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笛——朱雀恨
朱雀恨  发于:2011年0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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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又跌倒在地上,双手乱挥,两只脚也在空中拼命踢蹬,仿佛要推开一群看不见的恶鬼。挣扎中,蓬乱的长发

披拂开来,露出一张虽然肮脏,却依旧清秀的面庞,泪水无声地从紧闭的眼皮下滚落,那哀痛的模样甚至感染了这

些顽童。

年纪小些的孩子开始向後退去,领头的大孩子却不肯就此放过他,狠狠踢了他两脚:“打小偷哦!”见没有一个孩

子响应,那孩子更加生气,照准他的脸,高高地举起了树枝。

然而手却被人自身後攥住了,孩子气鼓鼓地回头去看,抓住他的却是一个男子,那人个子极高、眉目英挺,却像是

生著什麽病,脸色惨白如纸,神情更是冷得怕人。那孩子只当自己要挨揍,正想著怎麽脱逃,谁知那人却忽然松了

手,整个人痴了一般,直愣愣盯著地上的疯子。

“冲……”孩子听到他叫了一声,接著便见他跪倒在了雪中。

整条街上的人都停下步子,望著他们,大雪无声地从天而降,而这华服男子便在众目暌暌下膝行著爬到疯子跟前,

将他紧紧地搂进了怀里。疯子无声地挣扎著,站得近的孩子清楚地看到,他狠狠咬住了男人的肩膀,但男人却把脸

埋进了疯子肮脏的长发里,仿佛一点都不觉得脏,一点都不觉痛,仿佛这邋遢断指的疯子是他失落已久的一件珍宝

“我知道我不会白来毗陵……我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一个……”男人喃喃低语。长街另一头,一个老者牵著马匹跑

了过来,见到跪在路中的两人,也惊得目瞪口呆。男人从疯子肩上抬起头来,朝著老人笑了:“德容,我找到了他

了。”

男人说:“我叫司马绍。”又说:“你叫司马冲。”

他垂著头,一语不发,自从被带到旅店洗漱干净,他好一些的时候,便是这样沈默著的,既不看人,跟他说话也没

有任何反应。

司马绍站起身来,帮他掖了掖大氅,这才推开了窗户,指著远处淡蓝的山峦道:“冲,你看那里,翻过那座山就是

北方了。我们去那里住一阵,你说好不好?”

他依旧垂著头,眼皮都没有动。司马绍便蹲下了身子,仰望著他的眼睛:“冲,你从建康一路走到这里,你一直在

往北走,你是在等我,等我一道去那儿,对不对?”

他的睫毛微微闪了一下,司马绍欣喜地捧住他的脸,指尖刚刚碰到他的肌肤,他却抓著自己的头发,大声地尖叫起

来。司马绍连忙按住他的双手,不让他伤害自己,他便用脑袋撞司马绍的胸膛,两条腿到处乱踢。直到德容闻声跑

来,才总算帮著司马绍一起按住了他。然而司马冲的身体到底是虚的,哭闹一阵子便也乏了,沈沈睡去。司马绍就

在枕边守著他,拿条绢帕替他拭著泪痕。

德容在一旁瞧著,终於按捺不住:“万岁,您自己也病著,还是把世子交给我来伺候吧。您瞧您的手都被抓成什麽

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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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绍摇了摇头:“这样他只怕更不认得我了。”他注视著睡梦中仍蹙著眉头的弟弟:“德容,你先自个儿回建康

吧,我想带他去北方。”

德容急得当场便跪下了:“万岁。”

“你放心,我还记得肩上的职责,不会一去不归的。而今天下草定,温峤又勤谨干练,有他主持政局,当无大碍。

你跟他说,就给我一段时间。冲只有那麽一个心愿,我不能不带他去。”

虽然德容再三要求跟去北方,司马绍还是打发他回建康,一个带著弟弟渡过了黄河。渡河那日正个晴天,冬日的阳

光暖融融地洒落下来,河面上虽然有风,却也不算太大。司马绍问弟弟:“我们到外头去看看好吗?”司马冲一声

不吭,司马绍隔著衣袖握住他的手,他却也没有哭闹。这几天来,他似乎已经慢慢地习惯了司马绍的存在,只要不

是太突然的碰触,他都能接受。但也仅仅是习惯而已,司马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在乎。

司马绍叹了口气,牵著弟弟的手出了舱房。到了船头,远远便见一高一矮两个少年临风而立,正朝北岸指指点点。

高个那个问:“到了那边,我们该上哪儿投军啊?”

“上岸再说麽,”他的同伴显得满不在乎:“都过了黄河,你还怕找不到义军,打不了匈奴?”

“义军可不是什麽人都收的。”高个少年揶揄地笑了:“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只会给匈奴送箭。”

似曾相似的问答,如一柄榔头猝不及防地锤在司马绍心上。他不禁在想:本来他们也该是这样吧,也是这样单纯,

也是一样的意气风发。

想到这里,胸口就像被踩住一样难过,司马绍朝弟弟望去,不料司马冲也正看著他。司马绍的心顿时狂跳起来,然

而他很快就发现司马冲并不是在看他,他只是仰著脸而已,那双漆黑的眸子没有焦点,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他真的是什麽也不记得了,连北方的约定也忘记了。

“冲,”司马绍望著他,“我们去从军。”

上岸之後,司马绍果真找到了当地的一支义军,船上遇到的两个少年也在这里,此刻已站在了首领身後,俨然已经

入夥。那首领名叫李尚,是一个三十开外的壮汉,一条腿架在椅子扶手上,不端不正地靠著,斜眼看著司马绍和司

马冲。

司马绍知道,这些义军都是些被匈奴夺走了家园的流民,他们痛恨匈奴,便自发起来抵抗。这些人都是有胆色的好

汉,但是言行举止却难免粗鲁。果然李尚朝他抬了抬下颌:“喂,你看起来不像汉人嘛,该不是奸细吧?”

司马绍坦然注视著他:“我母亲是燕代胡人,父亲却是汉人,我也是汉人。”

李尚仍蹙著眉,他身後那小个少年忙俯在他耳边道:“燕代胡人向来跟汉人和睦,当今天子的生母也是燕代胡人。

李尚这才点了点头,却又指住司马冲:“这是你什麽人啊?看起来呆头呆脑的。”

司马绍忙把司马冲掩到身後:“这是我的弟弟,他是生过一场病。但我和他总是在一起的。”

“也就是说留下你,就得留下他了?!”李尚把眼一瞪,见司马绍毫不动容,不由撇了撇嘴:“算啦,多一个人多

双筷子麽,都留下吧。我可先跟你说清了,这里有粮没有饷。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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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绍真正进了营地才明白,李尚说“好自为之”实在一点都不错。李尚的营地说是军营其实只是一个流民聚居的

村落,暮色中到处是低矮的泥屋,每间屋子都挤著十几条汉子,寒冬腊月的天气,大家的铺褥却都直接摆在上,连

张床都没有。带司马绍进屋的老军将两床褥子推到司马绍跟前:“这是你们的,”说著又指了指屋角的一块空地:

“睡那儿吧。”

司马绍摸了摸铺褥,那褥子薄得可怜,根本挡不住寒气。老军见他神色踌躇,便笑了笑:“都是这样的,这儿可比

不得南边。”说著,点起一盏颤巍巍的油灯,摆到屋中:“大家都去吃晚饭了,我劝你们就别去了,那麽晚了,肯

定什麽都不剩了。”

司马绍点点头,跟他道了声谢,拉著司马冲到了屋角,将两床薄褥叠到一起,又把斗篷和外衣都脱了下来,垫到两

层铺褥中间,掸过一遍,这才让弟弟躺了下来。老军看他把两条被子都盖到了弟弟身上,便问:“你睡哪里?”

司马绍头都不抬:“我跟他一起睡。”

老军愣了愣,脱下衣裳,爬进了自己的铺褥,半晌从那薄被底下发出一声嘟囔:“也是,那样暖和些。”

可是老军不会知道,司马绍看似平静,其实当他钻进那窄窄的被窝时,他的心跳得跟擂鼓一样。司马绍已经有一年

多没有跟弟弟睡在一起了,虽然重逢以来他一直悉心地照顾著弟弟,但是为了不刺激司马冲,他始终克制著自己,

小心翼翼跟他保持著距离。尽管很多次,他望著弟弟的睡颜,他很想去抱他,想得胸口都疼痛了起来,但他都压抑

住了。

然而今夜拜这薄被所赐,他又一次靠近了弟弟,现在,他已经完全躺进了被窝,静静地注视著弟弟的脸庞。司马冲

似乎已经睡熟了,薄薄的眼皮合拢著,睫毛投下两排淡淡的阴影,那麽乖巧、那麽安静,跟过去一模一样。刹那间

,司马绍有些恍惚,他甚至觉得他们应该是在千里外的西池,应该睡在重重的幔帐里面,他十六岁,他二十三岁,

他们仍停留在那最初的、情事过後的夜晚。

假若时间真能倒转。

假若可怕的事情都不曾发生。

薄被下,司马绍伸出手来,揽住了弟弟单薄的肩膀,他太紧张了,以至於胳膊都在颤抖,他太怕吵醒弟弟,太怕这

甜蜜的拥抱终结,然而司马冲没有醒,水色的唇半开著,露出了像贝壳一样的细小牙齿。於是,司马绍忍不住亲了

他一下。

只是轻轻一下,只有一下,心脏却快乐得好像要麻痹。

屋外涌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司马绍连忙闭上了眼睛,他听到男人们互相说笑的声音,有人推醒了老军,问那边睡

的是谁。老军迷迷糊糊地答:“一对兄弟,南边来的。”

“怎麽这样睡啊?”有人问。

“南蛮怕冷吧。”油灯被吹灭了。

男人们并不知道,後来的事情,并不是一句“南蛮怕冷”可以解释的。第二天清晨,他们醒来的时候,发现司马绍

和司马冲已经起床了。司马冲披散著头发,像个没有生气的偶人一样静静坐在铺褥上,司马绍拿著把梳子正帮他梳

理头发。那些一年都不会梳几次头的男人们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看著司马绍手中的梳齿以一种极为温柔、极为细致

的方式在乌发间滑过,他们看他拢起弟弟的头发,以繁复的手势,挽出光洁的发髻,再用一根玉簪轻轻绾住。男人

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来没见过一个男子这样为另一个男子梳头,司马绍的动作间有一种坦然的柔情,即使被众

人直勾勾地盯著,他的动作也没有丝毫的迟疑。

有人忍不住问:“这是你什麽人?”

司马绍笑笑:“我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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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的时候也是那样,他们虽然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但所有的人都回过头看他们。司马绍端著碗,将粥一口一口

吹冷了,再送到司马冲的唇边。司马冲有时没有反应,他就举著勺子,一直等他到开口,再将粥送到他嘴里。一小

碗粥足足喂了半个时辰,眼看就要吃完了,突然有人快步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司马绍对面:“喂,我不管他有什

麽毛病,我这里是军队!你明白吗?他可以不打仗,但饭得自己吃!”

司马绍抬头一看,原来是气得就差喷火的李尚。

“他不会自己吃饭。”司马绍侧过了身,把弟弟掩住,将最後一口粥送到了司马冲嘴边。

“呸!”李尚一把打掉了司马绍的碗:“哪有人不会吃饭?”

他声音极大,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司马冲更是尖叫起来,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脑袋。司马绍又痛又急,连忙抱住弟

弟:“你吓他作什麽!”

李尚气得要命,指著门口,正要叫他们滚蛋,突然发现司马冲捂著脑袋的右手居然没有食指,极漂亮的一只手,竟

是残缺的。“你怎麽不说清楚?”他到底咽下气去,挥了挥大手:“算了、算了,”招呼盛饭的老军:“重新帮他

们添一碗。”

老军赶忙应声,把稀粥放到司马绍面前时,他笑了一笑:“将军很看重你呢。”

这句话并没有说错,很快大家都发现了,李尚真的很看重司马绍。这事之後,才过了三天,有消息说,一支匈奴马

队护送著军粮即将路过此地。李尚连忙召集下属商议对策,居然把刚刚入夥的司马绍也叫了过去。席间众人讨论得

极为热烈,司马绍却始终一言不发。等到众人都散了,李尚把他一个人拦了下来。

“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吗?”李尚狠狠锤著桌上的地图:“难得我这麽迁就你们,我看错人了!”

“我不明白,”司马绍冷冷看著他,戒备之情溢於言表:“你何必那麽迁就?”

“有什麽不明白的?我需要人手,需要脑子的人!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你穿得那麽好,讲话、做事跟大家都不一

样,我也看过你骑马、射箭,绝对是经过大阵仗的。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麽来头,可你既然来了这里,总是有一腔

热血,总是想杀敌建功的吧!不然你来这里做什麽?若是只想抱著你的宝贝弟弟,上哪儿去不好?!”

李尚嗓门奇大,司马绍被他吼得脑袋都疼,心里却蓦地一惊。真的,他来这里做什麽呢?他对未来竟毫无打算。这

些天来,他眼里、心里只装著一个弟弟,他真的只是为弟弟才投军的,但这样的投军已经没有意义了,跟当初的约

定也已是南辕北辙。

“喂,”李尚拍了拍他的肩,“帮帮我吧。我很难啊,那麽多人要养,南边的皇帝也不管我们,我们杀的是匈奴,

却拿不到一分粮饷。”他敲著地图:“这一队粮草,我是怎麽都要截下来的!我想过了,有了这些粮草,我们还能

多招几百人,到了夏天就能端下平城。以平城为据点,再往西进,不出三年,你看著吧,这块的匈奴全都得给我回

老家!”

他说得高兴,却听不到司马绍应声,抬头一看,才发现司马绍正盯著他瞧,李尚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你看什麽

?”

“没什麽,”司马绍摇摇头,“我在想,南边的皇帝太混了,竟不知天下有你这样的人。”

“那是。”李尚开心地笑了。司马绍也笑了笑,拿过那张地图,仔细地看了起来。这一夜,李尚屋中的灯火直亮到

深夜,当司马绍从桌边站起来的时候,地图上已被他摆满了用来表示兵马的铜板,而李尚仍入迷般地盯著图看,连

头都舍不得抬上一抬。

司马绍回到住处的时候,屋里早就熄了灯,满耳沈沈的鼾声,然而墙边却隐约有个人,影子般静静地跪坐在那里。

司马绍走近去一看,果然是司马冲,他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一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看到司马绍走近了,睫毛轻

轻地忽闪了一下。

“冲,你在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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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你在等我吗?”司马绍在他对面坐下,抬起手来帮他解开发髻:“是我回来得晚了,”他歉意地笑了笑,“

我被李尚叫去,狠狠地说了一通。”司马绍说著,替司马冲脱下了外衣,把他抱进被子里,轻轻圈在怀中。

现在,每天晚上他都会像这样跟弟弟说说话,告诉弟弟他遇到了什麽事,在想些什麽,虽然司马冲从来不会回应,

但只要弟弟在听,只要那瘦削的身体依在他怀中,他就愿意一天一天说下去。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弟弟是明白他的

,那紧贴在他右胸前的小小心跳和他的是如此合拍。

“李尚给我看了北方地图,那些地方我都快忘记了。冲,你知道我一直想做个好皇帝,为了这我甚至牺牲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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