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飘上来,让你看得怪燥热的。我敲敲门,也没人作应。我只好翻过身来,背倚靠着门,看着天,月亮匆匆忙忙
地躲进云后面去了,黑暗象一件经年不曾涮洗过的宽衣大袍,蒙头盖脸地就扑在我身上,而外面是密密麻麻站立
着的妖魔鬼怪,吡牙咧嘴地逼过来,莹白色的长指甲触到我的眼睫毛上。
我悚然地睁大了眼睛。
我忽然小声地说:爹——。
这声音就象在三伏天毒辣辣的日头底下,一碗水泼到地上,冒了一阵白烟,滋滋地发出一声响,然后迅速地渗进
去,什么也不见了,什么也没有。
我说:爹,你回来吧。
我不停地说,说得我口干舌燥,嗓子噎的难受,好象这样就可以消除掉我内心的恐惧似的。
就在这时,我看见从院墙上敏捷地翻下来一个人影,然后象只大狸猫一样无声无息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我认出是
谁了。我欣喜地说:爹!我父亲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嘴。从他身上腾腾地蒸发出来一种象是牲口棚里才有的,哄哄
的热气。我仰着头,看他的脸,什么也看不清,他的眼睛似乎有红色的光在流淌。我父亲仿佛洞悉一切似的,什
么也不说。他攥着我的手脖子,牵我到柴房里,把我惯在柴草地上。
我爹说:好生呆着,不许出来!
我躺在麦秸垛里渐渐地瞌睡过去,并且还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过年了,一阵劈哩啪啦的炮仗响,然后是满地湿漉
漉的纸屑,嵌在地里,纷纷扬扬的一片红点。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红对联红衣裳,都是红的,红的真好看。我父
亲在杀一只长着红色花哨羽毛的鸡,那只鸡直着嗓子啊啊拼命地叫,可等到最后又忽然大大方方地唱起歌来了。
那歌声真好听,象是平日里母亲一边对着镜子梳妆一边哼的小调,可渐渐地走了音,好象嗓子忽然之间劈地四分
五裂,发出一种尖锐刺耳的难听的声响。
我被惊醒过来。我睁开眼睛,柴房门被推开了。我父亲咚咚咚地闯进来,在我身边蹲下。我闻到一种很臭很臭的
味道,我们街坊佟娃他爹是杀猪的,每天晚上会裹着一大团猪下水回家,身上散发出来的熏熏的就是这种味道。
我摸摸我父亲的衣裳,沾了我满手粘乎乎湿浸浸的东西。
我说:爹,你跟佟娃他爹一块杀猪去了?
我爹不说话,他直直地盯着我看。他的眼珠子奇怪地噼噼啪啪地,象过了电一样,冒着火光,是绿色的,莹莹如
豆,摇摇晃晃,可怎么也熄灭不了。我觉得害怕极了。我挣扎着起来要跑掉。我父亲一把按住我,手上不知哪来
的忽然多出一条粗绳子来,他俐俐落落地将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绕了一个结,一手抓着一头,脚踩着我的胸膛
。……
一个小人在地里拔萝卜,好大的萝卜呀,吭唷吭唷,使劲地
拔,双手攥着绿油油的缨子,使劲,使劲,半截白生生的萝卜从黑土地里钻出来,再使劲,“咔嚓”,萝卜断了
,乳白色的浓浆淌了小人一脚。……横七竖八地搭起来一堆柴火,很高,风一吹就打晃,后来一个人走过去,从
下面抽掉了一根柴,柴火垛就哗哗啦啦地散架了,瘦仃仃的枯枝败叶滚了一地,踩在人脚底下,啪啪地清脆响着
。……桌里上着一盏冷冷清清的油灯,一稔灯线精疲力竭地从油碗里垂下来,蓦的,灯花一阵令人眼花燎乱的暴
跳,跳来跳去,跳来跳去,眼前一黑,只闻到一股油烟的焦糊臭味。
…… ……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我睁开眼时,我看见柴房里充满了象玫瑰松子糖一样透明微红散发着怡人甜香的阳光。我昏头昏脑地从地上爬起
来,看见胸前吊着一根土蛇似的的粗麻绳,那些细小而扎人的毛都被磨尽了,沾着斑斑血迹。我站到一面镜子前
,里面映出来一个神情怆惶的怪物,脖子肿得跟头一样粗,涂了油一般的锃明瓦亮,突起来一条一条蓝的发黑的
毛细血管。镜子里的人不由自主地咧咧嘴,想要朝我笑一笑,却做出了一个难堪的,丑陋无比的表情。我想咽口
唾沫,可是不成,嗓子被堵住了似的,我感到头以下、肩胛往上的部位都已空荡荡得不存在了,那里只是一盘密
密匝匝的绳子,幽幽地发着黯红色的光。
我迷迷蹬蹬地住外走,进了堂屋,一进去就是满地血,脚下的已经显脏显黑了,远处的还是鲜红鲜红的,冒着丝
丝热气。我赤着脚,像下雨天在街上镗着水,搅带着泥沙的赤黄色的冰凉的雨水从我的脚背上哗哗地漫过去,我
啪啪地踩着血往前走。
一直走进里屋。床上仰躺着两个白生生赤条条的躯体。我母亲的头跟身体差不多已经快分家了,中间连着一条血
呼哩啦小手指粗的青筋。她的脸上布满了滟潋红晕,鲜活而美丽。旁边歪着一个我好象在哪儿见过的男人,青白
色的身上满是数不清的大大小小宛如紫红色牵牛花一样艳丽润泽,张着大口的窟窿。他的下体被割去了,一根白
皙勃起的阳具被塞进他自己的嘴里,屈辱而悲壮地笔直指向黑沉沉的屋顶。倒在地上的一具躯体是我父亲,他的
左颈动脉被砍断了,可以想象当时血液象瀑布一般疾飞四射,在墙壁上形成一个宛如喷漆艺术似的,均匀、硕大
的抽象图案。一把长长的月芽形柴刀深深没进他的左胸口,露出半截来,白光凛凛地晃来晃去,我父亲的手攥着
刀柄,沿着刀缝,还不断地有血淌下来,我甚至能听到那汩汩而溢的微响,象心跳声一样有节奏的,砰砰砰,敲
打着我的胸口。
猫在房间里跳来跳去,一身溜光水滑色彩斑澜的毛皮发着绸缎般酱红暗光。它嘴里咯吱咯吱地咀嚼着什么东西,
它惬意地弓起背来,嚓嚓地放着电,尾巴象旗杆一样直直地坚起来。后来它跳到我的身上,伸出舌头来舔我的脸
,它的舌头象一匹红布似的长得惊人,还曲里拐弯的,象长着倒刺,毛糙糙的弄疼了我的脸,喷出来一股浓郁的
腥臭。我把它摔下来,它又躲到房间角落里去了,嘴里继续咯吱咯吱地咀嚼着什么。
咯吱咯吱……嚼得真香呀。
5
现在我几乎不看电影。这并不说明我是个不喜欢电影的人,事实上,在我苟活了这二十多年来,对电影一直是一
住情深,而且很多时候达到了一种废寝忘食、象恋爱一样朝思暮想死去活来的境地。高中毕业那年我本来想考电
影学院的表演系,后来对着镜子端祥了许久,终于悲哀地发觉自己真得是不够英俊、潇洒、漂亮,用当今时髦的
称谓是不够“酷”,才就此断绝了这念头。痛苦怅惘自不必说了,只是后来我才知道,或者才发现,原来作演员
并不都需要生着一副好脸蛋,比如国内的“国际级”影星某某、某某、及某某等等,都长着一张类似茹毛饮血时
代的粗糙的脸。我心下很不愤,又没什么办法,年纪也一日一日地老起来,磋砣了岁月,脾性也大改,对于电影
这个行当开始吹毛求疵起来,因此特此声明,在以下文中对某些电影的评论与批驳仅属我个人的观点,是一种泄
私愤、寻衅报复的行为举止,请群众们见谅、多多海涵。
在我十三、四岁,时间大概在八八、八九年左右,据说中国的“第五代”导演已经开始在世界展露头角了。不知
是哪位大导演在人前还是人后说了这么一句话:越是民族性的越有世界性。这句话很是激励了一批人,以至于到
现在还广为流传。后来这个导演的电影由“出口”转“内销”回来,我们才发现,他的“民族性”,就连我们本
乡本土的人都没见过。这当然是一项很鼓舞人心的发明,引着许多人前仆后继乐此不疲。十四岁时我看了经典名
片《红高梁》,后来有人问我电影拍得怎么样,我歪着头想了半天,说,摄影还算不错吧——那时我对电影就有
一种敏锐的观察力,这一点我真是沾沾自喜。其实我最想跟人说得是,里边姜文摸巩俐脚的细节拍得煞是好看,
什么是色而不淫,这就是色而不淫。十八岁时我有幸看到了古典名著《金瓶梅》,知道里边的西门大官人也是喜
欢摸挲女人小脚的,但那就是又色又淫,与《红高梁》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些只是背景,似乎离我们这个故事太远。
闲话少说,上文我说过,我现在很少看电影,并不是我不喜欢,而是实在没什么电影可看。电影院上演的电影总
是令我昏昏欲睡,但众所周知电影院椅子硬梆梆音响闹哄哄,断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而且跟影片质量不相称的
是,票价倒像如今满大街女人不知是真是假、过于高耸的胸脯,有一路上扬不可遏制的趋势。
但忽然一天李蒙打电话与我说:我们一块去看电影好吗?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可我的心情并不就因此而舒畅。而李蒙的有点沙哑的声音顺着我看不见的,但我总无比
浪漫得想象那是象黄色丝带一样柔软飘逸的,长长电缆钻进我的耳朵里,同时还有飒飒清凉的蓝色的秋风拂上了
我的脸,忽然之间,我的心境莫名其妙地愉悦起来。一只不知是离过婚还是丧了偶,总之表情沉闷而寂寥的褐色
带白点鸽子,不失时机,寻衅滋事地从我身边“哗”地飞过去,慷慨地留在我毛衣上一滩美丽的粪便。
饶是这样,我依然兴致勃勃。后来我对我自己说,我这是怎么了?我八成有毛病了吧?!
李蒙邀我看的那部电影叫做《霸王别姬》。也是第五代名导的名片,而且还得了外国人的大奖,这一点就非常了
不起。想想看,自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在国际斗争中除了打肿脸充胖子之外(具体实例恕不列举),有几回真
正的胜利?……虽然几经电影审查部门的删剪——据说思想意识方面有问题,问题还不小,才终于得以上映,但
各大舆论传媒的溢美之词还是象繁茂的花朵一样栽种收获此起彼伏,同时一些小报又在炒作某京剧大师后人要告
导演的花边新闻,这无疑又为广大群众提供某些联想的余地——无论如何,电影里边总该有些欲说还休,令人兴
奋不已的东西吧?
当然,实际情况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在上文,我已经坦白地说过,我对于艺术的喜爱只是一种叶公好龙似的的喜欢,而电影也应该算艺术吧?由此推
断,我对电影也缺乏必要的正确的鉴赏力。在我看来,《霸王别姬》只是一部枯燥的,乏味的,而且虚假透顶的
电影。当然,这电影拍得很讲究,你如果将每个画面定格下来,再将每个画面分割成三百六十个小方块,当然如
果你不嫌麻烦地话,还可以以此类推此分割下去,直至到最后,即使你用高倍放大镜来看,你所看到的也将是幅
完整、精致、好似浑然天成的画面,据说这是一个导演功力是否深厚的问题,就连个尿壶也是不能乱放的。当然
这些都非常正确。但如果仅仅抓住这些不放地话我们尽可以买本用进口铜版纸印刷的画册,一边蘸着口水一边哗
哗地翻将过去,岂不省事。三个演员也都很卖力气,很使劲地表演,好象都憋着那么一股劲,至于到底憋得是哪
门子劲我就不得而知,比方说在建筑工地上众人都赤着膀子相互膘着你追我赶你争我抢,这是很好的一件事,可
如果演员这样没命地演起来,就非常恐怖,而且,坦率地说
,有点恶心。
毫无疑问这只是我个人的卑陋见识,还是有很多人为这部影片着迷的,比方我身边坐着的李蒙,自从影片一开演
他就再也没搭理我,连我即兴编的两个黄色小笑话都没引来他应有的礼貌附和的笑声,兀自盯着荧幕不放,这使
我很失望,确切地说,我很失落。五颜六色的光束漂浮在空中,好象真得存在似的,惹地人不住地想伸手去抓它
们,可如果你真得伸出手去,能抓到什么?NOTHING.但你就是忍不住,这就是诱惑的魅力。
我不像李蒙那样严肃认真,弄得跟什么似的,在电影某些比较煽情的情节片断,还趁热打铁地把眼睛揉地水花花
湿淋淋的。虽然他这个样子并不难看,公正点说,还别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气质,但我依然不欣赏。我打着连天的
哈欠,头昏得象转个没完的陀螺,连东西南北都不认得了。终于一行一行的字幕打了出来,李宗盛与林连莲你一
句我一句地唱起了“当爱已成往事”。我主观地认为,这歌如果让两个男性歌手来唱会更符合剧情,也更能出彩
儿。
还没等出电影院门口,我与李蒙就为这电影的好坏争论上了。李蒙的看法是这片子拍得很好,很棒,程蝶衣这个
形象塑造地真实、丰满而可信。这一点非常难得。于是,我就毫不留情不遗余力地反驳起他来。我说过我向来是
以嘴尖舌利著称的,而且从小还养成个下流癖性,只要大家伙赞成的,我肯定要反对;只要别人都说好的,我一
定得想法设法地给找点毛病出来——更何况本来就是我不喜欢的一出电影,就因为此,打上小学起,我所有把我
当花朵育过的老师都斥责过我,说我长着
“反骨”;我妈骂我是个“贼小子”,等等,诸如此类,反正我就是这么个东西,我也没什么办法。
本来刚认识李蒙时我对他还是相当客气的,最初交往也曾装模作样地羞羞嗒嗒了那么一回,但架不住日子一长,
原形尽露,甭管用的是正理还是歪理,总之那天李蒙让我给结结实实地堵了一回。那天我们辩论的挺多,头绪也
挺乱,为了叙述的方便,我把那天我们这个讨论的主要内容理顺了,整整齐齐地列出来,这花了我很大的工夫,
弄得跟临考试前恶补那该死教授的笔记一样。
问题一:程衣蝶成为同性恋的原因到底可不可信?
李蒙说:影片交待得很清楚,他打小被母亲抛弃,天涯沦落,无人能靠,这时候一个大师哥出现在他面前,于是
,他在精神上好象就有了一个归宿,确切说,有了一个倚靠,你不觉得这种倚靠很危险吗?尤其是心理还不健全
的一个小孩子,这会使他终生难于自拔。此一。其二,他被师父强迫唱花旦,本是男儿身,却得装女娇娥,从心
理上彻底被扭曲。难道这些理由还不够充分?
我说:毫无疑问导演只是凭道听途说或者自己的想象来塑造程蝶衣这人物。你如果仔细想想地话,简直滑稽地紧
。一开场,就让“豆子”他妈手起刀落,斩下了程蝶衣的六指儿,且不论这一刀干得比外科大夫的手术刀还利索
,一点疤痕没落下,在医学上能否讲得过去,——,就生生先榨出观众的一掬同情的泪水来,而且提醒观众,被
母亲抛弃,是程蝶衣成为同性恋的重要原因——扯蛋。我实话跟你说,我爸爸三岁上就没了娘,我爷爷是个游手
好闲的流氓——要不因为这我奶奶也死不了,我爸爸打小就是东家喝一口水西家吃一口饭,可大了也没见成了同
性恋——我敢拿我自个的名誉(假如我有的话)保证,我爸爸绝对不是同性恋——我偷看过我爸年轻时写给我妈
的情书,肉麻着呢!那就更甭提天底下别的缺爹少妈的孩子了,要都成了同性恋那还了得! 至于男扮女妆是不
是就能使演员心理上产生性别角色的转移,虽然有这种情况,但绝不像影片宣传的这么严重,如果不信,你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