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良 下——小三儿
小三儿  发于:2011年0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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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季良嗤之以鼻,吁口气说:“为什么这种时候我们居然在吵嘴?”
“我怎么知道?”薛忆蹙眉狠狠瞪他,别开头。
“庄主。”阿全离季良几步远,小声叫他,指着旁边面目陌生的人,“他说他家主人有东西要交给您和薛公子。”
那个人就走上来,把手里两只盒子举到季良面前:“这是主人送两位公子的饯别礼,预祝二位承风顺水。”
“你家主人是——”
季良还在问话,薛忆却接过红楠木镶螺钿雕芙蓉的精致盒子,打开来在重重复复橙黄锦缎铺底里,看见了一块莹洁

出尘的千瓣百合茎,质地肥厚细腻,淡淡醇香拂面。
他把木盒拿在手里翻看半晌,在底面右角上找到纠缠蔓枝圈绕里,篆体的一个“襄”字,便心下一动,莞尔对来人

道:“请转告贵府主人:君之美意薛某受领,愿君亦如是。”
那人躬身一揖离开。
薛忆托着盒子在盖儿上呵气,用指头擦了擦,喃喃:“哈,紫珍珠做的蕊……”
抬眉就见季良掂着他的那一只木盒,神情说不出的古怪,想必也已经看见了那个字,心里疙瘩解不开,兀自纠结,

薛忆冲他笑了笑:“人家一片好意嘛,再说了,这可是峨眉千叶百合,极珍贵的,他得来易如反掌,我们小百姓比

找朵天山雪莲还难,干吗不收下?!”
季良撇嘴没说什么,只把盒子交给阿全放去车上,然后就看着薛忆,半掩在袖袂里交握了十指,张口闭口,欲言又

止。
薛忆将那块百合反复端详,想好了要加上莲子枸杞冰糖熬上稠浓一碗,慢慢地吃个痛快,或者和蜜汁一起蒸成百合

蜜饯,或者混油糖做酿百合。
只有一块,总归是少了些,而且,由谁来做也是个问题。
他突然瞟了季良一眼:“你要说什么就说,不要想个被欺负的小媳妇一样扭扭捏捏,看得人心烦。”
“……东西都带齐了?”
“嬷嬷收拾的。”
“药带好了?”
“苏伯伯背了好大一个药箱来。”
“唔——那个瓶子有没有放好?别又动不动拿来砸人,再摔坏了看你能上哪儿找人把它补得跟原样一般好。”
“上次也不是你补的,得意什么?!”
季良哽一口气,盯着他黑亮眼睛,早晨渐渐盛大的阳光,明媚非凡地透进去,在掬满了深潭水的底子上留下灼华俊

丽影子,细碎得好看,半嗔半酥瞅过来的神情,晕了层烟雨旖旎,清雅风月,一点一滴的扣人心弦。
薛忆搂着流彩木盒,催促他:“季大庄主还有什么吩咐的快一点,时辰要到了。”
“昨天我跟你说的,可都记着了?”
“呃……”薛忆转着眼珠子,“可不可以打个折扣?要知道有的地方交通差得很,我是照着要求写了,可因为人家

一两个月才跑一次远路送不出来,那我不是很冤?”
“找官差托驿站,我会付他们多一倍的酬谢。”
“真是财大气粗说话不腰疼……”薛忆垂下脑袋嘟着嘴嘀咕。
季良看了他半晌,忽抬手抚上他脸颊,薛忆略微瑟缩了一下,便僵着不动,手指就在他腻滑皮肤上轻划,温爽的手

感让季良舍不得离开,一遍又一遍,从眉角勾勒到唇边,拇指在唇上按了一下,薛忆张开嘴就咬住,极短的刹那,

疼痛都没有来得及传递,他又拿舌尖一抵就推出去。
濡湿的那一小块,便粘在唇下凹陷里,仿佛被吸附住了挣脱不了,贪恋留连,几乎以为再久一些将会融化融合,就

像本无关的两块泥,沾了水便会胶着混杂,彼此成为不能分割的部分,任日月流转沧海桑田,直到时间不能再前进

的那一刻,一起毁灭。
季良眨眼吸口气,把手指沿着颈线,伸进了缀着葵花纹饰的领子,不等薛忆反应,他便触到细细丝绳,勾在指头上

一拽,红艳如血的玉石就握在手心里,再蛮横向上扯,把绳圈脱出脑袋。
薛忆的耳朵被刮得生疼,他龇牙咧嘴低呼:“我的玉——”急速地摊手到季良眼皮底下,“还给我。”
季良却将丝绳套进自己脖子,把玉石藏进领襟里,生怕会被抢走似的捂住了,才温吞柔软地,捉住那只举过来的手

,手心覆手心,薄汗交合。
“送的小船已经飘走了,不再留个能长久的纪念吗?”他捏缩手指,摩挲皮肤下面凸显的骨骼关节,“可不要忘记

了,你曾说过的话。”
“那
也得是我送出去的,你,你这是强取豪夺,你这个强盗!”薛忆甩开他的手,急急躁躁把盒子塞给路过的嬷嬷,要

腾出空来和他理论,偏头回来却只看见季良认真恳
切的眼神,目不转睛的贪婪的都落在他身上,甚至包含着一种企求的味道,于是有什么在胸膛里蓬勃欲发,阵阵涌

动,要冲破嗓子眼爆发出来,他作势撸袖子的手不
知不觉攥紧了,指节上都泛出青白。
季良闭了一下眼,跨一步向前,张开双臂环着了他的肩膀。
把他揉进怀里。
像对待无比脆弱的瓷器,谨慎宠溺,又像是有恐惧在蔓延,寻找最安全的方式阻隔危险。
那么纯粹的暖实的,没有一丝龌龊污垢的拥抱,宛若从洁净云朵间投射下来的阳光,照耀了一片缤纷花色,薛忆迷

失在其中,偏着头喃语:“是暂时寄存,不准破了丢了——”
“是不是如果我不走上来,就永远不能靠近你?!”
两只手缓缓地贴上季良脊背,抓住了,放开,须臾,再抓住了,猛烈地,刺疼了皮肤。
季良埋在他的颈弯里怨责:“为什么你总这么懒?明明我就站在面前。”
“——反正,季庄主的勤快有目共睹,我懒些,不正好互补么。”
季良听着他闷在肩头衣料里,模糊声音,腻粘得化不开的盘绕在耳边。
“认识这么久,你都没有叫过我名字。”
薛忆扯着他香云罗衫子,又轻又柔的,水一样浸染了手指,他听见有人在前面咳嗽,听见苏华迹冲走神的车夫嚷嚷


微扬了下巴,望遥远天边白面团似的云彩,衬着澄蓝的洗过一般的天空,自由得无边无际,潇洒得从容淡定。
“又不是多好听的名字……”
“嘿,我说你——”季良握他肩头推开在一臂的距离,面有微愠,“叫一声会掉肉啊?”
“不叫,你也不会少块肉。”
季良眯起眼,把目光压得细细的,就越发锐利生威,薛忆冷哼一声撇开他回头问苏华迹:“是不是该出发了?”
苏华迹拍一下车夫,叫他去再检查一遍缰绳,正要往这边过来,季良斜着眼嘟囔:“别人道别的时候树叶也会多掉

几片,我们倒好,惟恐天气不够热,恨不得把一辈子的架都吵了。”
薛忆装出个吃惊模样,虚掩着嘴道:“原来季大庄主是想要这种调调?怎么不早说呢。”转瞬他便敛了眉眼,透出

隐忍的凄楚哀凉,连声音也捏得软绵绵,辗转了几个坎坷,才期期艾艾地道,“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

……”
“苏华迹,他要是少一根汗毛,我一定让你倾家荡产。”
“哼,你以为这么点威胁能吓到我?!嫩头青——小忆,走了。”
“喂喂。”薛忆朝季良瞪眼,季良拿一张无辜茫然的脸对着他,说:“干吗?”
“——没什么。”他垂眼咬咬嘴皮,复抬头很是诚挚地展颜道:“此去一别,愿季庄主和合如意,若是乘船可得小

心,别被浪花卷带了去。”
“有劳薛公子挂怀。”季良拱手回答,“薛公子也当注意,路途中千万裹紧了,别被山霸王见着了如花似玉的容貌

,抢了去。”
“哈,季庄主真是考虑周全,薛某定然牢记警言,时辰不早,先行告辞。”
“请。”
两个人站在路边上,恭敬有礼,都拢了袖浅揖,同一时间莞尔相视,同一时间转身,背道而驰。
一步,两步……
“季良,你是个混蛋!”
在韶华庄诸人愕然注目下,季良扯了扯耳垂:“当真是很难叫出口么?”
苏华迹看着薛忆撩开车帘子,抬腿就要钻进去,在他背后说:“不回头看一眼么?”
“我不要看背影。”
“如果他在回头呢?”
“苏伯伯,”薛忆反手伸出来拉他上车,“他不会。”
曲达靠在车辕上点燃了烟叶,衔在嘴皮间啪嗒啪嗒深深吸两口,喷出浓厚一团烟雾,与季良擦身而过时,问道:“

一眼也不回望么?”
“背影有什么好看的。”
“万一他正好回过头呢?”
季良蹬上车掀着帘子让曲达能进来:“他不会。”
这是文月的一个寻常上午,京城悲喜搀杂如同往日,大街上有吆喝的商贩有挎篮子的妇人,逃学的孩童站在糕点铺

子前面垂涎,蓝袍小吏胳膊夹着装官文的狭长盒子一溜小跑,城门下守卫一如既往认真严苛地检视往来众人。
南门的守卫叫停一辆马车,窗帘子掀开,年轻商人淡然微笑。
西门的守卫叫停一辆马车,撩起门上垂帘,年轻公子抱着一包云桂糕吃得开心。
两辆车毫无阻碍地驶出了京城,去往各自目的地。
——那么我保证,无论如何,一定回去。
——不管要多久,记得,我总在那里等你。

某公子的罗嗦(一)

有这么一个人,我与之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两年有余,直到即将离别没有正式见过面,而那一次短暂接触,他却毫无

预兆的强行对我做了龌龊事,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后来我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

卸下相伴两年的不堪言说的身份,老家回不去也不想回去,尽管那个为了挽回损失把我卖了的叔叔年前已经去世。

好在过去的两年里那人非但没有碰过我一根头发,
知道我曾读过一些书,允许我在他的书房里挑选任意书籍,于是出来后我去了从没有去过的西北,在冬天有风沙袭

面的小镇上做了教书先生。
私塾是镇上名望甚大的李员外设立的,交给陈朗陈先生打理,我和另一个人分别教五六个小孩子《三字经》、《增

广》之类启蒙,还有一个人教大一点的孩子四书五经,有空的时候我们也和陈先生一起去李员外府邸喝茶。
李员外是个很和善的老人。
那天我刚从他府里出来,天气不错,是我见过的暮秋黄昏里少有的明亮,天边有美丽的霞彩,如同姑娘缤纷的裙边


我突然抬起头向前面望去,便看见了他。
站在悦来茶楼的门前,昂着头眯眼瞧上面匾额字迹,左手里托了个纸包,右手不断伸进去拈出长条的糕点放进嘴里

,似乎是东门口王嫂家做的姜糖,裹了很多蜜糖讨孩子们喜欢,但我从不吃,因为太腻,可他却是很受用的表情。

开始我没认出是他——毕竟已经过去了很久,那些以为将会困顿终老郁结不解,偷偷跑到芭蕉丛里自己跟自己生气

时候瞟见的人,在记忆里模糊了影子,或者是因为
不愿意被临别梦魇纠缠而刻意选择遗忘——他一边嚼着姜糖一边扭头朝我这边望过来,那双澄澈清丽的眼睛刹那间

翻起了我心里的旧波澜,下意识的,我往后退,转
身疾步而行。
说不出理由,是要逃避两年不堪的经历,还是要和带给我羞耻的人隔绝。
我听见后面有人跟着小跑过来,默不作声,呼吸急促。
不敢回头,我在镇里大街小巷穿梭,希望他能主动放弃,然而他并没有打算放过我,亦步亦趋,我加快步调几乎要

不顾形象的飞奔,经过徐老四卖烟叶的摊子时,身后扑通很大声的响,徐老四身伸长了脖子一面张望一面说:“哟

哟,摔得真利落。”
巷子里有很多预备出售的瓦罐,噼里哐铛像是倒了好几个,忍不住我还是停下来,转过身。
他俯着头趴在地上,看不清表情,姜糖散了一地,膝盖旁边破碎的瓦片摇摇晃晃,他蜷攥着手指,指节泛白,大半

晌的时间他就那么僵硬地趴着,我看见他剧烈起伏的双肩,支撑不住的胳膊在颤抖。
有人听见动静探出头来,有人走过去拍他,他勉力抬起头来,面色苍白,却挣扎着微笑道:“没什么。”
咬了咬牙,我挨近他,朝他伸出手。
他挑着俊秀的眉毛,自下而上的望着我,哆嗦着嘴唇,渐渐弯出好看的弧度:“我认识你吗?”
我皱起眉头。
“因为你刚才一直看着我,又有点隐约的印象,但是我的记性向来不太好。”
他垂下头,慢慢跪坐在地上,手碰着了瓦片,“哎呀”一声:“打破了——不知道是哪家的……”
“你把钱留在那边竹篮里,主人看见了就会明白。”
“是么?”他偏头将信将疑看了我一眼,“要多少钱比较合适?”
“这几只嘛,大概五十个铜板。”
他掏出钱袋摸半天摸出一把铜钱递给我:“麻烦你帮我丢进去。”接着他不好意思的解释,“脚脖子好像扭了。”
对于他,始终有种说不明的感觉,有时候他是可以秉烛长谈的朋友,有时候他胡闹得令人头疼,有时候他却是个不

懂得照顾自己的孩子。
所以那一天相遇之后,是我背着嘴上说不太疼却站不起来的他去找大夫治了脚伤,又把他背回了我的家——因为他

说没有找到合适的客栈——再去驿所取了他的行李。
幸好我住的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尚空着两间厢房,将他安顿在靠西的那一间,隔壁老婶子隔着院门叫我,平时都

是她来帮我作饭和打扫,总会提前过来问问第二天想吃什么。
跟她说了会儿话突然想起来现在屋里还有个人,不管他是不是要住下来,从礼节上来讲,也该问过他的意见,我便

去敲他的门。
没有回应。
总不会这么快就睡着了。
再敲两下,里面依旧静默。
床是挨着左面的墙壁,门朝右开,我得把头探进去才可以看见床上情形。
上面原本倚靠着的人不见了,疑惑间目光移动,他却坐在床下地板上,半身俯在床沿褥子上闭紧了眼。
赶紧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喂,怎么了?”
稍顷,他徐徐睁开眼,神情虚浮,脸色差得吓人,顿了半晌才有气无力地说:“一点小毛病犯了,药在包袱里,去

拿,结果摔了……没什么……”
他喘得艰难,像有巨大石头压在胸口上,我伸手扶他回到床上,扯被子给他盖了,问:“有没有特别想吃的?明天

让人做。”
“唔——”似乎倦极了,他合着眼不再言语,我也就不再问,只叫老婶子随便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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