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七年前,饥荒好不容易挨过去,我们到了洛阳城北的蒲州城,赶上一个戏班子,一个红角刚刚被人包养了,戏
班子里正却一个角。
我和哥哥本来只是挤过去想讨些东西,我喜欢热闹,站在台前看那演出好有趣,赖着不走,哥哥抱我在台前说就看
一会儿,那儿人山人海的,哥哥让我坐在他肩膀上看,真碰着班主想寻一个人来演顶那角,看见我,直拉着我们往
后台。给我水,让我洗净了脸,半晌盯着我直看。
“会唱曲儿吗?”班主问我。
“会,过年哪会儿跟着哥哥去讨饭,他们都夸我唱得好。”我高兴地说道。哥哥拉了我一把,皱了皱眉头。
“那唱一段给我听。”班主蹲下来,看着我。
我把过年时讨饭的那曲儿完完整整地唱了一遍。
“好嗓子。”班主听了很满意。
后来我就当起了那戏班子的花旦,虽然只有十三岁,唱腔,架势很快就学得有模有样,还小有了些名气,在戏班子
里成了少不了的角。哥哥本来死活都不愿意,可我说自己喜欢唱,他拗不过我,让班主给了他一个杂工的活做,说
是杂工,其实整天我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就怕那些有钱的主使什么坏,我着了他们的道。
“哥哥,你看我好看吗?”穿上广袖华衣的戏服,戴上珠冠,我在哥哥面前晃了一圈,笑着问他。
“好看,真好看,这天下没有比如雪更美的人了。”哥哥的话逗得我咯咯直笑。也许是怕我作戏子委屈了,哥哥总
是顺着我,宠着我。不论怎么样,听他这样说我还是好开心。
我仍然记得第一次穿女装被他骂的情形,他说再不想看我穿女装了,没有想到我还是做了花旦,也许造化弄人,可
只要他不生气,我便是千百倍的欣慰,毕竟现在不会再担心没有饭吃,没有地方住,夜里挨饿受冻,过了今天,不
知道明天是否还能不能活着的日子再也不想再过了。
唱戏虽然是卑贱的活计,但只要是有生路,我已经很开心了。我和哥哥可以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快乐。
“小雪,快点,该你了。”班主来催了,我忙站起身来。
“哥,我去了,很快就回来。”在转过身对他说,我知道他常常偷偷在台后面掀开帘子看我演戏。
“你们兄弟感情真好,让人羡慕呀。”我听见班主在身后说道。
站在台上,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穿着宽大的戏服,戴着沉甸甸的珠冠,脸上抹着厚厚的油彩,摆起架势,拉
开嗓子唱,我并没有惊惧,已经习惯那些人这样看着台上的我。
今天唱的段子是《苏三起解》,夜里还有场《杜十娘》,苏三和杜十娘都是我唱,在下面同戏班子里的女孩子聊的
时候,他们都说作同是做婊子的,宁可遇着苏三那样的,也别遇着十娘那样的。苏三已经很惨了,她们还说苏三所
遇的人好,我就不明白了,她们跟我说女人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遇人不淑,十娘的男人是没良心。我又不是女人,
这些事都不与我无关。
晚上第二场演杜十娘的时候,演小生的那个蒋源一双眼睛是灼灼地直盯着我,像是真有那么回事似的,我只当他是
演得太入神了,他也是戏班子里的名角,明儿《宝黛相遇》里面还是他跟我搭戏。
我们在下面的关系处得本来也不错,他还常常带些大姑娘小媳妇偷偷送他的那些个糖果糕点给我吃,可哥哥不喜欢
他,说要我多防着点他,我就刻意与他疏远了点。可他似乎是一点都没感觉似地,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刚刚与他
搭戏的时候,趁着回合他摸了一下我滑腻的手指,男人跟男人,真是的,哥哥果然说得没错,这人是该防着点,跟
哥哥也常手拉手,搂着抱着,可那不一样,哥哥是哥哥嘛。
“演得很好。”下来到了后台班主很高兴地对我说:“雪芙蓉的名气现在都已经闯出来了,连京里的戏班院都邀请
我们去演出呢。”
“京里的戏班子?”我兴奋地说:“我们真的要去京里唱戏吗?”
“恩,我已经答应下来了,三天后我们就去。”班主拉着我的手说:“都是小雪的功劳呀,谁能想得到现在红透半
边天的雪芙蓉才是个十四岁(我已经在戏班子呆了一年了)的男孩子呢,京里的人都等着看雪芙蓉演戏呢,他们还
以为是妙龄的美人呢。”
“小雪是美人呀。”蒋源从台前回来,手里还拎着一包不知道是谁送给他的麻糖。“小雪,尝尝这个好不好吃。”
他的脸上堆着笑。
不是他不好看,能作得明小生的哪有不好看的,只是太奶油气了,不喜欢的类型。我喜欢哥哥那种硬如钢铁磐石,
冷绝却又心如烈火的类型,不知道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怎么个个都迷他迷得不得了。
“你自己吃吧,人家送你的,你又送我做什么。”我还是跟他拉开距离的好,省得哥哥看见了不高兴。
“京里是什么样呢?”我转身兴致勃勃地向班主问道。
“京里呀,很热闹,很繁华的地方,是皇帝老子住的地方呀,比洛阳城大多啦……”班主滔滔不绝地对我讲。
“比洛阳城还大?!”……
我那时候那么兴奋,哪里知道一趟京城之行成了我悔恨终身的源头,差点要了我和哥哥的性命,要说狠,还是京里
的人最狠。
16如血之诉
京城果然繁华热闹,琉璃瓦朱漆大门的那些气派的高墙大院,白玉的石狮子,宽阔的大街,林林总总的商铺,琳琅
满目的物品,我掀起车帘,不停地往外看。
请我们戏班子去演戏的是京里一个出名的大戏园子,叫梨香苑,以往他们请的都是些有名的大戏团,这次我们这个
小戏班子还真是受宠若惊。戏园子老板为我们接风洗尘,摆了丰盛的宴席。
那老板叫严登,穿着气派的蓝底绿花的缎面长袍,来我们桌上敬酒。“听闻你们戏班里有两个最出名的角,一个就
是这位俊秀公子吧。”他先是对蒋源说,蒋源是我们戏班的招牌了,他这么说也不过分,蒋源是个明理爽快的人,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听说有个出名的花旦,叫雪芙蓉的,不知道是哪位呢?”严登扫了一眼席上的人:“听闻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上次庞相国回老家蒲州城,说是看过一回,俊俏的紧,念念不忘,托我捎个信,大概是人老了,眼花,竟然看不
出来是哪个美人儿。”
怪不知道会请我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戏班,看来早有图谋,庞相国一个老头子了,养了十几房的妻妾,这次又不
会要怎么着吧。
哥哥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大手紧紧地抓着我的小手,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心在冒汗。
“小雪只是是十四岁的孩子,还请严老板跟国相爷说说好话,放我们一马吧。”
“相国看得起你们戏班子,专门让老朽从大老远的把你们请过来,路费都是我们出的,还是包的京里最好的车。你
们怎么也试得好歹吧。”
“别为难班主了,我就是雪芙蓉。”我从席中站起来,对那戏园子的老板说。班主平日对我也不错,我不能这个时
候让班主为难。
“你?!”戏院老板惊讶地看着我:“男孩子?”
“没有人说雪芙蓉一定是女孩子呀。”我抬起头看着他。
“这么小的男孩子竟然能够闯出这样的名号。不简单啊”严登叹道。“赶明儿好好唱,往后在京城里说不定能红得
发紫呢。”
“我不要红得发紫,我只要跟哥哥一起有的吃,有的住,冻不死,饿不着就心满意足了。”我傻傻地说。
“明儿头场戏好好地唱,相国说要接你进府的事,我跟他说再缓两日吧。”
晚上,哥哥来我住的地方,将门关上。
“我们走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呆在京城也好,这里都是的满肚子油肠,吃人的主,那个可恶的相国,都老头
子一个了,还想沾染你,真是太过分了。”哥哥的拳头攥得咯咯直想。
“不行,哥,班主平日里对我们不错,如今正是危机关头,我们怎么可以弃他不顾呢。”
“你……”哥哥着急了:“你没有看见那些老色鬼一个个对你虎视眈眈,要不逃,还不知道会被他们啃得骨头都不
留。”
“严老板不是说帮着求情吗?再怎么说也要过了明日的那开场戏。到时候再看要怎么办,反正我是不会走的。哥哥
,你就别劝我了。”
“要他们敢把你怎么样,我跟他们拼命!”哥哥攥紧拳头说。
第二天演的是《打金枝》,晚上演《铡美案》,我在台上仍然演花旦,京里有钱的老爷阔太太们果然不一般,个个
穿金戴玉,浑身的珠光宝气。
第一次在这么大,这么气派的场子里演戏,面对台下那么多人,我还是有些紧张,脸上的汗,厚重的油彩,还是那
样紧接着演下来,听见台下哗哗的鼓掌声,我的心才稍微放下了点,想起庞相国说要接我过去的那茬事,心里像是
被堵住了一样。
刚回到后台,突然觉得胸前空空地,我朝衣襟里抹了下,原本挂在胸前的那个玉板指不见了,那是妈妈临终前给我
的,说哪天说不定能找到爹爹,可以凭着这个相认,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我一直保管得很好,从来没有离过身。
急匆匆卸下妆跑到台前,看那玉扳指似是吊在戏台的一角,正要弯身去捡,一个人已经将它捡了起来,拿在手上问
我:“这玉扳指是你的?”
那个男人约摸三十七八岁的样子,面白无须,容貌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的样子。那神情,那五官透着似曾相识的熟悉
,但又不像是曾经见过的人。
那中年男人穿着月白色的云纹梭花的长袍,拿着折扇,看似文雅飘逸的样子,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美男子,想必迷
倒过不少人。看模样,穿着,神情当是京城里的显贵皇亲之流。
“你是不是叫如雪?”那男人眼睛直盯盯地盯着我,我有些惊惧的往后退。
“你娘是叫云英吧?”那男人的手伸出来,想要抓住我。他怎么知道我娘的名字?
虽然害怕我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别怕,孩子,我是你爹爹。”他对我说:“终于找到你了。”
“爹爹?!”我愣住了,爹爹在我的记忆中只有很模糊的印记,约摸很小的时候零零散散模糊的影子,我依然向后
退,他将我搂在了怀里。
“放开他!”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是哥哥,不悦而尖锐的声音,犹如自己的所有物被侵犯了一样地爆发了。
“你是问生吧?”那个苍白高瘦的男人抬起头温和地对他说道:“我是你们的爹爹呀,你不认识了吗?”
“爹爹?你抛弃了我们母子三人,现在还来认,不觉得有些太假了吗?”
“我一直记挂着你们呀,你娘呢?还好吧?”
哥哥冷笑着击了击掌:“演戏演得太好了,不唱戏还真是浪费了。”
“问生,别这样,你们跟我回家吧。”那个自称是我爹爹的人温和地说道。
“回什么家?我们早已经没有家了。”哥哥的声音仍然很冷,我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会对这个冒出来的爹爹充满敌意
,很显然他认得这个人,但其中又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呢?
“哥哥……”我拉了拉他的衣袖,他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小雪想要跟他回去吗?”
“想哦,家是什么样子呢?小雪从来见过,好想有个家哦,以后我们就不用流浪了吧,是不是呀?哥哥。”
哥哥摸摸我的头,又看看那个男人,我的眼睛满含着希望,渴望地看着他。哥哥终于叹了口气道:“那好,我们就
跟你走,不过你要记清楚,我是为了小雪,不然我不会原谅你的。
(也许那个时候真不应该为难哥哥,哥哥从来不叫那个男人做爹爹,还有他的敌意都说明了一切,如果那个时候不
那么傻,不是那么想要一个家,就不会给哥哥和我引来灭顶之灾。)
“驸马爷。”身后一个声音响起,爹爹转头去看。一个穿着海蓝色缎面,一脸气派,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立在我们
眼前。
“是庞相国呀,也来看戏?”爹爹脸上堆满了笑容。
这个人就是庞相国?比我想得还要年轻些。
爹爹阿谀做作又客气的神情让我心里一阵不舒服,他是驸马爷?那不就是公主的老公?我本来要跟他回家的心一下
子凉了下来。
“驸马爷也有这个嗜好呀。”那相国笑起来脸上挤出浮肿的皱纹,让人想吐:“虽然这美人是我先看上的,驸马爷
喜欢,就先带去玩吧。
爹爹也堆着笑:“相爷误会了,这是我的亲戚,才从乡下来,寒暄几句而已。”
亲戚?寒暄?他把我当作什么?没想到刚刚对我情深意重的爹爹转脸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爹爹竟然是这样的人,真
是失望。
“不会是你儿子吧?!”相国戏谑地笑道:“怪不知道长得这么标致。”
“哪里?”爹爹紧张得头顶冒出薄汗:“相爷太会说笑了。”
他如此快地否认真是让我寒透了心,哥哥脸色也很难看,正要拉着我走。那男人说道:“跟我走吧,你婶子在家等
着呢。”
婶子?他不会说自己是我叔叔吧。
“那你们快回去,别让公主久等了,荣华公主那脾气可是出了名的。”相国笑呵呵地说道。
“那就先告退了。”那男人拉着我们上了绿呢的小轿。
坐在豪华的厅堂里的饭桌前,我时时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女人,怒气冲冲地女人最可怕,但一脸寒冰想要把人
整死的女人就更可怕了。那个穿金带玉的女人像是要把我们兄弟俩吞下一样,还命人做了饭给我们吃,这样的境况
还叫人如何吃得下。
“七皇姐,我来看你了。”正是尴尬的时候,一个头戴黄子金冠,身著锦鸾黄缎的年轻公子出现在门里。
“从哪里弄来这么漂亮的娃儿。”那公子见着我眼睛一亮:“好姐夫,不知道你竟有这种嗜好,姐姐定是不会放过
你的,还不如送与我算了。”
“十九弟,你要喜欢就带去吧,省得在这里碍我的眼。”那女人冷冷地说,反正早把我们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七姐说真的?”那年轻公子的声音兴奋得很。
“荣华呀,小雪再怎么也只是个孩子,十九弟喜欢的话,我再去找个标致些的,改天送到他府上,今次就饶了这孩
子吧。”爹爹委曲求全地央求道。
“不行,你现在就把他给我弄走,我看着他一刻都难受。”那女人的声音越发地飞扬跋扈。
“够了!”哥哥拍桌子起身怒道:“我们走,小雪。”他拉着我就往门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转身对那男人说道:
“我弟弟不是什么物品,由得你送来送去的。还有,我们不要你们赶,你们脸家的脸色我们也看不了,以后我们各
不相干,少来再纠缠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