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夏娃的亚当(出书版)BY 卡斯楚
  发于:2011年08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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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长长的胡子,说起话的时候,只看到一团雪白色的胡子在上下晃动,古亚帆也猜不出那老者到底有多少岁。
「你是谁呀?」古亚帆带着惊慌地问道。
「我是一个死不去,又没人管的人。你不用怕,我跟你一样,也是被人丢在外面的地上,然后活下来的。」
「一定是日本人把我丢在外面的。」
「我早上起来的时候,就看到你躺在外面,也不知道是谁把你丢在外面的。你还未告诉我,为什么要哭呢?」
「我的朋友刚死了!」古亚帆答道。
「原来你是因为死了一个朋友而伤心,那他一定是你一个很好的朋友了。」
「我们两个人一同生活了一段很长的时间,过了一些比......情侣还要快乐的时光。」
「假如她没死,那一定是你的妻子了。」那老者又道。
「老伯伯,我也不想骗你,说来惭愧,我们两个都是须眉男子,老先生一定觉得我们糟透了,不合礼法,匪夷所思。」

古亚帆越说,头垂得就越低。
那老者不但没有讶异,反而笑了一下,说:「感情只有真假之分,没有男女之分,你又可必执着呢!听你说起话来,也

是个有学识的人。」
「谢谢老先生体谅,我本来是在南京一家寺院出家,后来因为逃避战火,只好逃到四川,结果便遇上了他,在那里还犯

了各种各样的诫,真是罪过!要是师父没死,我也没脸再见他,这辈子也别想再出家了。」
「你觉得没脸见师父,是因为犯了戒,还是因为喜欢了一个男人呢?」
「我的师兄临死之前对我说,就算当不成佛家子弟,也可以是个大智大慧的人,可是我现在不但堕入凡尘,而且还爱上

一个男人,我宁愿去喜欢一个女子,心里还比较好受。」
「他说的话很有道理,那你是后悔喜欢上这个男人吗?」
古亚帆想了一想,便道:「不悔。」
「想做的,都做了;不想做的,也做了,既然不悔,那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呢?为什么还那么烦恼呢?」
「我觉得太丢脸了。」
「你喜欢了一个男人,便觉得没有喜欢一个女人好,心里就想去改变它,你觉得这样子会快乐吗?」
「应该是吧!」古亚帆答道。
「我再问你,那么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又该改变成什么样子呢?你既然求生西方极乐国土,那么西方国土中的人,

又该求何方呢?成佛作祖,又哪有南北之分!
「你认为喜欢了一个男人,就业障重些,觉性和悟性都比不上别人了,然而修行的障碍是贪嗔痴,不是什么喜欢男人抑

或女人,这不过是不同的外表罢了。你看看我手上的是什么?」那老者伸出手来。
古亚帆便往那手一看,答道:「是一片树叶。」
古亚帆还没想清楚,那老者是从哪里弄来一片树叶,又听到他问:「这叶子是什么颜色的?」
「是绿色的。」
那老者说:「我说是灰色的。」
那老者说罢,便把那树叶反过来,叶底正是灰色的。
「虽然是一片树叶,但也有两面,一般人看到的,只是正面那绿柔柔的颜色,却没有注意到背面的灰色。人总是执着于

事物的一面,只计较它的是非对错,却看不到它的本质,就像你看到树叶是绿色,却不晓得树叶也是灰色的。
「谁说树叶是绿色的?谁说男人就一定要喜欢女人的?这只不过是大家的想法已经固定了,不容易去改变。
「喜欢男人也好,喜欢女人也好,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都不过是一种感情而已,过分执着,只会落得迷失,只会变得

不悟。到现在,你明白了吗?」
古亚帆听了那老者的话,闭上了眼睛,跪在那老者面前,一句话都不说,似是在细味那老者的一番话。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对他的感情既然是真的,还要执着那么多。无论别人怎样看你们,你们不过是一段真感

情。」那老者说。
「我懂了。」古亚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
「到底孽障与心障,哪一个比较难打开?」那老者又问。
「请求老先生,收弟子为徒,我虽然罪孽心重,但如今已经大彻大悟了。」
「你魔障已经打开了,从今就可以自在了,不必跟我这个老头在一起,而且天对我太好了,让我可以活得那么久,你想

跟着我,只怕我剩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我真的是决意跟老先生在一起,请老先生收我为徒吧!」
那老者大笑起来,说:「你出过家,一定听过众生平等,殊途同归,也一定明白是什么意思,你要跟着我,就跟吧!反

正我也没什么可以教你的,我在这洞里待得太久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吧!刚才都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原名古亚帆,法号叫无念。」
「『无念』这名字改得好!不过你已经不是出家人了,而且当出家人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地方,我看你还是用回原来的名

字吧!」
「是的,老先生。」
「你也别叫我『老先生』了,就叫我落尘吧!」
这时二人刚走到了山洞外,落尘又说:「你看这里的景象,只有一片黄土,其它东西都看不见,可就是因为这里什么都

没有,别人都觉得这里没价值,仗才没有打到这里来,但换来的却是一份别处找不到的宁静与和平。别人觉得没价值的

东西,却原来是最珍贵的呀!」
说罢,二人一同走出了山洞,便再也没有回来。
这场战争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才进入结束阶段,那年的八月六日,美国军队在日本广岛投下了一枚原子弹,不用数分钟,

整个市镇的房子都被夷为平地,葬身于原子弹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八月九日美国军队又再下一城,在长崎投下了第二

枚原子弹。
战争终于结束了!
日本人才如梦初醒,战争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回事,可是这场梦醒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死了的人,不再复返;去了的

人,也不再回来;孤儿寡妇,在每个角落都可以找到,整个世界都被破坏得七零八落。
八月十五日,裕仁终于下了诏书投降,为这场八年的侵略战下了最后的一道命令。
那是一九七0年的夏天,一架从温哥华往东京上的DC-8 型客机上,有一个头发斑白,约五十来岁的男乘客。
飞机降落了机场后,便停在跑道旁的停机处。那男人便和其它乘客一样,离开了机舱。当他经过小小的驾驶舱时,往里

面瞧了一眼,然后便跟着众人上了航空公司的车子,往机场大楼去。
车子可能因为载得太重,所以开得特别慢,阳光晒在车上,更是令车内的温度提升到几乎不能忍受的地步。
很多乘客都拿出手帕擦着汗,只有那男人手上拿着一串水晶佛珠,眼睛却盯着那DC-8 型客机,似乎被这铁鸟漂亮的外

型吸引住。
下了车之后,他便走到入境办事处前,递出了一本加拿大护照给那里的职员。
那职员是一个男人,胸前挂着一个名牌写着「小田」。小田接过了护照,看着那男人,二人便开始用英语交谈。
小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人轻松地笑着道:「亚当,我在温哥华一直都用这洋名,原名叫古亚帆。」
「我也在温哥华留过学,」小田看了古亚帆一眼,然后礼貌地问道:「你是第一次来东京吗?」
「是的,很久以前已经想到日本了,到这今天才有这个机会。」
「你在日本的行程是怎样?准备往哪里去?」
「我会先在东京待三天,讲两堂有关佛学的课,然后便会到处走走,下星期天便会离开。」
小田像对古亚帆特别有兴趣的样子,又再问了几个问题,古亚帆如实地回答了。
然后小田便开玩笑地说:「亚当,你的夏娃呢?日本是个漂亮的国家,怎么没有带她来这里看看呢?」
古亚帆一恍,说:「我是佛教徒,没有什么夏娃,只有自己一个人。」
「原来这样,你可以走了!希望你喜欢日本!我有空也很想到温哥华旧地重游。」说罢便把护照还给古亚帆,结束了这

次愉快的聊天。
随后,古亚帆便上了一辆小车,到市中心去。
中国在对日本八年抗战之后,很快又进入了另一场国共之战。古亚帆一直随着战乱到处流浪,潜修佛法。一九五0年,

当国民党兵败如山倒的时候,古亚帆便跟着他们退到台湾。
那时候国民政府有一位有地位的官员笃信佛学,在退到台湾的船上,与古亚帆见过几次面,对他所说的佛学很有兴趣。

后来那官员退了休之后,便带了古亚帆一同到加拿大,全心皈依佛门。
当时能够到加拿大的中国人实在不多,那官员愿意到国外,也是因为一生见尽了无数的灾劫,于是便甘愿到一个新地方

,接受一些新思维,过一些宁静的生活。
早期到加拿大的中国人虽然不多,但大多念佛拜祖,纵然古亚帆没有再出家,但他潜修多年,已深明佛经中很多的道理

,所以在那里也渐渐受到尊重与欢迎。
古亚帆这次来日本,是被一家在日本的台湾佛学社邀请来教授两天的佛经。
两天的讲学很快便结束,古亚帆独个儿离开了东京,踏上了当时最先进的子弹火车到了京都,然后又换了车到奈良。
那就是竹下大藏的故乡,古亚帆也不晓得为什么要到奈良来。
奈良就像一个小镇一样,看不到高楼大厦,寺院倒是多得很。
不过古亚帆也只参观了几家佛院,看一下那里的僧人修行的情况,便一个人无目的地走着,脑海里却不停浮现着竹下大

藏的影子。
在那里彷佛连空气都泛着竹下大藏的味道,或许这就是他来的目的,去缅怀一下过去与竹下大藏的日子,回想一下这个

一直忘不了的人。
沉醉。
回味。无奈何......
这就是他一直没有再出家的原因。
一个下午,古亚帆坐在街上的一张椅子,旁边就是一家面包店,里面卖面包的是个女人,忽然一个小孩冲进了店内,那

女人便抱着他,跟那小孩说了几句中文,然后便带那小孩到店后的房子去。
古亚帆听到那女人会说中文,便觉得好奇,走进那面包店里,买了一罐果汁。
「请问妳是中国人吗?」古亚帆问道。
「是的。你是从哪里来的?」那女人问。
「我现在住在加拿大。」
「加拿大一定很漂亮了,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乡镇。」
「外国地方大,没有这里乡土味那么重。」
「大家去旅游都去大城市,你干嘛来到这种小不拉叽的地方?」
「我是想来找一个老朋友的家,把一些东西送回他家。」古亚帆说。
「他姓什么?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他姓竹下。」
「这里姓竹下的人多得很,他以前住那边?」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那就很难找了,不如你去派出所问问吧!要么就到户籍所问一下。」
「那就谢了。」
古亚帆就离开了那面包店。他没有去派出所,更没有到户籍所,经过那么多年,他已经明白到一切随缘,没什么是可以

强求的。
第二天早上古亚帆便回到东京,乘晚上的航班回温哥华。
在踏上楼梯登上飞机的时候,古亚帆突然往后一转,从口袋里拿出一束头发,头发随着风,洒落在天空中。
「大藏,我把你送回了日本,你是属于天空的。」
后记
在南京的一间房子里,一台老旧的电视正放着一段黑白色的新闻节目访问。
被访问的是一个头发全白了的老婆婆,她有点不习惯地对着镜头说:「我今年已经七十四岁了,在广东出生,因为家里

太穷了,六岁的时候就被卖到南京,嫁了给一户姓古的当媳妇,那时我的丈夫才只有三岁,所以我比他还要大三岁。
「我本来是叫沐金花,他们觉得这名字太俗气了,便把我改了名叫沐桂花,我也挺喜欢这名字的,一直就用到现在了。


沐桂花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彷佛想到往事一段一段,又再说:「那时候真的很苦,我才六岁,每天照顾着我的丈夫,吃

不饱、睡不好,从早上一直做到三更夜半,要是他生病了,更是没机会睡觉,自己生病却没有人来理。
「不过他长大了之后也挺懂事的,人也不错,对我也很好,我们俩就过了些快乐的日子。他十五岁那年,我为他们生了

第一个男孩,他们全家都高兴得不得了,我也把他当作宝贝,以为以后可以过点好日子,结果他爸得了痨病,过了几年

就死了。」
沐桂花说到这里就激动得不能言语,坐在沐桂花旁边的一个女记者就递了一块手帕给她,她擦干了眼泪,那女记者就问

:「那妳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叫亚帆。后来日本人来的时候,我们就失散了。」
「是怎样失散的?」
「日本人来的时候,大家都穷了,连买食物的钱都没有,所以我便把亚帆送到一家庙里当个小和尚,让他可以有饭吃,

也可以学点好,本来是想过几年再把他接回来,结果日本人打到南京,把他住的庙也烧了。」
「那妳以后就再没见过他了吗?」
「也不是,我们曾经在日本人的营房里遇上,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们约好在晚上连同其它同胞一块逃出来,结果

事败了,我身上中了一枪,就打在这里。」沐桂花说罢往自己的右腿一指。
「那妳又怎么逃出生天的?」那女记者又问。
「我已经算是非常幸运,那子弹没伤到筋骨,只摔了一下,忍着痛还可以走得动,没多久日本鬼就开始丢手榴弹,我虽

然没有被掷中,可是手榴弹一爆,搞得我两眼都是砂,什么都看不见,不过还是往前冲,直到前面的江水,游到对岸也

不敢停下来,一直没命的逃。
「后来才知道日本鬼丢手榴弹的时候,有一两个没掷出去,反倒在营里爆炸,不然追出来的鬼子一定更多,死的人也更

多。不过那晚还是死了千多人,听说有些也不是被打死的,是淹死和冷死的。」
说到这里,沐桂花额上的皱纹全都聚在一起,显出无限的唏嘘。
「那妳以后就没有再见到妳儿子了吗?」那女记者又问。
沐桂花不停地摇着头,激动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情绪才稍微平伏,说:「我们本来是一块逃,我被打中了之

后,亚帆想来救我,可是他一救我的话,我们两人定会一同死在鬼子的枪下,于是我叫他不要理我,就是这样我们就失

散了。」
「那妳有去找他吗?」那女记者问。
「已经找了不晓得多少次,也用尽了各种方法,战后我就回到这里,去了从前他当和尚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一堆黑炭。
「后来我又回到我们在这里住过的地方,在这附近住了下来,在附近的街上都贴上了寻人纸,走遍了南京各处,拜访了

很多家户,甚至连乡郊的农村都去了,都是没他的消息。」
那女记者又问:「为什么那么想找到他?」
「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儿子......」
沐桂花拭了一下眼泪又道:「假如他还没死,今年也有四十二岁了......至少也让我知道他是死是活......鬼子害得我

们母子分离......」
沐桂花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那新闻访问也到此结束,电视屏幕也变成一片黑色了,在房子的一个女人也就把电视关掉

,然后对着房子里一个五十来岁,两眼泛着泪光的男人说:「古亚帆先生,刚才在访问里的人是你的母亲吗?」
古亚帆虽然有几十年没见过沐桂花,但从她讲的话、语气,可以肯定那就是沐桂花,所以点了一下头,两行热泪不自主

地如雨落下。
那女人又说:「古老太太已经在五年前过世了,这访问是十年前我跟她做的,那时候她不太愿意接受访问的,我请求她

好几次,她才答应了。一直以来我都在找你,却在南京先找到了古老太太,没想到今天终于可以和你见面。」
「为什么要找我?」古亚帆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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