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自往藤凳上坐了,白玉堂也就顺手将药碗搁在一边石几上,扬眉看了他,一脸「你爱喝不喝只是不喝后果你
自己瞧着办」的架式,两人这般沉默了半晌,末了是展昭端了碗一口气喝的干净。
其实被刘家父女救回来那两年,药早喝到都不知苦味是什么的地步了,只是公孙先生调药的手段当真略胜一筹,
什么酸甜苦辣咸涩麻,一应都是全的。
放了碗,却见白衣人定定看着自己,「玉堂?」
他叫了一声,那人却是皱了眉,偏过头去,不说话,片刻后又斜眼瞥了瞥他,再皱了皱眉,迟疑了开口:「刚才
赵虎的话……」
「你都听见了。」展昭笑了笑。
「嗯,」白玉堂闷闷的一声,「赵虎的话,也有些道理。」
话出口他便想打自己耳刮子了,有什么理啊,那赵虎分明就是异想天开、剃头担子一头热的胡说八道,这只猫是
什么情形?官家已经黄绫黑字追封了忠义侯,那墓在常州起的有一人多高,户部的册子上早列了是个死人!
他回不去的,他断不可能再回开封府做什么护卫了!
虽然这是知道的清清楚楚的,可是刚才听了赵虎的话,他便又忐忑了起来,自己也知道这忐忑甚是可笑,但就是
耐不住。
谁知这只猫,如何打算?
说起来,自寿州回来,至今都未曾与他好好说上一会儿话,先时是那猫耳朵鸣着,他说什么也是白搭,待回来了
没两天,人又病了,烧的人云里雾里,见了他也只笑着叫声玉堂,还烧红着脸瞇着眼,叫他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
再往后,病好了,他却是既没了在寿州时的气恼,又没了开始的急切,见面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闷煞人……
「玉堂觉得有道理?」展昭想了想,却是笑了出来,「回开封府?这是什么道理……展某是已死的人了,死人,
能在衙门里做事?」
「你分明好好活着。」自然他不想这人再去开封府,可此刻听他这般说,白玉堂只觉得心口的地方,倒似叫什么
狠狠地一抓。
隐着的痛。
好似那夜里,展昭对他说的,那段自比溺水的话。
他怨他忘了,此刻却知道,他的猫儿虽然忘了许多,心中也是不好过的。
听他这般说,展昭也再不答话,拿起石几上茶壶替自己倒了一盏茶慢啜。
「那你往后有什么打算?」白玉堂沉声问道。
心里头想的是之前的某个早上,眼前这人说了要与他一同回陷空岛的话。
「刘家的事,尚未了结……」展昭边思忖着边说,那日寿安王府中,他阻了白玉堂是不想他在王府中杀人,但霍
恩却是凶手,放过不得,下一步怎生走,真须好好计较。
「刘家的案子迟早要了结,我是问那时候,你如何打算?」白玉堂暗自叹了口气,这人究竟是真不明白还是装胡
涂?
话不说明白,看来是不行的。
「自然先回陷空岛,」展昭笑了笑,「去看看画眉,我听说卢夫人有意认她为义女……」
「我是问你如何打算。」白玉堂一字一顿,这只猫,真个叫人咬的牙紧。
展昭不语,低头去想。
他大约只想了片刻,白玉堂却觉得这片刻竟比七年还要长。
「天大地大的,哪里需要打算的,随遇而安就是了。」
这是回答。
那人一边答话竟然还一边对他笑了笑。
陷空岛五当家忽的想搬那藤凳往眼前人头上砸过去,又想扯了他衣襟,在他耳边好好吼上一通,又想死死的抱着
那个人再不放手……
反正这一刻的想法有许多。
最后只剩了脱力似的念头─展昭,爷可不是要你这样答我的。
却见展昭放了茶盏站起身来,背对了他慢慢踱步到最大的那棵桂树下头,「对了,玉堂……」传来的话,语气是
淡淡的,「那天你往寿州去的时候,问我当年的事,说那样的情形,你我若易地而处,我心下该当如何。」
听展昭忽然提起这话,倒叫他一怔,见展昭回头看了看自己,目光相接,他心下顿时恍然。
猫儿……你终于也是明白了?
他不由得苦笑。
展昭的语气仍是淡的,定定地看了他,轻声道,「玉堂,抱歉……」
抱歉让你,过了七年这样的时光。
生不如死。
不错,生不如死,就是这样的念头,那日他惊闻白玉堂去了寿州以身涉险,这念头便深深扎了根,若是这白衣人
在寿州有了什么不测─
终此一生,他怕都将会是具行尸走肉。
如此,推己及人……
眼前这白衣人在往昔里受的煎熬,只要想一想,便会觉得痛了。
抱歉……
「猫儿,说的重了。」白玉堂偏过头去,哑着嗓子道。
其实只有一句抱歉,又重了什么。
重的是别的……
「玉堂,我也有话想问你。」展昭话尚未说完。
白衣人屏息静听。
「这寿州的事,你我真个是易地而处了,那当年的情形……我心中如何想,你可觉得出来?」展昭又回过头,「
我虽然不记得当年的事,只是想来不会变得太多。」
话都说了,等了半晌,身后是一片寂静。
那人不答。
也不妨,他想说的,都已经说了……
我拦着你,独身前往,只不过不想你涉险罢了。
那样,真个落了绝境的时候,我会庆幸,幸好我拦住了你。
幸好你不在此地……
我自知道,这私心,委实愚的很。
只是不愚,又怎么叫做私心?
如此而已……
无论当年还是今昔,都只是如此。
展昭极轻的一声叹,仰头瞇着眼看那桂树,却见枝头已抽出了花芽来,八月飘香,近在眼前了。
八月,不知那时自己身在何处?
方才说的随遇而安,他却要去哪里安生?
既然画眉多半要在陷空岛安了家……他是不是也该去江南寻个下处?
哪里好?苏州?杭州?还是松江府?
伸手想去碰碰那花芽,却冷不放被人抓了手,猛的扯进个火热怀抱里。
那人双臂加劲紧紧箍了他,紧的叫他动弹不得,只得任由两人贴的极近,近的都能觉着对方心跳的动静。那人头
靠在他肩上,沉沉声音在他耳边响着,竟带了些鼻音,「猫儿……昭,既然随遇而安,那……随我回陷空岛,好
不好?」
天很大地很大,我却只想你在我身侧,日日常相见。
随遇而安,那么─
就在我目光所及处安顿,可好?
片刻安静。
「好。」
展昭答了白玉堂这一个字。
与其在江南落脚,找个不远不近的地方住着,总想着往陷空岛去看看一抹白影,倒不如……在一起来的好吧?
不然,只怕又会像那个闷热的夏夜里一样,没来由的,就是好想见这个人。
一直的想着……
想来真的是缘分深厚……前尘往事明明都已不见,却只要短短数月,便叫他这样的放不下。
这缘分,怕是要纠缠的没了绝期。
心下这样又纷乱又清明着,展昭也是思绪缭乱,或许正因了如此,那人的气息欺过来时,他并未抗拒。
从未想过的亲密举动,耳鬓厮磨间只觉着有些东西,在心里头疯长了起来。
自然知道这般样子,已是犯了世情伦常的禁。
只是,那又如何呢?
知道又如何─
奈何,情意已生。
奈何,情意……
已深。
八月,凉风已动,寒蝉悲鸣。
虽然相隔不远的庐州近日来因庐江王谋反一案,闹的翻天覆地无限热闹,但寿州百姓对那头的消息也只当作是耳
边风,街头巷尾议论间听过就算,绝不上心。
饶是如此,这日寿州城中,却不知为何人人笼了悲戚神色,做事也多是无心的,街上也较往日萧条,行人都少去
许多。
倒像有什么天大的哀事。
城东大道南面临街有一家两层的酒楼,名唤仙客来,此刻巳时一刻,早茶方过午点未至,正是酒楼散淡的当口,
二楼雅座齐齐的一排窗也只有一扇半开了,从那开的窗看往里头,能见临窗的座上是个年轻人,面目清俊温文,
正举了茶壶往盏里倒茶。
深黄色的茶水满了茶盏八分,他自己却是不喝,径自推到了与自己对面而坐的人面前。
「猫儿……喝酒不好么?」白玉堂看着茶水─色面上倒与女儿红八分相似的。
「你不想喝便算了。」展昭伸手去取茶盏,却被白衣人抢先一步拿了。
「我没说不要,给人的东西也兴往回拿的?」白衣人慢慢地品,「茶是好茶,就是浓了些。」
「浓茶才好醒神。」
他二人得了消息自庐州连夜赶来,到了正赶上开城门,也未曾歇息,街上打探了几句,便找了这仙客来的座歇了
。
眼见日头渐移,展昭也略有些心不在焉,频频向街上顾看,白玉堂见了他这样,也知他心上事,「猫儿,你说那
消息,是真是假?」
展昭沉吟了一记,「消息想来不假……」
公孙先生送来的消息,如何有误。
白玉堂正要待说什么,远远的只听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传来。街上瞬间喧闹起来,不少人都跑上街,人生嘈杂,
竟还夹杂了些哭音。
长街那头,一队人马正缓缓行来,先是两行人鸣锣开道,后是仪仗端整肃穆,最引人注目的是,这些人俱是披麻
戴孝。
话说,那日公孙先生送来的消息只有七个字─寿安王府太君殁。话说只因近日事忙,这消息传到庐州已是晚了多
日,听闻官家的赦书也已下到王府,得信时只怕大殓都已过了,他二人这才紧赶慢赶地来了寿州。
眼见为实,今日正是出殡之日,展昭与白玉堂商议先静观其变,再作计较。
队伍渐渐行近,展昭目力甚好,早衣看见那仪仗中一马在前领队的正是霍恩,只见他人在马上,不知为何目光却
在两旁人群中游离。
「猫儿?」白玉堂见展昭神色中疑惑,不禁出声询问,性急地便要推窗去看。
「玉堂。」展昭伸手阻了他,忽的只觉一股劲风向门面袭来,身随意动,顺手一抄,却是个沉甸甸的纸团,他向
外一张─
仪仗队首一人正仰头看向他处,目光凌厉,二人目光虚空中一接,马上人便低了头,继续引领仪仗前行。
霍恩?
展昭皱了皱眉,那方白玉堂早抢了他手中纸团检看,里头裹了块石子,纸上一行字─
三更,墓冢,恭候二位。
「是霍恩?」白玉堂心思几转已经猜到,再往窗外看去,虽只见了背影也认的出来,「这是搞的什么鬼?」
「去了便知道。」
对面座上的人说着,又沏了一盏茶给他。
王妃的墓室想来是早些年就修好的,这些富贵中的人多有这样,早早的修了冥居,于万丈的荣华中,透出一丝悲
凉的清醒来。
人生百年,仍是苦短。
苦。
短。
黄土盖脸,骨朽成灰。
一场空。
那墓碑想是新制的,不像墓室的石板,有些地方已生了青苔。墓碑上的字是颜体,端厚沉稳,不知是何处的书法
名家,哪里的高手匠人。
这夜晴的很,三更时半满的月落下些许月光,将墓地映的一片银白。
寒蝉夜鸣,枭鹰独号,满地散落的黄纸,风中飘扬白幡─
好生凄凉。
若是此时有人来,会不会将他二人认作了地府的黑白无常?
身处墓冢正前方,白玉堂看着眼前情景,这般想着,禁不住笑了。
换来展昭疑惑的一瞥,「玉堂?」
「没什么……猫儿,你说那霍恩约我们来这里,到这会儿也没见影,是弄的哪门子花样?」
展昭摇了摇头,口中不语,实则心中已然有些悔意。
不该如此贸然赴约。
只是这番变故着实突然,日间见那霍恩神色不定,似有隐情─只是,谁知他是不是为了诱捕二人,设下了圈套。
今夜赴约,委实卤莽了。
「玉堂……」他方想说不如先行折返。
「猫儿,既然已经来了,倒看看他耍的什么花样。」白玉堂见他踌躇模样,心中已是猜到几分。
展昭只觉左手一暖,已是被那人握了去,便也不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紧了紧握着巨阙的右手。
忽的一声大喝划破静夜,「白玉堂!拿命来!」
一个黑影自树丛中窜出,剑光闪烁,直取白玉堂。
巨阙画影同时出鞘,二人本能地凝神迎敌。却不想那黑影并未一欺而近,却是在丈许开外落地,软剑垂下,黑衣
人定定看着白玉堂。
来人正是霍恩。
白玉堂与展昭对视了一眼,并不敢松懈。
「你……你果然是陷空岛锦毛鼠……」霍恩慢慢道,不知为何,这向来的凌厉人,此刻出声竟是艰涩凝滞。
「原来你是想知道这个。」白玉堂一勾唇角,「既然如今知道了不妨,好叫你死的明白。」
既然此人已识破他身分,为免的牵连,只有灭口一途,更遑论他身上尚有刘君画一条性命,纵使不勾主犯,到底
杀人偿命,天理如此。
说罢他画影一指,却看向一旁展昭,「今儿个你还拦我么?」
展昭正待答话,那方霍恩却抢先说了一句:「白五爷还请稍安毋躁。」
他这一句,展、白二人倒是一怔。
何曾听这人这般恭敬……
「此刻霍某只有一事相询,若白五爷不吝赐教,纵使今日我死在画影之下,到了黄泉也得瞑目。」霍恩这番话倒
是顺畅了许多。
白玉堂闻言一挑眉。
霍恩也不待他应允,径直地便问了出来:「霍某只想知道这一位兄台,姓甚名谁……」他目光落在展昭身上。
白玉堂看了看身边人─
与你有什么相干!
他正待这样驳回,却见展昭以目向他示意。
不妨。
下一刻,蓝衣人已是缓缓言开了去:「玉堂说过,我姓展单名一个昭字,表字熊飞。」
那是身边人告诉他的,他自要记一辈子的。
「哈哈哈哈─」黑衣人仰天狂笑起来,笑声惊的林间群鸟都飞了,「既然是白五爷说的,那定然错不了!是恩公
,果然是恩公,哈哈,哈哈哈……」
他笑声到了最后,竟比哭声还难听些。
忽然霍恩猛地拜倒在地,「展大人,白五爷,两位恩公在上,请受霍恩一拜!」说罢咚咚咚三声,一连磕下三个
响头。
展昭与白玉堂见此情景只有面面相觑。
待霍恩直了身子,锦毛鼠早已耐不住了,「姓霍的!你这是搞的什么鬼!」
黑衣人眼却是直的,也不知听到没听到他的话,默了半晌,方才沉声道:「展大人可还记得当年汴梁翡翠镇纸一
案?」
他这般一问,展昭自是毫无头绪,只看向白玉堂。
白玉堂想了想,「不记得了,你当年在开封府,办过案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爷哪里记得这样清楚,若问哪些案子是你伤了回来,或还说的上。
二人相对无言。
霍恩见状只苦笑了一声,「两位恩公是高义之人,与人恩惠毫不挂心,只是小人向来受点水也不敢或忘,何况那
是天高地厚之恩。」
白玉堂只哼了一记。
「当年汴梁金家失窃了一对翡翠镇纸,疑心是家中下人监守自盗,金家倚仗财势,动了私刑,结果此案闹了出来
,是展大人数日不眠不休千里缉拿,将那个大盗绑回了京城,那一干下人才得脱了苦海……」霍恩说到此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