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她,一身淡蓝的露肩晚礼服,长摆拖曳到地面……没有佩带任何首饰,只在盘发上简单地簪着一朵半开的白色百合……她的嘴角噙着笑意,春风般温暖……她的眼波流转,碎钻般明亮动人……轻啜一口手中的美酒,我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她移动的身影——唯有她的清灵,才是我眼中最美丽的风景。
所以,当下一秒钟,朵儿突然斜斜向后仰落时,分明就在眼前,可是我努力伸出去手,却怎么也够不着她……
一瞬间,莫名的恐惧死死扼住了我的心脏,我很害怕,即使在父亲死去时,我也不曾这般害怕过……我听不到四周慌乱的人们在吵嚷些什么,我只是努力分开人群,向她奔去……我想要托住她缓缓下滑的身体,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
不要让她落在那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你会从此失去她……
她手中的玻璃杯轻轻坠向地面……葡萄酒汁点点洒落出来,殷红似血……
我守在卧室外面,急召来的医生和护士们在走廊里来来去去,我只能呆呆的坐在那儿,什么也不敢想……
终于,朵儿的主治医生向我走了过来,我看着他缓缓地靠近,一步一步的……
那一刻,我真的想要起身逃跑,我害怕他告诉我,今晚的过分喧闹引发了朵儿的心脏疾病……
我甚至仿佛已经听到他沉痛的对我开口……
不要!我不要再在朵儿脸上看见病榻上父亲那样的苍白,她应该一直是红润的,娇艳得一如清晨盛开的蔷薇……
想要提脚逃跑……我怕…好害怕……
惊疑不定之中,医生已经来到我的面前,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发颤。
他看着我沉默数秒,突然笑意盈盈:“恭喜您!您的太太怀孕了,已经有三个月了哦……”
清亮的声音响在耳边,将我的灵魂从一个深渊捞起,下一秒,又重重抛落在另一个黑潭里……
我听到其他的医生和护士走过来向我祝贺,他们的声音恍惚间从遥远的山谷飘荡了过来,我只是木衲的与他们寒暄着,和他们握着手……
管家最后替我送走了所有人,整座宅子急速的安静下来……静得怕人,风从大厅的窗户吹进来,很冷很冰……
我记得父亲被诊断出还有一月生命的那个晚上,我也是这么一个人坐在他的卧室外面,一样的麻木而绝望……原本以为,在经历了被父母抛弃,泯灭自己的爱情和失去最爱的人之后,我的心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可忍耐的……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我错的离谱……我的心,还是会痛……尽管已经麻木……还是能够痛得呼吸不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抬起头来,窗外天色已经微明,寂寥的星光下,西边的天角上淡淡的一抹月影,开始渐渐隐没。
伸手轻轻推开卧室的房门,我惊异的发现朵儿居然正站在窗口。
她背对着我,丝质的米色睡裙外披着一间白色羊绒薄衫,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直垂到腰间。
半晌,她缓缓的转过头来,泪痕纵横交错的脸上,丝毫没有初为人母的幸福与喜悦:
“对不起!对不起……”
“紫哥哥……我对不起你……”
我抬起手来将朵儿搂入怀中,右手习惯性的绕到她的背后轻轻拍抚,她的眼泪很快就湿透了我的胸口,潮热的一片……
忍住强烈的窒息感,我努力的试着开口,没想到只是一个晚上,我的声音已经沙哑得难辨:
“不要哭……朵儿不哭了……乖阿……朵儿再哭可就不漂亮了……”
“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哥哥害怕的是你发病……”
“孩子……我们生下来好了……朵儿不是一直想要一个的么……正好不是……”
“朵儿乖……是哥哥不好……不要哭了……免得一会儿又要心口疼……”
“乖阿……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
在一个寒冷的黎明时分,寂静的房间里,我就这样拥抱着朵儿,好像从儿时就开始的那样,一遍一遍重复着安慰……
她一直在我怀里哭泣着,她的泪,我怎么劝也劝不住……直到她渐渐昏睡过去,我才回到书房……
扣上反锁,我无力的滑坐在门后……
我们共同的悲伤,是因为,朵儿的孩子……不是我的。
朵儿是我的小新娘,她在三年前就正式成为了我的合法妻子。
可是,我从没想过要她这么早就履行妻子的义务,在我的心中,我的朵儿,还是个会哭会闹的小女孩,
少妇的妩媚,并不适合现在的她。最美丽的花,应当在最恰当的时候才开放……
更何况,数个月以来,我都在法国考察一笔数亿的投资,一周前,才为朵儿的生日匆匆赶了回来。
5、
来到这座水乡小镇,已经有半年了。
每日里天蒙蒙亮时,我会坐在街口的豆浆摊上,一面与老板简单交谈几句,一面用过早饭,然后再抱着课本去给镇上学校里的孩子们教书。
一路上,感受着清晨的阳光一缕一缕将眼前的晨雾划开……老木板车厚重的车轮碾过路面时发出特有的“咕咚、咕咚”
,在这宁静的空间里显得古老而悠长……街道两面的门间里陆陆续续的有人走动起来,宣告着新的一天开始……
面前巷道里这条弯延湿润的青石板路,是我每天的必经之路,这儿所有的一切,就如这窄道两边青砖老宅外墙上的青苔,静谧得年年月月永远如此下去,不会有一丝波澜,平淡而恒远。
虽然是孤儿,但自从被父亲收养,一夕之间成为了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十数年的娇生惯养也已将我的独立生活能力消弭殆尽,回想刚刚来到这儿时的种种辛苦,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
——即便是现在,也还是不能习惯。倒不是因为耐不得清贫,只是万事开头难,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吧……
其实,经过了那样的痛苦,这个世界上恐怕很难再有什么事情,是我无法忍受的了。
原本以为,会心痛,会难过,甚至会无法呼吸,就已经是伤心到了极致……
哪里知道,原来真正的极致……竟然会是一片空茫。
当他俩牵着手敲开了我的书房门,纵然我做了千种假设,也绝没有想到真相已然会是如此伤人
——我最好的朋友,告诉我,他爱上了我最爱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是我的妻子。
心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空白,飕飕地发凉……像是忽然缺了一大块,觉得整个人缩抱在一起也堵不住那个口子……没有痛楚,就是无边的空……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心灵的底层抖动,却压抑着出不来,所以没有任何感觉……好冷,越来越空,越来越冷……
我记得自己勉强听完了他们忏悔式的爱情宣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来挥了挥……伴着房门轻轻扣上的那一声,迷迷蒙蒙之间似乎有一条裂缝“哗”的从心底蹿了上来,随后而来的一股剧痛迫得我用手死揪住胸口的衣物,仍是抵不住一阵天旋地转……半晌,察觉身下冷硬一片,才发现自己原来刚刚是昏倒在了地面上……缓缓爬坐起来,这才感觉到胸口一阵接一阵的抽疼开始翻涌了上来……眼睛却已是干的了,再流不出半点眼泪……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朵儿已经偷偷改变了她的心意呵……
就在方才,她的右手那么紧紧拽着秋冥的左手,微微发颤的声音却坚定不移;她不敢看我的双眼,我知道她在内疚,可是这内疚终归还被爱情赋予的勇气压制,她已不是那个终日都会跟在我身后的小女孩,原来我一直地坚持竟是错误的,我的朵儿,已经长大……
其实,她又有什么错呢?她只是将从小对于兄长的依恋误解成了爱慕,加上了父母之命顺理成章成为了我的妻子……她只是面对一个在恰当时候出现的优秀男人,最后依照自己的意愿动了真心……她只是在还没有来得及跟我说明,就被委屈的归罪于东窗事发……这又有什么不对呢?
父亲临终前将所有的财产都移交到了我的名下,甚至没有给朵儿留下1%的集团股份。我却用最短的时间将所有手续办妥,公司正式移交到了朵儿名下,我知道暗秋冥绝对有能力打理好公司,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他不会是觊觎财产才爱上朵儿的,这一点我很清楚。
我与朵儿离婚的情形在我的授意下被媒体描述成:鱼跃龙门的我抛弃病重的妻子,结局却是按父亲未公布的遗嘱被打回原型。朵儿在危苦中受到了暗秋冥的帮助,于是同心相系、连理喜结。一时间,我成了臭名昭著之徒,暗秋冥成了救美的英雄。
这是个需要传奇的世界,我难得有兴趣为它抹上一笔……
父亲托我照顾朵儿一辈子,我将她交给她的真爱,这样,算不算违约?
我知道,如果父亲在天国知道这一切,一定不会怪罪于我的。
离开的前夜,我将朵儿和秋冥叫到跟前,我告诉他俩其实我一点都不生气,真爱原本就无罪,用我自己的小小名声来换取他们的光明正大,根本就是一本万利的事情……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拜朵儿所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朵儿的幸福,现在提前达到了目标,我自然是欢心雀跃,只是可惜不能去参加他俩的婚礼。
拖着简单的行李,推开大宅的门,身边不远处朵儿依偎在秋冥怀里细细呜咽,我再次打量了一遍居住了十余年的厅堂,淡淡笑着,我转向暗秋冥说道:
“暗秋冥,朵儿交给你了,拜托你小心照顾她一辈子……比如现在,不要让她再哭了,她可是有一哭就心口发疼的毛病呢……”
慢慢合上的房门,身后飘来秋冥低低地语音,侧耳一听,竟是一声:“紫哥哥……”
极轻极轻,恍惚就是一声叹息……那声音里却仿佛有着无尽的思绪,不断纠缠在我心间。
6、
半夜里,忽然睁开眼睛,平卧在床上,半掩的窗帘微微摆动,却没有一丝的星光透入,黑暗的室内很安静。
一番梦醒,心中莫名的有些淡淡的惆怅……模模糊糊地思索了片刻,我的神思渐渐清明起来,依稀只觉得清冷一片……
仰躺着,回忆方才的梦境,似乎是梦到与朵儿多年前的小事……又似乎不是……
毕竟是亲眼看着朵儿长大,又历来是珍爱重视着的人,虽然知道现在的她必定是过得十分幸福…还是会有难舍……
当初逼着自己那么快下了决定,简直就是采取最强硬的态度绝了自己的后路呢。
其实,到底还是经过了反反复复斟酌的
——将朵儿交给秋冥,应当是最好的抉择,他的人才历来就是我极欣赏的,不算委屈了朵儿……
何况,他能给朵儿的,也许我倾尽毕生之力,也都做不到
——我的心思,早已为那人奔腾过、纠缠过、火热过……又深藏过、消弭过、灰飞过……百转千回之间,我的心,终究是疲累了……
朵儿能幸福,而我也能这么平平淡淡的度过一生,也许,这个结局远远比当初还要好。至于秋冥,我从不觉得他亏负了我什么,在我心中,他依旧是那个站在缤纷落英下对着我微微含笑的孩子……事情如此,也许就真是大家的一种幸福吧。
“叮呤~~~” 床头的电话响起,寂静的深夜里尤显突兀,惊断了我纷扰的思绪……
这个时候?
“喂?……”听到那头传来的声音,心中猛地一跳……
无意识的放下话筒……
坐着暗秋冥开来的车子,我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赶回主宅的。
过去我们的主卧室,依旧保持着当初的装修风格,中央蓝色的卧床上,静静躺着我毕生最爱的女子。
看见我的下一秒,朵儿原本寂灰的脸上忽然绚烂开笑容……她的嘴唇在呼吸罩下努力而艰难地喏嚅……我猜那是安慰我的话语……我听不见……可是没关系……这一次,我真的已经感觉不到什么……
扯扯嘴角,这个表情应该是笑……我努力握住朵儿微微伸向我的手指……我想告诉她,即使,只是作为兄长,我有多么爱她……我不知道我喃喃着拼命表达的意思,朵儿有没有听懂……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双眸一直暗淡下去……
忽然,朵儿的眼睛透出笑意来,我清楚地看到她的口型,一字一顿的,是她最后的牵挂……
身边的仪器发出一声啸鸣,她的双眼已经慢慢合上,长长的睫毛彼此碰触着……直到不再瑟瑟颤动……一线晶亮,自她的眼角缓缓滑出,宛如夜空中流星划过留下的迹芒,“啪”半颗水钻轻轻坠落淡蓝枕面……
我凝视着她已入永恒的睡颜,她淡红的嘴角是微微上翘的,顽皮的弧度,依稀是儿时的娇俏……
我就这么紧紧握住她的手……
听说,死亡的感觉就是在黑暗中不断下坠……我的小朵儿从来就怕黑,那么多个暗夜我都牵着她走过……
她温暖而柔软小手印在我掌心的感觉,如今只被一片冰凉所代替……
如果这次,我牵得更牢一点,她会不会就能更安心一点?
这一次,送走朵儿,再也没有一滴眼泪。
朵儿下葬的那天夜里,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惊雷闪电在无边的黑暗里肆虐着……没有掩上窗户,任凭狂风呼啸着灌进卧室,夹杂着雨点将四围染得透湿……
房间里断断续续飘荡着一首童谣,我静静的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吹奏着手中的白色小短笛。
这是朵儿上小学时学会的第一首曲子,记得当年每次我都笑话她的不熟练,呜呜咽咽的很是难听,她就会微微羞红了脸来拽住我的衣袖撒娇……
如果没有我,朵儿你是不是会比现在幸福许多?
我明明答应了父亲要照顾你一生一世,我明明将你看得比我的生命还要宝贵……
为什么,为什么我却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
如果我当初坚持要你放弃孩子……如果我没有忽略你的善良与内疚……如果我没有认识暗秋冥……如果我再晚一点娶你……如果我没有自毁名声离你而去……
如果当初,父亲根本没有选择这么面对感情懦弱无能的我?
缓缓将自己没入浴缸,微热的水流渐渐浸润了衣裳,它们透过来包裹住我的躯体,像是久远记忆里母亲温暖的怀抱……
抬起手来,左手的脉络在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右手的食指轻轻按上去,一寸一寸的,鲜活肢体特有的弹性提醒着我,此刻我仍是存活着的
——心脏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不会痛,也不是麻木,有好几次,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然死去。
我来到这个世界,不过才25年。
我爱的人,爱我的人,曾经的,将来的,永远的,都已离我而去……
我,终究还是连一个简单的承诺,都无法守住……
浴室里柔白的灯光下,亮银的光线在手腕处轻轻划过……
一丝红艳的颜色渗了出来,慢慢凝成一滴的,直落入水面,渐渐散为一团红线,又淡开来……
在父亲的眼中,我是一个温和而沉静的孩子,在朵儿的眼中,我是一个可以寄托思慕的兄长。
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子,他们其实并不知道,甚至,很多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
当我发现一切时,我却停了下来……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争取什么,我只希望我的家庭永远这样和谐美满……
看着对面的镜子,我努力做出一个微笑,发现原来:笑容也并非一定要开心的人才能拥有。湿润的几缕发丝覆在额前,遮住了一边的眼——就是这双深沉如海的黑眸,当初为什么要去引起父亲的注意?
移动着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冰凉的触觉从皮肤上传来,只是冰凉,不痛……
纵横交错的红色之下,温热的液体终于冲破了束缚,由滴渐渐连接成线,顺着手臂蜿蜒,没入黑色的袖口……
我悬起手来,看那红色淅淅落落的点滴在水面上,周身幻入一片淡朱色……鼻尖若有若无的腥味渐渐浓郁起来,皱了皱眉头,将水拧到最大,哗哗的水流纷扰了一室的静谧,浴缸里的颜色晃动起来,明艳一片……
父亲的身体在我怀抱中逐渐冷去的时候,我就想着
——从今以后,朵儿就是我的生命。
我的抉择终究毁掉了自己的生命,看她落寞而去……对父亲的爱,是我亲手遏制……
而朵儿的爱,又何尝不是被我的淡然而消弭。
蒸腾的雾缭开始迷糊我的眼睛,努力支撑着看清楚微微颤抖的手臂,我立起锋利的尖锐,将那依旧完整的皮肤直破开来数寸,汹涌澎湃而出的晶亮,也为我带来了渴求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