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笛——朱雀恨
朱雀恨  发于:2011年0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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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若恼了,会迁怒我爹和绍的。他忌惮着绍呢,一直想除去他……”

“您管太子作什么?!”四儿不觉拔高了声量:“他……他是那么有打算的人,倒是你……”他盯着司马冲,像是

要说什么,嘴唇颤着,犹豫不定。半晌,四儿叹了一声,垂下眼去:“这样的乱世,谁都顾不得谁,至亲骨肉也是

一样。我就是被亲娘卖了的,她不是坏人,她心很软的,但是没有办法,我下头还有六个弟妹,他们都要吃饭。世

子,我拿你作比,你不要生气,其实你和我都是一样的……”

司马冲蹙眉望着他,四儿只当他在生气,谁料他却伸出手来,轻拭四儿的脸颊。

“世子,我没哭。”

司马冲伸出另一只手,默默把他揽进了怀里。四儿靠在他身上,闻着他衣裳里的药味、淡淡的血腥气,多年未流的

泪,竟无声无息地淌了出来。

司马冲身上到处是伤,四儿这样依着他,难免触到上处,他疼得冷汗都沁出来了,却没有吭声,只是抱着四儿,轻

轻地抚着这个孩子。待四儿收起眼泪,这才发现弄疼了司马冲,四儿羞惭不已,忙直起身来:“世子,你心太善。

司马冲只是笑笑,他有些倦了,便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却听四儿低低道:“这样不行的,会害死你的。世子,你

知道吗?”他顿了顿,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其实太子什么都知道。”

司马冲眼皮微微一跳。

“他知道您没有走,也知道你去石头城见了王敦,这些他都是预先就知道的;两年前,您去吴兴的时候也是一样,

他知道您在哪里,也知道您应承了皇上什么。这十几年,您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不单是您,其他的兄弟也是

一样,他的眼线布得极广……”

“别说了。”

“世子,我家郭大人是太子的莫逆之交,他是为了太子,才来跟您结交的!”

四儿的声音并不大,这句话听在司马冲耳中,却仿佛静夜里劈下个焦雷。

他忽然明白了。

难怪四儿说,他的一举一动绍都一清二楚,那是因为绍在他身旁早早布下了一枚棋子,他最好的朋友,凡事都找来

商议的朋友,竟是绍埋下的眼线。这么多年,郭璞瞒着他,绍瞒着他,他们装作互不理睬、各行其是,其实却是一

路的,这世上他最信任、最依赖的两个人都在骗他……

“世子,我知道您怨我家大人,可他一直是疼惜您的。他带着您疯玩,带着您吃药,固然是想让您分心,断了太子

这边的念头,也是看您实在太苦,想让您快活一些。那日您决议去石头城,他也犹豫过,差我飞报了太子,问要不

要留住您,是太子亲口说由您去吧……”

“别说了!”

“世子,您还不明白吗?是太子把您送给了王敦!”

司马冲抓起被子,一把蒙住了头,他怎么不明白呢?他都明白。可他不愿去想,这些年他活得浑浑噩噩,可总还抓

得住点东西,那一点微小的、苟且偷生的爱,这世间再乱再脏,自己再是不堪,他对绍的那份心、绍对他的那份心

,却总是干净的。他想不到,他连这个都守不住,也许一切都是海市蜃楼,从来没有存在过,他所守望的仅仅是一

个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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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冲在床上躺了三天,没有说过一句话,言艺喂他吃药他就张口,乖觉得让人害怕。同样令人不安的,还有王敦

的动向,四儿告诉言艺,自那日去了石头城,郭璞连着三天都没有回府,只是稍来口信,说有要事。

街面上更是流言纷纷,有人说王敦到将近建康一年,朝中的对头该罢的罢,该杀的杀,收拾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回

武昌去过年了。也有人说,司马睿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王敦只怕是不走了,就候着司马睿一死,好取而代之。

到了第三天傍晚,郭璞竟来了,一脸的行色匆匆,连斗篷都顾不得脱,进屋见司马冲醒着,问了两句病,便急急道

:“我要跟王敦去武昌了,明天就走,正午在城东十里亭饯行。你得去送,满朝文武都要去的,太子也会到。”见

司马冲一声不吭,郭璞压低了声音:“我看,只怕他要废长立幼。”

司马冲听到这儿,抬眼望向他,惨白的唇边竟浮起一丝微笑。郭璞正被他瞧得心惊肉跳,司马冲却转过了身,拿个

脊梁对着郭璞。半晌,才悠悠地道:“放心,我会去的。”

次日一早建康城落下一场大雪,到了晌午才渐渐收住,城东十里亭银装素裹、旌旗招展,煞是热闹。文武百官等候

多时,王敦的大军才施施然从石头城踏雪而至。

百官见了王敦,纷纷行礼,早有官员筛下酒来,奉于王敦马前。王敦接过饯行酒,一口饮尽。

众人都晓得王敦这数万大军汹汹而来,断不能轻易就走的,今日这场饯行,只怕大有文章,却又不知王敦怎样做这

文章,只得屏气凝神,等他发话。哪知王敦喝过了酒,将酒盏往地下一掷,竟揽辔立马,转身走了。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又是疑虑,又是不安。果然,那马还没跑走出几步,王敦忽地勒住了缰绳,回过头来,目光如

利刃般插进人丛,直刺到司马冲脸上:“世子,我有话跟你说。”

司马冲闻声越众而出,走到王敦的马前,无数的目光戳到他背上,有惊愕的,也有了然的、鄙夷的,司马冲不用回

头,不用去看那些人的眼睛,也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然而事已至此,别人怎么想又如何呢?司马冲昂起头来,挺

直了单薄的脊背。

“世子,你身子弱,建康城夏暖冬凉的,眼看又是个寒冬,不如跟我回武昌好好调养。”王敦说着,朝他伸出手来

,竟是要拉他上马的架势。

司马冲看着那只手,淡然一笑:“多谢将军。可我,”他顿了顿,仰起脸,直视王敦:“还想再活两年。”

这话说出来,文武百官无不骇然。司马冲这哪里是想活?分明驳了王敦的面子,是不要命了。

“好啊!”王敦打马绕着他转了两圈。司马冲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到了这时,他真是什么都不怕了。哪知王敦

马头一转,弃了司马冲,直奔司马绍而去。

王敦雄踞马上,执鞭点住了司马冲:“我数万大军,还带不走一个人了!太子,你说呢?”

文武一听,一个个都颜色抖变。王敦这矛头指的竟是司马绍了。司马绍怎么说都是司马冲的亲生长兄,若是他不顾

幼弟,任由王敦劫走幼弟,那么皇家颜面将一丝无存,可他若敢说个不字,王敦便也有了废他的口实。

众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再出一声,却见司马绍双手一拱:“幼弟体弱,不堪驱驰,将军的美意,我代他谢过了。”说

着,他俯下身去,折节行了个大礼。

“太子,你这是给老夫难堪啊。”王敦斜睨着司马绍,突然手指一松,手里的马鞭顿时直坠下来,落在司马绍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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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绍垂头看着那鞭子,忽地咬住了唇,一点一点跪了下去,捡起马鞭,双手举起,高高托过了头顶。

王敦哈哈大笑,接过鞭子,扫视群臣,众人莫不胆寒,呼啦啦跪成了一片。朔风劲吹,半空里瞬时堆起一层浓云,

白花花的雪粒子纷扬而下。王敦攥着鞭,在他脚下是匍匐的王公,一个个瑟瑟发抖面无人色,这一刻,他才是建康

的王。

王敦打马四顾,突然发现在他的身后竟还立着一个人。那人的脸是惨白的,白得仿佛随时会融进雪里,虽然裹着重

裘,仍是一副风吹就倒的模样,愤怒正使他浑身发抖。这样一小人儿,纸做的一样,王敦伸伸手就可以把他揉碎。

可在这片天空底下,只有这个人是站着的,他看着王敦,眼中没有畏怯。

王敦打马上前,拿鞭梢托起了司马冲的下颌。

“你倒还像个人。”他盯着他,仿佛今天才头一次认识这个人。

“这些……”王敦转过身,指着脚边匍匐的众人,又指住司马绍:“还有这个,”他冷笑,“这也算是大晋的太子

?我看,你们换个封号吧。太子的袍子,你穿更好。”

“是吗?”司马冲轻轻扬起嘴角,仿佛在笑,眼珠却像是冻住了一般,没有表情,“只可惜,我穿了龙袍不像太子

,”他抬起眼看着王敦:“你穿也不像皇帝。”

司马冲的声音并不大,可咬字清晰,锥心刺骨,王敦想都没想,鞭子“啪”地就抽了上去。司马冲一下子跌坐在雪

里,一手捂着脸,露出来的眼睛却是黑的、冷的,早就将生死置于度外。

王敦真想立刻催马,把他活活踩烂。王敦有数十万大军,什么不能做?就是这建康城也可以立即踏平。那一刻,王

敦真想过要反的,他几曾被这样羞辱过?而且是被这样一个人,一个纸样的小人儿,一个小小的傀儡。可是,他看

到司马冲坐在雪里,坐在那些懦夫的缄默里,面色惨白,目光平静。王敦不禁勒住了马。

这几年,为了王权也好,为了肉欲也好,他一直想得到这个小人儿,可真得到了也不过如此,他找不到那曾让他悸

动的东西,于是他变着法的折腾他、凌虐他,想把那东西榨取出来,却始终没能得手。然而,此刻他明白了,吸引

他的就是司马冲眼前这个模样,这少年是逼到极致才露锋芒的软剑,他至柔,也至刚,至纯,也至善。这世间,像

这样纯粹的事物太稀有了。

“跟我走。”王敦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他的声音是低沉的,近乎柔和。司马冲没有动。

“你知道的,我在武昌,你随时可以来。”王敦说着,扬鞭打马,数万大军随他而动,雪尘滚滚,遮天蔽日。

直到王敦的人马都去远了,长跪的众人才纷纷起身。司马冲浑身都在发抖,他艰难地挪开覆在脸上的手,掌心赫然

一滩鲜红的血迹。他转头去看司马绍,群臣都站起来了,只有那个人,长跪在雪里,仿佛已化成了石像,细雪堆满

了他的肩头。这点雪能有多少分量呢?可他仿佛被压垮了,直不起身来。司马冲怔怔地望着他,本已冰冷的眼眶,

渐渐热了,眼泪滑落下来。

司马冲挣扎着想站起来,耳朵里响着嗡嗡的杂音,他知道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于是他更渴望站到司马冲面前,一

生就这一次,他想弄明白,他想面对面看着他,问他为什么──如果不爱,为什么欺骗?如果他爱他,哪怕只有一

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的真心,怎么可以那样狠心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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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没能走到司马绍面前,他刚站起来,就栽倒了在雪地上。

这是永昌元年闰十一月初八,后来的史书在这一日下记了两笔,一是王敦还军武昌,二是晋元帝病笃。就在司马冲

昏迷的时候,他们的父亲,忧思成疾的司马睿也终于挨不住了。宫中的急报直接传到了十里亭,司马绍应召火速入

宫。文武官员都是眼明心亮的,晓得司马睿命在旦夕,司马绍即将继承大统,连忙追着太子到了宫门之外,立雪洒

泪,摆出一派忠心耿耿的模样。至于那昏倒在雪里的东海世子,谁都没有看上一眼。倒是一旁走来两个青衣侍从,

默默地扶起了司马冲,将他驼到马背上,送回了东海王府。

再说王府里头,言艺正等得心焦,忽见司马冲被抬着回来了,凑近一瞧,司马冲脸上鞭痕赫然,半边脸孔都肿着,

泛出青紫,言艺心里又急又痛,哭都哭不出来。倒是送司马冲回来的青衣侍从镇定,一个帮着言艺安顿司马冲,另

一个骑马了出去,不多时便带回个背着药箱的老先生来。

言艺见着那老头,不觉一愣,原来这人姓吴,虽比不得王雪坤医术高明,却也是宫中就职的太医,眼下司马睿病危

,照理说太医们都该在御前候着,不料那青衣侍者竟能请了他来。言艺正疑惑着,那吴太医已替司马冲把起了脉象

,半晌叹着气从药箱里翻出丹丸来,拿水化了,边喂司马冲边自言自语:“世子病势沈屙,这药他若吞得下去便是

造化,吞不下去,那可就……”

刚说到一半,却见司马冲喉头振颤,刚刚灌下去的药,全都吐了出来。言艺急地当即跪下了:“吴太医,您千万救

救世子。”

吴太医又拿了颗药丸,依旧化开了,慢条斯理地喂给司马冲:“这可由不得我,看天意吧。”

哪知连灌了几遍,司马冲都吐得一滴不剩。天一点点黑了,风从窗缝里呜呜地灌进来,吹得烛火飘摇,眼看司马冲

脸上红潮退尽,那脸白得真跟死人一样了,轻轻推他,也全无反应,吴太医虽然镇定,这时也胆寒起来,连忙趴到

床前,伸手探去,总算还能感到鼻息。吴太医吁了口气,正要直起腰来,却听司马冲低低地咕哝,极轻的一声,根

本听不出在说什么,可那声音的里的凄楚无奈,却叫人心都揪了起来。

吴太医摇摇头,搁下药碟:“世子怕是不好了。”他抬起眼来,看着那两个青衣侍者:“往宫里报一声吧。”

言艺见那两个青衣侍者对视一眼,双双去了,这才知道他们是宫中的人。可这个时候,言艺顾不得猜测侍从的身份

了,他抢到床前,紧紧攥住了司马冲的手:“世子、世子……”他哽咽着,不知拿什么话留他:“您才十九岁……

到了三更天,门外响起喀喀的脚步,帘子一卷,原来那两个青衣人回来了,外面像是下过雪了,两人都戴着蓑笠。

言艺见他们身后再无旁人,心里又是一阵难过。他也知道眼下司马睿病笃,司马绍就算得了信报,也是不可能抽身

过来的,可是哪怕派个人来也好,哪怕派德容来呢,来看一看、问一问,对于司马冲多少也是个安慰。这最后的一

段路,留他孤零零一个人走,太残忍了。

这时那两个青衣人都脱下了蓑笠,德容还愣愣地望着司马冲,吴太医却“咚”地朝其中一个跪了下去。

德容转过来脸,这才发现高个的青衣人已不是去时的那个,盈盈的烛火映出一双褐目,雪白的脸孔不怒自威,正是

当今太子司马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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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言艺欣慰之下,忙拜叩行礼。司马绍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床边,抱起了司马冲,把脸深深地埋

到了弟弟发间。

屋里鸦雀无声,只有烛蕊烧到尽头,发出哔啵的轻响。好半天,司马绍才抬起脸来,跳荡的烛焰映在他眼里,闪闪

烁烁,也不知是火光还是别的什么。他轻轻吻着司马冲的额头,神情恍惚,柔情蜜意,全无一丝避讳。

吴太医本不知道他们兄弟间的纠葛,看到太子这个模样,惊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去,回想起司马冲之前的低语,这

才明白过来,司马冲叫的原来是“哥哥”。

“吴太医,我跟他的事,你都看见了。”司马绍拥着弟弟,帐帘不知何时候落了下来,隔着层纱幕,他凌厉的眉眼

变得模糊,声音也比平日里柔软了许多,太医听着,却无端打了个冷战:“今日请你来,我便不将你当外人了。若

你救得他,我不会忘记。”

吴太医闻言伏倒在地:“吴某自当竭尽所能,只是世子长年服着五石散,身子已被掏空了,伤势未愈,又受了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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