让苏舒大吃一惊!
「抢劫?」
「我去检查,然后路边......一个女孩......向我求救......我想要帮助她,结果她......她骗了我......」孕妇说的停停顿顿,她说话很艰难,不过似乎明白苏舒让她说话的本意,她还是慢慢的说着。
「你是说你在路边看到一个女孩子向你求救,你停下来去帮助她,结果没想到对方是装的,你被对方打劫了是么?」整理了一下对方的话,苏舒将自己的整理说给对方听。
「是、是那样的......我......去公路上拦车......我要生产了......」女人的喘息越来越粗重,不过她还在说话。
「没有车子停......有一辆车子......撞......撞到了我......」
「那就是你趴在路边的原因么?」苏舒一下子想到了第一次发现女人的场景,那个时候她就是那样狼狈的躺在路中央。
「我躺在那里......没有一辆车停下来......」
女人幽幽的声音,苏舒感觉胸前一阵湿漉感,她在哭么?
「他们......都看到我的......可是......都装作没看到......明明看到了的......」
「别哭,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你了!」又紧了紧女人,苏舒知道这个时候她需要安慰。
「谢......谢谢......要是你当时在就好了......」
却有更多的热流淌到苏舒胸前。女人还在哭,为什么哭得更加厉害了?
「要是......要是你当时在就好了......」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抓住苏舒的手指力气也越发小。
「我一直......躺在那里......等着你这样的人......看到我......看到......可是......没有一个人停......没有一个人『看到』我......
「好冷啊......最后......那个女人终于停车了......可是......她不是因为我停的......
「她......我的头发卷住了她的车轮......她不得不停下来......」
女人的话越来越弱,开始只是为女人话语里冷漠的路人痛心,到了最后,苏舒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头发?车轮?这......听起来就好像怀里的女人已经......
「死」这个字太冰冷,可是苏舒无法阻止自己这样想。他颤抖的伸出手去,想要给那个女人擦泪,可是却......
怀里的女人没有头!
可是那个没有头的女人却还是说着......
「我......和谢雨云从小在孤儿院认识......我们青梅竹马......结婚,然后终于有了孩子......我们是孤儿,没有父母......我是他唯一的家人,我知道他一直想要个孩子......他想要更多的家人......我身体不好,生产可能会......有危险......他就当了妇产科医生......
「亲手迎接自己孩子的到来......是他的梦想......我们的孩子会在七月出世,我们会有彼此以外第二个家人......可以的话......我会给他第三个......第四个家人......我......不想只留下他一个......
「他那个人......最怕孤独的......我......想给他一个家人......马上......我......就可以给他一个家人......了......」
黑暗中,女人的声音越发幽怨,几近叹息,到了后面几乎细若游丝。那只冰凉的手掌顺着他的手臂慢慢滑下,滑入了他的胸口,那只手把什么东西放在了那里。
苏舒愣住了。
窗外闪电劈入,他向自己的手臂看去:空空如也!
什么孕妇!什么女人......统统没有,他的怀中空空如也!
想起女人最后一个动作,他忽然向自己怀里摸去,在那里他摸到了一封信。
信?!
淮阳路八段三号
谢雨云
是他要送的最后一封信?!
闪电消失,屋内再度恢复黑暗。
耳边,苏舒再度听到女人幽幽的声音......
「谢谢......谢谢你......信......请帮我......最后一个忙......送信给......」
伴随着女人幽叹的,是缠绵的婴啼。
婴儿?苏舒感觉自己脚下的地板开始扭曲,他面前的黑暗开始扭曲,眼前一黑,苏舒感觉自己被漩涡一样的东西吸了进去......
苏舒重新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站在大雨中,借着夜色中不知何时亮起的路灯,他看到了前方写着「淮阳路」的路牌。
心脏的鼓动微微加快了些,苏舒看了看自己的胸口,胸口没有血迹,衣料上只有淡淡的像是被什么攥过的褶皱,心跳漏了一拍,他摸了摸自己衣服内的东西--信?!
什么时候放到这里来了?
「谢谢......谢谢你......信......请帮我......最后一个忙......送信给......」
那个女人最后的声音却越发鲜明起来。
信?!他明白了!
苏舒发动摩托车,开始向写着淮阳路的路牌指示的方向骑去!
韦佳音不顾一切的跑了起来,她用尽全力的奔跑,淋在身上的大雨告诉她,她现在成功的逃到了室外,随便哪个方向也好,她一定要逃,逃开那栋屋子!那栋恶梦一般的屋子!一步也不能停--
忽然,她感觉自己猛地撞到了什么,坐在地上重重的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不断降落,那种刺骨的寒冷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犹豫了一下随即伸出手,她想知道自己撞到的是什么。
金属的质感......玻璃......这是......
车子?
她惊讶的愣住了,然后便是狂喜!
手掌的动作变得灵活,她试图找到车门,那个不难找,正准备拉开车门的时候,她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那个......刚才......那个......好像摸到了什么......什么很熟悉的东西......
某个她曾经摸到过的,并且代表了深刻恐惧的东西......
颤抖着,她朝那个方向细细摸去,她读着上面写着的东西:「0......0......0......2......」
那上面只写了四个数字,四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
「不......不......我明明......明明已经逃开了啊......我不是早就离开那栋该死的房子了么?我明明已经......」双手触电似的离开那四个数字,掩住自己的脸,她喃喃出声。
难道她又回到开始的地方?
难道......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不......」手重新向前摸去,透过车窗她向驾驶座前的操作台摸去,不知道摸到了什么,忽然眼前一亮。
她惊呆了。没错,她眼前一亮!
已经失明许久的眼睛忽然看到了东西,她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
可是她看到的东西却很是奇怪。
她看到一双脚,那双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虽然鞋子染了黑色的泥,不过她还是很快辨出了那是她的鞋子,前几天她花五千元在商场打折时候买下的鞋子。
她蹲下来,然后她看到那双腿蹲下来,黑色的丝袜,红色的套裙,也是她的品味,然后,她闭上眼,颤抖着,摸索着,在车轮附近拿起一个什么东西,圆圆的,有着她喜欢的资生堂洗发水味道的东西,她睁开眼,然后......
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带着她的项链,穿着她喜欢的套装,然而脖子以上......
她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她看到了半张脸:只有嘴巴,鼻子,耳朵......
再往上的部位,空空如也,被齐齐削去了。
「啊--」
她惊声尖叫,手里的东西沿着完美的抛物线弧度扔了出去。
「那是你,记起来了么?」
是那个邮差的声音,他在对她说话。
她真的没有逃出来?那个邮差不是留在那栋房子里么?
不顾她的惶恐,韦佳音听到那个邮差还在说话。
「你早就死了。」
什么?那个人在说什么?他居然说自己已经死了?!
「我拦下你的时候你就死了,你正在赴约,赴一场轮回的约。」
那个邮差仍在说话,大雨里,他的声音似乎也染上了大雨的冰冷温度。
「可惜你失败了,你即将攀附的肉体提前死亡,没有肉体可以附着,你继续仓皇的往前走,然后被我拦住了。」
大雨哗哗的下着,那个邮差的声音却奇异的清晰。
「然后我们碰上了和你一样赴约的人,不过他们也失败了,你们都失败了。等待下一场轮回吧。
「下次不要做错事,然后......找个好人家......」
苏舒看着眼前的女人不敢相信的抱住了脸,然后雨幕中,她的身子慢慢变浅,她在消失!
消失到无影无踪的时候,这里就剩下了一些碎片。
是汽车的残骸,苏舒忽然想到了早前的时候,那个老者告诉过他的,傍晚的时候,这里发生了车祸。
他想起了刚才在路边打听来的消息:这里确实发生了一场小车祸,一名正在送往医院的孕妇在车上小产了,一名胎儿从她体内滑落,间接造成了一场小小的事故。她很快被送去了前方的医院,那间位于淮阳路八段三号的医院。
那个时候他大概就走进了不该去的地方--死者的黄昏,应该是生者的黎明。
苏舒忽然明白了,他全部都明白了!
那是一个轮回的夜晚,狂风暴雨中的小屋,给那些疲惫的旅人母体般的保护。人们在这里休憩,等待破水的日子,等待新生。
大家都在等待,等待一个属于自己的时间,等待一扇为自己打开的门,穿过门,穿透那黑色的水面,等待重新降临人世的时刻。
苏舒忽然明白了那张名单的真实涵义,人名和人名对应的数字,那个门牌号实际上是时间:0004等于00:04,0013则是00:13......他原本以为那是代表死神来临的时间,然而他错了!大错特错!
那是诞生的时间!
雨中的大屋是母体,屋中的旅人是胎儿,他们进入房间,灵魂获得自己的肉体,每个人有属于自己的门牌,属于自己的房间,属于自己的出生时间。时候到了就消失,那是他们获得了以另一种姿态降世的权利。
苏舒忽然明白了那场诡异的失忆,那并不是诡异事件的开始,而是更加美妙的,新生的开始。
陈旧的记忆伴随陈旧的身体死亡,人们在转世前会遗忘,忘记自己曾经的姓名,忘记自己曾经的职业,忘记自己曾经的一切;新的躯体在等待,他们将拥有新的身体、新的姓名,还有新的生活。
然而罪过却不能被抹杀。
获得新生之前,他们要先将这一世的罪过偿还。
人们终将为自己做过的一切负责!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出生亦不例外。
只是多年前一场事故而已,几个人合力「谋杀」了一个人。回忆着那个女人最后卧在自己怀中说过的话,苏舒看到了那名老者给他的报纸,那张报纸上的车祸是发生在淮阳路的,旁边有之前同样地段发生过的车祸的附加信息。
引起苏舒注意的是最早的那条信息,那个在公路上被轧成肉泥,最后才被发现的可怜女人。
因为不清楚凶手,她的报导只能含糊的出现在报纸不起眼的角落。那个车祸中死去的女人叫「朱虹」。
装病抢劫的人认为自己只是从朱虹身上夺去了一点点钱财而已,她逃之夭夭,以为这样就结束。
逃亡中的通缉犯自顾不暇,撞倒了朱虹之后亦逃之夭夭。
紧随他后的是缉拿犯人的警察宋鹏程,眼中只有犯人的他,终于给了到路边向警察求助的朱虹最后致命的一撞!他看到她了么?他没看到她么?总之,他也离开。
然后就是于思秦,他有机会和条件救下朱虹的,可是他只是拍照,他拍下了罪孽的照片,全然没发现自己做着同样罪孽的事情。他把这张照片作为日后勒索钱财的工具。
很久很久,唐秉文开着车子下班回家,他应该看到了路边的女人的,那个女人或许已经死了,已经无力求救,这个时候他停下车子或许对女人的生命无从帮助,不过至少可以拯救她的身体不再被轮胎无情践踏。
然而,他没有,胆小和顾虑让他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男人胆怯的离开。
最后结束这场酷刑的人是韦佳音,并不是她想要停下来,她不得不停,她的车子卷下了朱虹的头颅,长长的头发缠绕在她的车轮上,她不得不停,她尖叫着,惊恐着,以一个好心加害者的姿态被迫中止了这场酷刑。
他们杀了人,却不认为自己做的事情是「谋杀」。
只是没看见而已,只是胆小而已,只是--
没有人愿意吃自己不想吃的东西;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
不喜欢吃的东西可以不吃,可是不希望看到的东西就可以真的不存在么?
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什么「存在」和「不存在」的问题,有的只是「希望看到」和「不希望看到」的事物。
起码,对于苏舒来说,这个世界确实如此。
对于所有人,其实都是如此。
那几个人明明看到路边痛苦挣扎的朱虹,可是都假装没有看到,对于他们来说,他们没有看到,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们不认为自己有错。
然而看不到并不等于不存在,他们的罪过老天爷看着,朱虹看着。
朱虹当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死去的呢?
孤零零的公路旁,车子一辆辆驶过,她呼救着,开始的时候她还能大声的呼救,声音越来越小,生命伴着血液慢慢流失,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公路,没了力气呼救的她只能等待有人看到她,可怜的女人只能在等待有人为她停下来。
她一直都在那里,等待有人为她到来。
然而,没有一个人为她停留。
期待渐渐从她的瞳孔冷却,就像她逐渐冰冷的身体。
她的眼睛一直瞪着,直到最后一辆车子卷下了她的头颅,她最后的视野是什么?
他们看不到她,所以,最后还是看不到她。
暴雨中的小屋中,他们被看不到的杀手杀害。
朱虹看着他们互相残杀,看着他们遭遇和她当年一样的遭遇。
他们自己扼杀了自己出生的机会!
被宋鹏程杀掉的程旺的身体被供上餐桌,这是胎儿蚕食弱者的营养。
于思秦原本是有机会出生的,然而在同一时间,他被计划好的宋鹏程卡住了脖子,他的头颅破水而出,而他的身体被宋鹏程桎梏在了那片黑水之中!
出生前身体就死亡的他们,失掉了轮回的机遇。
房子是母体,房子里的身体是胎儿,投胎的则是他们的灵魂。
其实「尸体」并不是因为他们进入才存在的,其实那些本来就存在在那里,他们的进入只是为本来存在那里的肉胎注入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