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威尼斯——托马斯.曼(德)
托马斯.曼(德)  发于:2011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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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已发展到这步田地,竟使他害怕自己这样是不是太露骨了,会不会被她们怀疑。不

错,以前在海滩上、在饭店的休息室里以及圣马科广场上,他曾好几次注意到她们把塔

齐奥从他身边唤走,想叫孩子远远离开他,当时他就象挨了一下闷棍似的。他感到自己

受到莫大侮辱,自尊心蒙受莫名其妙的伤害。他想反抗,但良心不允许他。

 这时,这位奏吉他的开始自弹自唱地哼起一支独唱歌曲,这是目前在意大利全国风

靡一时的流行小调,有好几段唱词。他唱的是整段歌词,唱得抑扬顿挫,委婉动人,伙

计们则伴唱副歌。这人身材瘦削,面容憔悴,一顶破旧的毡帽在后颈上搭拉着,帽沿下

面露出乱蓬蓬的红发。他站在沙砾地上跟同伴们离得远远的,一副大模大样的姿态;他

拨动着琴弦,向露台上送出一支诙谐而逗人的曲调,由于鼓足了力气,额上青筋毕露。

他不象是威尼斯人,倒有几分象那不勒斯的丑角,身上兼有男妓和伶人的味儿,下流粗

鄙,大胆狂妄,但却颇有风趣。他唱的歌词十分无聊,但通过他脸上的种种表情和身体

各部分的摆动,挤眉弄眼,惺惺作态,舌尖在嘴角上滴溜溜的滚转,似乎吐出了某种含

糊不清的意义,听起来隐隐有些刺耳。他穿的是一套城市里流行的服装,从运动衫松开

的领口里露出了瘦棱棱的脖子,脖子上赫然呈现一个大大的喉结。他面色苍白,塌鼻子,

从他没有胡子的脸上很难判断出他的年龄。他脸上布满了皱纹,丑相毕露,这是沉涧于

酒色的痕迹;在两道红茸茸的眉毛中间,直挺挺地刻着两条纹路,有一股盛气凌人、睥

睨一切的神态。然而真正能打动我们这位孤寂的旅客、从而深深引起他的注意力的,却

是这位可疑的人物似乎也带来了某种可疑的气味。每当唱起副歌来时,这位歌手就手舞

尽蹈地装着怪样在四周兜了一圈,有时一直走到阿申巴赫座位的旁边,这时从他的衣服

和身上,就有一股强烈的石炭酸气味散发出来,一直飘向露台。

 诙谐小曲唱完以后,他就开始收钱。他先从俄国人那儿开始,他们给得很慷慨;然

后他走上通向露台的踏步。刚才他在台下演出时是那么大胆泼辣,现在在露台上却显得

温良谦恭。他猫着腰,鞠躬如仪地在一张张桌子间游来晃去,馅媚地笑着,露出一口坚

实的牙齿,但他在眉毛间的两条皱纹依旧显得那么咄咄逼人。人们怀着好奇——同时带

几分憎恶——的眼光审视着这个收钱的怪人,用手指尖儿把钱币投入他的毡帽里,当心

不让指头碰到帽子。哪怕演出很受人欢迎,只要这个丑角在体面的观众身边挨得过分近,

就会形成一个尴尬的局面。他觉察到这一点,于是低声下气地请求原谅。他带着一般药

水味走到阿申巴赫身边,这股味儿周围任何人似乎都不在意。

 “听着!”那个孤独者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机械他说。“威尼斯城究竟为什么在消毒

呢?”小丑粗声粗气地回答:“这是警察局的主意嘛!先生,在这样大热天气,又有热

风,不得不照章办事哪。热风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它对健康是不利的……”他说话时

的神气,似乎奇怪居然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摊开了掌心,似乎表明热风多么逼人。

“那么威尼斯就没有瘟疫了吗?”阿申巴赫轻轻地问,声音好象从牙缝里迸出似的。这

时小丑那张肌肉发达的脸沉了下来,装出一副滑稽的无可奈何的怪样。“瘟疫吗?什么

样的瘟疫呢?难道热风是瘟疫吗?莫非我们的警察局是一种瘟疫?您真爱开玩笑!瘟疫?

为什么要有瘟疫!这是预防性措施,您总该明白罗!警察局是为了天气闷热才采取这种

措施的!”他一面说,一面做着手势。“好吧,”阿申巴赫轻声而简短他说,把一块大

得异乎寻常的金币投在他的帽里,然后向那个人眨了眨眼睛,示意叫他走开。他深深鞠

了一躬,露齿笑着走了。但他还来不及走到台阶上时,两个饭店服务员就迎面向他扑去,

贴着脸悄悄盘问他。他耸耸肩膀似乎在赌咒,在再三保证自己没有说过什么话。这究竟

是怎么一回事,人们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终于放开他,于是他又回到花园里;跟同伙们

稍稍商量一会后,在弧光灯下又唱起一支谢幕的告别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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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10 14:39资料短消息加为好友

这支歌曲,阿申巴赫记不起过去在哪儿听到过,曲调粗旷奔放,唱词里用的是难懂

的方言。后面是一首笑声格格的副歌,同伙们使劲地位开嗓门和唱着。这段副歌既没有

唱词,也不用伴奏,只是一片笑声,笑声富有节奏和韵味,但十分自然。特别是那位独

唱歌手在这方面表演得很有才能,有声有色,颇为逼真。现在他离开听众的距离又很远

了,他又变得威风凛凛;他一阵阵传向露台的矫揉造作、厚颜无耻的笑声,似乎变成嘲

讽的笑声。每当他唱到一段歌词的最后一句时,他喉头似乎奇痒难当,不得不尽力把气

屏住。他咽下一口气,他的声音颤抖着,他用手捂住了嘴,耸耸肩膀——正好在这个时

候,他忽然大叫一声,爆发出一阵放荡不羁的大笑。他笑得那么生龙洁虎,以致在座的

观众都多少受到感染,露台上也沉浸在一片自发的欢腾之中。这可使这位歌手更加兴高

采烈。他弯弯膝盖,拍拍大腿,摸摸腰部:他准备发作一番。他不再笑了,而是大叫大

喊,他用手指指着上面那些人,似乎再也没有比这些格格笑着的人们更为可笑的了;最

后,花园里、游廊里的人全都大笑起来,连倚在门旁的侍者、电梯司机和仆役们也失声

大笑。

 阿申巴赫在椅子里再也呆不下去了。他直挺挺地坐着,仿佛想避开或溜走。但这一

阵阵笑声、散发出的药水味和近在咫尺的美少年交织在一起,使他宛如置身于梦境而无

法摆脱。他神思恍惚,动弹不得。在大家乱成一团的当儿,他壮起胆子向塔齐奥看了一

眼。这时他注意到,这位美少年在回眸看他时眼光也是很严肃的,完全象他自己看别人

时那样。四周人们的欢乐情绪对他似乎并无影响,他超然不为所动。在这个问题上,他

居然能孩子般地顺从着他,彼此心心相印,这使这位头发花白的长者心头一阵松快,同

时深为感动。他好容易控制住自己不用手去遮自己的脸。塔齐奥有时要鼓起胸来深呼吸

一下,这在阿申巴赫看来似乎是胸口闷的表现,想借此透一口气。“他身体病恹恹的,

可能活不长呢,”他又一次想。这时他是客观公正的——有时,他的痴狂和激情会那么

奇怪地烟消云散。他满腔热情地关怀着他,同时却感到某种狂妄的满足。

 这时威尼斯伶人演出结束,离开那里。一片鼓掌声伴送他们,他们的领队一面告别,

一面还不遗余力地表演各种滑稽动作,以示点缀。他打躬作揖和吻手致意的姿态本来已

引人发笑,现在更哄动了。当戏班子里其他人都已出去时,他又装腔作势地跑回来,斜

靠在一根电线杆上,再曲着身子匍匐走到大门边,装做依依惜别的样子。到了那里,他

忽地扔下了丑角的面具,一跃而起,昂然挺立,老着脸皮向听众们吐吐舌头,然后消失

在夜色里。浴场里的宾客四散,塔齐奥也早已不倚在栏杆上了。但阿申巴赫还独自坐在

那里,桌上放着一杯吃剩的石榴汁汽水,这使侍者们颇为诧异。时光流逝,夜色渐浓。

许多年前,在他老家,有一只计时沙漏——现在,他仿佛又站在它的前面,眼睁睁地望

着这个老朽而怪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他似乎看见赭红色的沙子默默地、细细地一粒一粒

从狭长的玻璃管川流不息地流过,这时在沙子渐渐减少的上部空腔里,就形成一个小而

急的漩涡。

 就在第二天下午,倔强的阿申巴赫在探索周围世界的奥秘方面又迈出了新的一步。

这次他的成功是满有把握的了。他从圣马科广场走到开设在那里的英国旅行社里,在柜

台上换了些钱后,俨然以一个猜疑多端的外国人的姿态,向办事员提出他这个非同小可

的问题。办事员是一个穿花呢服的英国人,年纪还轻,头发在中间分开,有些斗鸡眼,

模样儿老实而稳健可靠,和南欧人那种机灵浮夸的风度迥然不同,他开头时说:“害怕

是没有根据的,先生。只是例行公事罢了,没有了不起的意义。为了预防大热天和热风

给健康带来有害的影响,人们是经常采取这种措施的……”他向上翻起蓝眼睛,正好同

那个外国人困倦而有点儿忧郁的眼光相接触,外国人的眼睛正盯着他的嘴唇,带有几分

轻蔑的神情。于是英国人的脸顿时红了。他压低了嗓门稍稍有些激动地继续说:“不过

这是官方的解释,他们认为坚持这种做法才是上策。我要跟您说一说,里面还有一些隐

情呢。”于是他老老实实、无拘无束地道出了真相。

 近几年来,印度霍乱已有向四方蔓延的严重倾向。疫病的发源地是恒河三角洲懊热

的沼泽,病菌在杂物丛生而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和荒岛的一片恶臭环境中繁殖,在那儿

密密茸茸的竹林里,只有老虎蹲伏着。瘟疫在整个印度斯坦流行,后来异常猖獗,向东

传到中国,向西延至阿富汗和波斯;它沿着商队所经的大路传播,威胁着阿斯特拉罕,

甚至莫斯科也谈虎色变。但正当欧洲惊恐万状,深怕这个鬼怪会从那边涉足到欧洲大陆

上时,它经过海面从叙利亚的商船偷偷地来

 了,在地中海几个港口同时出现,它在土伦和马拉加伸出头来,在巴勒莫和那不勒

斯好几次公开露面,而在卡拉市里亚和阿普利亚却生根似地不肯离开。到现在,意大利

半岛北部总算还没有波及。但今年五月中旬,威尼斯在同一天内竟发现两具尸体,一具

是船夫的,骨瘦如柴,全身发黑;另一具则是蔬菜水果商店老板娘的,在他们身上都发

现可怕的霍乱病茵。当局对这两个病例都秘而不宣。可是过了一星期后,生病的人就有

十个、二十个、三十个,而且在城里各个地段都有发现。奥地利某省有一个人到威尼斯

来玩上几天,回家后就带着这种确凿无疑的症候死去了,因此这种疾病侵袭水上城市,

是德文报纸首先报道的。对此,威尼斯当局发表一篇声明作为答复,说城市居民的健康

状况极其良好,现在正采取必要的措施加以防范。但食物方面——例如蔬菜、肉类或牛

奶——可能已受到污染,因为哪怕你否认也好,隐瞒也好,死神还是吞噬着小巷角落里

的一些生命,何况今年夏天又热得特别早,运河河水也有些发热,对传播疫病特别有利。

是的,疫病的来势看来在变本加厉,病菌繁殖力也越来越快,越来越顽固。很少有人恢

复。得病的人有百分之八十死去,死得很可怕,因为疫病传播得极其猖狂,同时所患的

往往是最凶险的一种,人们叫它为“干式霍乱”。得这种病时,患者无法将他血管中大

量分泌的水分排出。不上几小时,病人枯萎下去,全身抽搐,发出声嘶力竭的呻吟声,

血液象粘滞滞的沥青一样,窒息着死去。如果疾病发作时,有人在稍感不适之后就昏迷

过去——象有时发生的那样——而且不再苏醒或几乎醒不过来,那他就是幸运的了。六

月初,市民医院的隔离病房里已没有空铺,两所孤儿院也已人满之患,而圣迈克岛——

那儿是墓园所在地——和“新土”之间的交通也熙熙攘攘,拥挤不堪。可是威尼斯当局

所着重考虑的,是害怕泄漏真情后会使各种利益受到损害,也顾虑到不久前公园里开幕

的图画展览会会因此有所影响,同时,如果城市臭名四扬,人们慌作一团,旅馆、商店、

各式各样为外国人服务的企业就会受到威胁,从而造成巨大损失,至于应当如何老实公

开真情,遵守国际协定,那就不放在心上了。市民们这种心理,对当局的沉默与否认政

策也是有力的支持。威尼斯卫生部门的长官是一个正直的人,他愤而辞职,暗地里由一

个能随机应变的人接替。人们知道了这件事;上层的腐败,死神在城里到处游荡的那种

令人惶惶不安的情绪,使下层社会出现某些道德败坏现象。躲在阴暗角落里反对社会的

一帮子人于是壮起胆来:酗酒,干猥亵下流的勾当、犯罪的次数也增多了。晚上,人们

反常地可以看到许多醉鬼,一些无赖在夜间闹得街上鸡犬不宁,盗窃案甚至凶杀案反复

发生,因为有两起案子表明:有两个人名义上是瘟疫的牺牲者,实际上却是被亲人毒死

的。职业性的犯罪在程度上和规模上都是空前的,只有在意大利南方的某些国家和东方

国家中,过去才常有这种情况出现。

 英国人从以上的事实得出这样的结论,他斩钉截铁他说:“您最好今天就动身,不

要再挨到明天了。封锁的日子看来不会超出几天的。”“谢谢您,”阿申巴赫说着,就

离开旅行社。

 广场虽没有太阳,但酷热难当。蒙在鼓里的外国人坐在咖啡馆门前或站在白鸽成群

的教堂前面,眼看着这些鸟儿鼓着翅膀一只只飞过来,竞相啄食他们手心中放着的玉米。

孤独的阿申巴赫在气魄宏伟的广场的石板路上踱来踱去,内心异常激动。他因终于摸清

事实的真相而意气洋洋,但同时嘴星却有一种苦涩的味儿,心里也怀着莫名其妙的恐惧。

他考虑到一种既体面、又能免受良心责备的解决方式。今晚晚餐以后,他可以走到那位

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身边,用想好了的话一字一句地对她说:“夫人,请您允许陌生人向

您提出一个忠告,别人为了自身的利益是不肯向您启齿的。您马上带着塔齐奥和令嫒们

一起离开吧,威尼斯正闹着疫病呢。”然后他可以用手拍拍塔齐奥(这是善于嘲弄人的

上帝的工具)的脑袋表示告别,转身逃离这个沼泽般的城市。不过他也知道,他还是远

远不敢毅然采取这一步骤。这会使他走回头路,回复到原来的地位;但失去了理智的人

是最不愿意控制自己的。他回想起那座铭刻着碑文的、在夕阳下闪耀着微光的白色建筑

物,他曾在那里用心灵之眼苦苦探索这些文字的神秘含义;然后又想起在那里遨游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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