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威尼斯——托马斯.曼(德)
托马斯.曼(德)  发于:2011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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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脑际,久久不能忘怀;它们默默地陷在里面,变得意味深长,同时也就成为经验、

情感以及大胆的冒险精神。孤寂能产生独创精神,酝酿出一种敢作敢为、令人震惊的美

丽的创作,也就是诗。但孤寂也会促成相反的东西,会养成人们不近人情、荒唐怪僻的

住格,也会使人萌非法之念。因此,旅途中的种种景象——那个奇装异服、招摇过市、

嘴里“小亲亲呀”说个不停的面目可憎的老头儿,那个被禁止营业、船钱落空的船老大,

到现在还印在这位旅行者的心坎里,使他久久不能平静。尽管这些都不妨害他的理智,

而且委实也不值得仔细思索,但它们从本质上说都是些怪现象,这种矛盾心里使他焦躁

不安。不过在这样的心绪中,他还是举目眺望大海,为体会到威尼斯近在眼前而高兴。

过一会儿他终于转过身来,洗了脸,叫女服务员作好一番布置,让自己舒服一会,然后

乘电梯下楼。开电梯的是一个穿绿色制服的瑞士人。

 他在朝向大海的露台上喝茶,然后走向下面,在海滨的散步场所走了一阵,方向朝

着至上饭店。当他回来时,看来已是换衣服、吃晚饭的时间了。他更衣的动作一向慢条

斯理,因为他惯于在盥洗室里构思,但尽管如此,他到休息室的时间还是稍稍早些。这

时,饭店里已有许多客人聚集在休息室里,他们互不相识,彼此都装得很冷淡,但实际

上大家都在等饭吃。他从桌上拿起一张报纸,在一只有扶手的皮椅里坐下,张眼察看周

围的同伴们。这些人看去十分舒服,和第一阶段旅途上所见到的人物迥然不同。

 这里令人有一种见识丰富、眼界开阔之感。人们压低了声音在交谈,讲的是一些大

国的语言。时髦的夜礼服,温文尔雅的风度,使这里各种人物的仪表显得落落大方。这

儿可以看到干巴巴的美国人,家人前拥后簇的俄国人,英国的太太们,以及法国保姆陪

伴着的德国孩子。宾客中看来以斯拉夫人占优势。在阿申巴赫身旁,有人在讲波兰话。

 在一张柳条桌周围,聚集着一群少年男女,他们由一位家庭女教师或伴娘照管着,

三个是少女,年龄看来不过十五到十六岁光景,还有一个头发长长的男孩子,大约十四

岁。这个男孩子长得非常俊,阿申巴赫看得呆住了。他脸色苍白,神态幽娴,一头蜜色

的鬃发,鼻子秀挺,而且有一张迷人的嘴。他象天使般的纯净可爱,令人想起希腊艺术

极盛时代的雕塑品。他秀美的外貌有一种无与伦比的魅力,阿申巴赫觉得无论在自然界

或造型艺术中,他从未见过这样精雕细琢的可喜的艺术作品。更使他惊异的,则是他姊

姊的教养方式跟他的形成极其鲜明的对照,这从她们的衣着和举止上表现出来。这三个

姑娘中最大的一个看去已经成人,她们的装束都很朴素严肃,失去了少女应有的风度。

三人穿的都是修道院式半身长的朴实的蓝灰色衣服,象是随随便便剪裁出来的,很不合

身;翻转的白色衣领,算是她们身上唯一耀眼的地方。这种装束把身材上的优美线条都

硬给压抑下去了。她们头发平梳着,紧贴在脑袋上,这就使脸蛋儿显得象修女一样,奄

奄无生气。当然,这一切都是做母亲的在指挥;不过她这种对三位姑娘学究式的严格要

求,却一点也不想加在那个男孩子身上。他显然是娇生惯养的。家里人从来不敢拿剪子

去剪他漂亮的头发,他的头发在额角上一络络卷曲着,一直垂到耳际和脖子边。他穿着

一件英国的海员上衣,打裥的袖子在下端稍稍紧些;他的手还象孩子一般的小,袖子正

好遮住了他纤弱的腕部。衣服上的丝带、网眼和刺绣,使这个娇小的身躯看去带几分阔

气和骄纵。他坐着,半边身影面向着观察他的阿申巴赫,一只穿黑漆皮鞋的脚搁在另一

只前面,时子靠在藤椅的扶手上,腮帮儿紧偎在一只合拢的手里;他神态悠闲,完全不

象他几位妇人气的姊姊那样,看去老是那么古板、拘谨。他体弱多病吧?因为在一头金

色浓密鬈发的衬托下,他脸上的肤色白得象雕琢成的象牙一般。或者他只是一个大人们

不正常的偏爱下宠坏了的孩子?阿申巴赫认为后面这种想法似乎对头些。几乎每个艺术

家天生部有一种任性而邪恶的倾向,那就是承认“美”所引起的非正义性,并对这种贵

族式的偏袒心理加以同情和崇拜。

 一位侍者进来在周围跑了一圈,用英语通知说晚饭已准备好了。这群人渐渐散开,

经过玻璃门一直走进餐厅。迟到的人也纷纷从前厅或电梯上过来。里面,人们已开始用

餐,但这些年青的波兰人仍在柳条桌旁呆着。阿申巴赫安闲地坐在低陷的安乐椅里,举

目欣赏他眼前的美色,和他们一起等着。

 家庭教师是一个面色红润的年青矮胖女人,她终于作出站起来的姿态。她扬起眉毛

拿椅子一把推向后面,向走进休息室来的一个高大妇人俯身致意。这位妇人穿一件银灰

色的衣服,打扮得珠光宝气。她冷若冰霜,端庄稳重,她略施香粉的头发发型和衣服式

样却别具一种淳朴的风格,凡是把虔诚看作是一种高贵品德的那些圈子里,人们是往往

崇尚这种风格的。她可能是某一位德国高级官员的夫人,她的豪华气派只是从一身饰物

中显现出来,它们几乎都是无价之宝——一副耳环,一副长长的三股式项链,上面饰着

樱桃般大小的、隐隐闪光的珍珠。

 三个姊姊霍地站了起来。她们弯下身子去吻妈妈的手,她却漠然一笑,掉头跟女教

师用法文说些什么话。她的脸是花过一番保养功夫的,但鼻儿尖尖,有些憔悴。这时她

向玻璃门走去。三个姐姐跟在她后面,姑娘们按照年龄大小先后走着,后面是女教师,

最后才是那个男孩子。在他正要跨出门槛之前,不知怎的回头一望。这时休息室里已空

无一人,他那双独特的、蒙蒙胧胧的灰色眸子正好与阿申巴赫的视线相遇。阿申巴赫端

坐着,膝上摊着一张报纸,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群人离去。

 当然,他所看到的没有丝毫异常的地方。他们在母亲未到之前不去坐席,他们等着

她,彬彬有礼地向她致意,进餐厅时遵守礼仪,规矩十足。只是这一切都是那么富于表

情,充分体现出优秀的教养、责任感和自尊心,使阿申巴赫不禁深受感动。他又滞留片

刻,然后走进餐厅。当他发觉指定他用膳的那张桌子离波兰一家人很远时,他不免感到

一阵遗憾。他很累,但情绪十分激动,在这段长而沉闷的就餐时间内,他用一些抽象的、

甚至是超然的主题来排遣自己。他对自然法则与个人之间所必然存在的关系沉思默想—

—人世间的美莫非就是由此产生的,他考察了形式和艺术方面的普遍性问题,最后觉得

他的种种思考和发现只不过象睡梦中某些令人快慰的启示,一待头脑清醒过来,就显得

淡而无味,不着边际。饭后他在散发着黄昏清香气息的花园里休息,一会儿坐着抽烟,

一会儿又来回漫步,后来及时上床,夜里睡得很熟,没有醒过,但却梦魂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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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水人民最最可爱!

回帖人民最最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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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10 14:35资料短消息加为好友

第二天天气看来并不怎么好。陆地上吹来阵阵微风。在阴云密布的铅灰色的天空下,

海洋显得风平浪静,没精打采,好象已萎缩了似的。地平线上是阴沉沉、黑压压的一片。

岸边的海水差不多已经退尽,露出了一排狭长的沙滩。当阿申巴赫开窗凭眺时,他似乎

闻到咸水湖湖水腐臭的气息。

 他感到很不自在。这时他已打算离开这儿了。几年前也有那么一次:当他在这里度

过儿星期明朗的春日后,也是这种天气使他萌起回乡之念,他感到住在这儿实在太闷气,

因而象一个逃犯似的非离开威尼斯不可。当时那种象害热病一般的不愉快的心情,太阳

穴上隐隐的胀痛,眼睑沉甸甸的感觉,现在不是又在侵袭着他吗?再次换一个环境,那

可太麻烦了;但如果风向不变,他也不想再呆下去。为稳当起见,他暂时不把行李全部

打开。九时左右,他在休息室与餐厅之间供早膳的餐室里吃早饭。

 餐室里肃静无哗,这是大饭店里所特有的气派。服务员们踮起脚尖来来去去。除了

茶具碰撞时轻微的叮当声和低低的耳语声外,什么都听不见。在斜对着房门和阿申巴赫

隔开两张桌子的一个角落里,他看到这几位波兰姑娘和她们的女教师。她们直挺挺地坐

在那儿,睡眼惺忪,灰黄色的头发刚刚梳平,穿着僵硬的蓝色亚麻布上衣,衣领和袖自

又白又小。她们把一碟果酱递来递去,早饭差不多已吃完了。可那个男孩子还没有来。

 阿申巴赫微笑起来。嗨,你这个爱享福的小鬼!他想。比起你的姊姊们来,你似乎

有任意睡大觉的特权!他突然兴致勃发,信口背诵起一首诗来:

 “你的装饰时时变花样;

 一会儿洗热水浴,

 一会儿又往床上躺。”

 他从容不迫地吃早饭。门房脱下了花边帽走进餐室。他从他手中接过一叠刚到的邮

件,于是抽起烟来,拆开几封信读着。因此,当那个睡大觉的孩子进来时,他还在餐室

里,而别人也还在等着这个迟到的人呢。

 他穿过玻璃门进来,悄悄地斜穿过餐厅走到妹姊们坐着的桌子旁。他的步态——无

论上身的姿势、膝部的摆动或穿着白皮鞋的那只脚举步的姿态——异常优美、轻巧,显

得既洒脱又傲慢,他走进餐室时两次回头上顾下盼,这种稚气的羞赧又平添他的几分妩

媚。他笑盈盈地坐下,轻声地、含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话。这时他侧过身子正好朝向欣

赏着他的阿申巴赫,因而对方看得特别清楚。这时,阿申巴赫又一次对于人们容貌上那

种真正的、天神般的美感到惊讶,甚至惊异不止。今天,孩子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蓝白

条子的棉布海员上装,胸口扎着一个红丝带的衣结,脖子周围翻出一条普通的白色竖领。

这种衣领就其质地来说并不能算特别高雅,但上面却衬托出一个如花如玉,俊美无比的

脑袋。这是爱神的头颅,有帕罗斯岛大理石淡黄色的光华。他的眉毛细密而端庄,一头

鬈发浓密而柔顺地一直长到鬓角和耳际。

 妙啊,妙!阿申巴赫用专家那种冷静的鉴赏眼光想着,象艺术家对某种杰作有时想

掩饰自己欣喜若狂、忍俊不禁的心情时那样。他又接下去思忖:要不是大海和海滩在等

着我,只要你在这儿耽多久,我也想在这儿耽多久!然而他还是在饭店服务员的众目睽

睽之下穿过客厅,走下台阶,经过木板小路,一直来到海滩上专为旅客休憩的那块地方。

一个赤脚老头儿陪他到一间供他租用的小屋里,他穿着一条麻布裤和一件水手上装,戴

着草帽,是这儿的浴室老板。阿申巴赫要他把桌子和安乐椅摆到沙滩里搭起的木板平台

上,于是随手提起一只靠背椅:把它一直带到海滨蜡黄色的沙坪上,让自己舒舒服服地

坐着休息。

 海滩的景色象往常一样给他以欢娱之感。他极目眺望,心旷神怡,陶醉在大自然的

怀抱里。这时灰蓝色的浅海上已是闹盈盈的,孩子们在涉水,有人在游泳,还有些人穿

着花花绿绿的衣裳,两只手臂交叉着搁在头底下,躺在沙滩上;再有一些人则在没有龙

骨的小船上划着桨,船身漆成蓝色或红色,船翻身时就哈哈大笑。海滩上伸展着一排排

的凉屋,人们坐在凉屋的平台上就好象坐在阳台上一样;人们在凉屋面前有的喧嚷嬉笑,

有的伸开四肢懒洋洋地躺着,他们互相访问,谈笑风生。还有一些人在讲究地理晨妆,

半裸着身子,尽情享受海滨上自由自在的乐趣。在前面近海处湿而坚实的沙滩上,有些

人穿着白色的浴衣或宽松松的、鲜艳夺目的衬衫,安闲地溜达着。右边,孩子们搭起一

座层层叠叠的沙丘,周围插满了各个国家的彩色小旗。卖贝壳、糕饼、水果的小贩蹲在

地上,把货物摊在一旁。左面有一排小屋,小屋斜对着别的屋子和海洋,在一侧与沙滩

隔开;在其中一间小屋前面,有一家俄国人搭起了帐篷:这里有几个长着胡子、露出一

排阔牙的男人,一些娇懒的女人,还有一位波罗的海的小姐,她坐在一副画架面前,描

绘着大海的风光,嘴里不住发出绝望的惊叹声。此外还有两个丑陋而温厚的孩子,一个

缠着头布的、奴颜婢膝的老年女佣。他们住在那里自得其乐,不知疲倦地喊着不服管束、

跳跳蹦蹦的孩子们,说几句意大利话跟那个幽默的、卖糖食的老头儿不住打趣,有时一

家人相互亲着面颊一家庭生活的细节落在旁人眼里,他们也满不在乎。

 阿申巴赫想,我还是耽下去吧。哪里比得上这儿呢?他双手叉着放在衣兜里,两眼

出神地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他的眼神渐渐散乱迷茫,在一片单调、广漠、烟雾蒙蒙的

空间里显得模糊不清。他爱大海有根深的根源:艺术家繁重的工作迫使他追求恬静,希

望能摆脱各种恼人的、眼花缭乱的景象,使自己的心灵能达到质朴纯净和海阔天空的境

界;他还热烈地向往着逍遥、超脱与永恒,向往着清净无为,这些都和他所肩负的任务

恰恰相反,都是不许可的,但正因为如此,对他却是一个诱惑。他所孜孜以求的是出类

拔革、因而渴望着尽善尽美,但清净无为难道不是尽善尽美的一种形式吗?他正在想入

非非的当儿,突然从岸边掠过一个人影;当他从无垠的远方收住视线定神看时,原来是

那个俊美的少年从左面沿沙滩向他走来了。他光着脚准备涉水,裤脚一直卷到膝盖处,

露出了细长的小腿。他慢慢地跨着步,但脚步非常轻巧自负,仿佛习惯于不穿鞋子跑路

似的。这时他朝着一排横屋望去。当他看到那家俄国人在屋里悠闲地过着日子时,他顿

时怒容满面,现出极度轻蔑的神色。他额上阴沉沉的,嘴角向上翘起,嘴唇恨恨地歪向

一方,连腮帮儿也变了形;眉头紧皱得似乎连眼睛也陷下去,眼锋射向下面,显出怒不

可遏的模样。他瞧着地面,又恶狠狠地向后一瞥,然后使劲地耸了耸肩膀表示不屑一顾,

就把他的冤家们扔在后面。

 一种微妙的感觉或某种近乎敬畏和羞愧的惶惑不安的心情,促使阿申巴赫转过脸去,

装做什么也没有看到的样子,因为他只是偶然而严肃地观察到这幅激情流露的景象,他

不愿趁机把这一感受取过来加以利用。尽管如此,他又高兴,又激动,也就是说,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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