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谭——百纳川
百纳川  发于:2011年08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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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我都坚信他说的自强,是为了国之自强。原来,竟是我误会了。

看来,我与他之间的这一堵青砖墙,是如何也不能拆去了。

仅仅为了蝇头利益,就可放弃崇高的东西,就可出卖良心?我实在不能赞同!我对他说了许多劝慰之言,他却咏了太史

公之词,叫我无以答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难道说,天下果真如他所言么?我亦迷惑了。我之前所坚信的良心一类,又为何物呢?难道说,天下果有不可教化之人

?所谓注定的种种,也可以相信的么?然而不管怎样,我还是坚定:人都是有良心的。为此,我愿再一次说服他。

国之逢难,痛煞人心。日寇汉奸,何日可诛?

日寇国真该死!然而所谓汉奸,亦为我中华之兄弟姊妹,果真该诛,却又不忍!望其良心萌动,或可以报效国土。

天色将深,望明日事可功成,亦期盼他可改悔前途。

倘明日再次失败,我也要另图它法,或将他报告组织,或将它作为叛徒处决,然又不忍于此!只盼望他尽快改过!

另外,我真担心我们的关系会因此而破裂,我真担心!

6

“柔木,你未免太多事了!”

待那女学生走后,回到屋子里,吉日一脸阴郁地责备起友人。他从未对友人发过脾气,他的镜片此刻正反射着阳光,叫

人看不清他的眼,然而却更让人害怕。

柔木紧紧咬住嘴唇,好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般,不敢正视友人。他低垂下头,沉默了半晌,才吞吐着道:“我又没答

应她什么,只是问问而已,你又何必生气呢?”

“既然没答应她什么,打发她走便是,何必问那么多话?”吉日的语气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焦躁,他脸上竟一丝笑意也

没有了,对于柔木的好心肠,他也只是摇了摇头。

“再说,前一阵子,那个胡云不是也 ......”仿佛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柔木故意辩解着。他忽然忆起了蒙古王府门

前的那一只石狮子。已经换回去了吧?他偷偷地想。这件事,他没有写进笔记,更不曾叫吉日知道。然而他又想:我虽

未说过什么,恐怕吉日也早就察觉了。想至此,他不由得脊背一凉,畏惧起友人的慧眼来。

柔木一直以为,那个人已经同真正的胡云换回去了。他还在为当时不能够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而懊恼。

大约三个月前,有人倒在柔木家门口,直至天明,才被人发现,送回了家。那人正是当时失踪多日的胡云,而他的真正

身份,其实是蒙古王府门前的一头汉白玉石狮子--他与胡云互换了身份。然而他倒在柔木家门口一事,柔木并不知晓。

柔木出门时,他早就被人送走了。

吉日并没有再说什么,他见友人低垂着双目,便将视线移到了窗外,半晌才道 “你并不知道,与他们这样的学生扯上

瓜葛,日后定会惹上大麻烦。更何况......”她突然顿住,没再往下说。

街上、胡同里,躁动还持续着,其声响越来越大,枪声也更加频繁。这样的躁动声,几乎淹没了一切声音,空气里就像

绷着一根紧紧的弦,时时都有断掉的可能,然而一旦断掉,又想不出将会发生什么。

“现在是非常时期,你这样没有自觉,实在叫人放心不下,万一出了什么事......”吉日这才缓缓地开口。他已经敛去

了怒气,唇边挂着一丝浅浅的笑,“倒不如,你搬去我那里住,我也可省去一些精力了。”

那一句话似是在玩笑,也或许是阳光照在脸上的缘故,柔木竟然红了脸。他依旧垂着眼皮,感到身边的友人投来视线,

他又别过脸去,好象为了掩饰什么,他故意用强硬的声音说道:“省去什么精力?我住在这儿很好,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担心对方还会调侃自己,又故意岔开了话题,“你知不知道,积水潭出现了水怪呢。”

吉日不由得笑了笑,回答道:“那件事啊,怎么会不知道呢。已经五天了,夜晚吵得人睡不着。”似是忆起了失眠的苦

痛,他皱起了眉头。

“是啊,那种叫声,在深夜听来,很是清晰恐怖呢。”

“你怕了?”

“才没有。”对于友人玩笑似的询问,柔木否认了,他又说“我只是在想,这个声音要到几时才能停下来呢?这到底是

个什么东西呢?”说着,他果真思索起来,那表情天真烂漫,真同个小孩儿一般。

吉日没有回答,依旧笑了笑。然而这一次微笑,却掺进了一丝忧虑。他心里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窗外,冷然一阵风来,掠过枝杈,吹得竹叶子刷刷作响。时间转眼近了黄昏,屋角淡黄的阳光,又投到院子里的地上,

给青灰的石砖地上,添了一抹橘红色的温暖。

“柔木。”吉日又开口,“你还是搬到万事斋来住吧。”

7

1931年9月15日,晴

夜已经很深了,月亮再一次出来,竟清冷异常。书桌上不曾点灯,我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今天,我又约了他。他还是

一脸不耐烦的模样。但他却答应与我见面,只此一点,我就很高兴了。

他说,老时间不行,还有些事情要办。所以他将见面的时间推迟了。我们约定,暮时,还是那个老地方见面。

我想:虽然我们之间隔了一堵无法拆去的青砖墙,可他还是答应与我见面,只这一点,足可证明他心里还是有我的!也

足以证明,我许是可以将他说服的。

也许,他需要我给他一些承诺?也许有了这个承诺,他就会改悔?是的,他并非叛徒,而仅仅是想得到我给他的承诺!

但是,他说他有些事情要办,他去办什么事?会是些叛徒的勾当么?我又有些担心。

暮时,他如约而至。在我看来,他还是那么爽快的人。

老地方,积水潭。淡绿微漪之秋水,于夜色下泛着青烟似的薄雾。秋风任意扫着湖岸上的枯草梗,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暮色有一些怕人,然而他在这里,便使我觉得温暖了许多。

无论如何,我也要说服他,否则怕是真的要与他为敌了。我告诉他:不要再向日本人出卖情报,而我也不会再告诉他什

么。我说:“如果你肯改过,我愿意介绍你加入地下党。”他只是笑了笑,他对此不感兴趣,他拒绝了。

我想:这样的承诺还不够吗?于是,我又说:“如果你肯改过,我情愿退学,退出组织,同你结婚。”

他还是笑了笑,他说:“当初接近你,也不过是为了获得地下党的情报,如今怎么反怪起我来,说我是叛徒了呢?要怪

也只怪你自己不好,谁叫你自己把情报告诉了别人?要是追究起来,出卖情报给日本人的应该是你才对。”

这真叫我心寒!当初,我是多么信任他,才将所有秘密告知于他啊!

难道说,他对我的心意,也只是获取情报的工具?于是,我又问他,至少我希望在这一点上,他或可给我些安慰。而意

想不到的是,他竟回答说:他从未对我有意,他心里所想的,是魏曦。而且他今天去办的事情,正是跟魏曦做了约定,

他们约好一起出国留洋。

我不知道魏曦是否真正了解他,是否知道他所作的汉奸勾当。不过在我看来,他此刻已经彻底成了民族的叛徒,我亦彻

底绝望了。为了更崇高的东西,我打算亲自处决他。我从袖子里取出匕首,他却突然面对我笑了,他说:我告诉你这么

多,你也可以死得瞑目了。“他在嘲笑我。

我实在无法容忍了!我举着匕首朝他冲过去,他竟掏出了手枪。他眼睛眨也没眨,就那么看着子弹将我射杀。

我死了。

他把我的尸体、匕首还有手枪一起投进了积水潭。

月光,美好的月光。我从沉静而幽蓝的水底望见了月光。

月光,映着静悄悄的湖水,没有涟漪,连声音也没有。突然间,一片灰白的云游移过来,遮去了光亮。

芦苇、干枝、腐朽的草、淤泥、栖息在深处的水鸟,一时间化作奇异的黑影。巨大的影将整个湖面笼罩起来。

黑暗之中,隐隐凸现一个人。

我知道,这个人正是他。

......这么一来就好了......

......哼!活该!活该死!

我清楚地听见了他的心声。啊!他原来一直是厌倦我的!摆脱我之后,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去投靠日本人吧? 他就会跟

魏曦一起去留洋了吧?

......不行啊!决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他这个叛徒!

慢慢地,我从冰冷的湖底走了出来,胸口上的枪孔已不再流血,只是身上湿漉漉地,如何也干不了。我手里持着那把手

枪,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开了枪。

他亦死了。

期望家人知道我的去处,不必为我挂心,所以我今日记下这一则日记,虽然日记早被水浸湿,不过明日太阳出来,又可

干了。

黎明将至,我须返回湖底了。那里,他还在等我,我与他终于拆去了那一堵青砖墙。

望国难早日可解,望我家人今夜有个好梦,望......

8

民国十九年,阴历八月二十二。

也就是1931年9月22日。

万宁桥上。

此刻,夕阳已经沉了下去。桥下的水面亦不再呈现金色。没有月光,水面上一片乌黑。寥寥行人,随着天色的暗淡,也

渐渐消失了踪迹。

远处,几点不很明亮的光,仿佛青蓝色的鬼火,隐隐闪动着。

“哎,吉日,最近好像失踪了不少人呢。”柔木望着远处的灯火,回想起了白天的事情。

“大概是有所预见,而各自投奔去了吧。”

“那个人也不知找到了没有,放着为他担心的人不管,就这么去了,还真是无情啊。”柔木感叹似地说道。

吉日没有回应他,两个人沉默了片刻。

这一回,他们并没有前往水怪出现的积水潭。动荡叫人心里不安,谁也无法逃出被时事摆布的命运。暮色之前,游行与

枪声还不曾断绝,此刻,终于安静下来。柔木收拾了东西,跟着吉日到万事斋去居住,路上,他们望见了万宁桥。

此时,游行的队伍早就散了去,也没了枪声,更没了秋莺啼唱,死寂死寂,直叫人害怕。道路上,时而被风卷到空中的

传单残片,好像祭奠死人的纸钱一般飞舞着,有一些落进了水中,污了原本澄净的湖水,有一些依旧在空中盘旋,携带

着浓重的火药味儿。

没有月,亦没有艳丽的秋草与秋花,只有一池墨色的水,和一片死寂。乌鸦时而“呱呱”地叫上两声,而后又是一片死

寂。

柔木顺手拈起一片盘旋着的传单残片。他紧蹙眉头,看了又看,那上面的字已经残破,且污浊得辨认不清了。

“吉日啊。”柔木先打破了沉闷,“积水潭的妖怪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万宁桥下的水,正与积水潭是一个水系。

“我没有见过。不过,世人常说:国之将亡,必出妖孽。想必,此非妖孽也应是某物之悲鸣吧。”

......国之将亡吗?柔木想着,将那残片丢到了风中。

冷飕飕的风,翻动着水面,记得去年此时,这里尚秋色撩人,如今这般,是风景更迭,还是人心变迁了呢?

原来景色也同将死之人一般,有回光返照啊。

“是啊,听说热河也沦陷了呢。用不了多久,怕是连北平也......”柔木似是预见到了什么,流露出忧郁的神情,“不

知又要增添多少孤魂野鬼呢。”他不安地朝身边的友人望了过去,眼眸里闪着异样的光彩。

吉日猜到他的心思,只是微微一笑,道:“你我皆为凡夫,遇见这样的事,也是无可奈何,不能改变什么。况且硝烟四

起,即使逃难以留得残命,也不过是刀口舔蜜。倒不如趁着这奈何天,好好记下眼前的风月。”

“风月吗?恐怕也要变成地府的招魂幡了呢。”柔木说,之后他又问,“吉日,地府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地府吗?那里黑得很,有七十二司和十殿地狱,由东岳主掌管......”吉日认真思索了片刻,又道,“其余的,我也

记不清楚了。”

“十殿地狱?”柔木笑了笑,问道,“你又是掌管哪一殿的呢?”

“我?”吉日只是笑了笑,却没有回答。他身着墨色长衫,竟奇迹般地与黑暗中的风景融为一体。周围的黑暗,包围着

他,叫柔木看不清他的脸。

“吉日,不管怎么样,我都......”

“啊,我知道,我知道。”于黑暗中,吉日似是轻轻笑出了声。他看穿了友人的忐忑,才打断了对方的话语。

好像是为了掩藏刚刚的忐忑,柔木又开口:“你为什么戴那副眼镜呢?”很久之前,柔木有问及,但吉日没有回答,也

一直不曾提起。

“这个啊。”吉日微微笑了笑,“也没什么,大概是因为习惯了戴眼镜,所以才戴的吧。不过,这也是别人的东西。”

“别人的?”是谁呢?柔木正想问个明白,这时候,只听旁边的友人开口:

“柔木,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忘不了你。你......你到那时候,一定要忘了我,自己多多保重。”

柔木心上一紧,右眼又急急地跳了两下,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即便什么也不说,他也明白,对方一定全都

知道了。他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而吉日却没再多说什么。

就在此时,只听远处传来一阵歌声,也许还是去年那个教坊。听他唱得正是《哀江南》套曲,末了之《离亭宴带歇指煞

》: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

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

,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两人站在桥头,静静听着,都不再多说什么。

那一曲唱罢,只听得更远的地方,又传来了凄厉的叫声,好像是猫头鹰的笑。那是从积水潭传来的声音,是人们传说之

中水妖的声音。

一直流传着那么一个说法。光绪二十三年,当时的积水潭出现了水妖,然而水妖的真正模样却无人见过,只是从苍茫的

水面上,传来凄厉的叫声。那声音像极了猫头鹰的笑,从水面一直传到远方,昼夜不息。人们都说:这是国之将亡的预

兆。直至慈禧着法师在此做法,才平息了水妖的鸣叫。

后来,民国十九年,水妖又再度出现,依旧无人见过它,只是那恐怖的声音,还同那个时候一样,恐怖异常。

至于国民政府,并不相信法师,更不相信鬼怪乱弹,于是着军队,用枪支朝水面射击,果真惊动了水妖。

水妖终于现出真身,你道那水妖的真实模样是个什么?

不过是将长喙伸入水中鸣叫着的苍鹭罢了。

第十二 碎

1

月,蒙昧的月,隐藏在云里雾间,时而现身,呈现浅浅的昏黄之色。过半晌,已经初雪轻落霜满天了,然而几时不见了

月,亦不见了它的影,则不得知晓,只是恍惚间就不见了他们。

此一回,鄙人要说一个故事。这一则故事没有典故,亦无来历。不过还是无意间得到的那本笔记,带给鄙人一些想法罢

了。

人云: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来如春梦不留痕,去若朝云无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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