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堂一边的里头还有木板隔成的两间包厢。童悦达第一次带徐秋华来看这处店面的时候,徐秋华就提议装修成朴素而明
朗的风格,与通常日式饭店拉门拉得严严实实不知就里的神秘气氛完全不同。「落樱」走的是中档快捷的路线,供应各
种日式套餐拉面寿司。而喜欢在幽静的地方慢慢品尝清酒的人会发现这里的包间消费比步行十分钟后能看见的那家便宜
不少,而酒味丝毫不差。
童悦达相信自己的选择。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八点已过,店堂里还是宾客盈门。他已经对完帐,巡视过厨房,
从穿堂间的门向前台望。那穿和服和木屐的年轻人正麻利地低头切着鱼片。从背后只能看到他裹着黑白豹纹图案的头巾
的脑袋。他绕到前台,低声问:「小武,鱼怎么样?」
「三文鱼切起来感觉还算新鲜。鱿鱼水分太多。明天要多沥一会儿水。我会嘱咐帮工早点开始准备。」年轻人回答道。
他低头专心地切着,别在胸前衣襟上印着罗马拼音「TAKESHl」的胸牌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他皮肤黝黑,鼻梁英挺
,笑起来像毫无心计的孩子,嘴咧得大大地,露出雪白的牙齿。银色的鱼肉在他手下迅速变成细丝,然后他用细锥灵巧
地拨弄,把鱼肉细丝盘成发辫状,用刀尖平着挑起来搁在饭团上,两掌相握轻巧地一按,就做成了一个寿司。他用刀平
挑着寿司放进盘子,才抬头看童悦达。童悦达点了点头。武志低头开始做下一个。
童悦达走到门边向外望了一下,门外秋风吹来潮湿的味道。天色反着异常的潮红,仿佛雷阵雨将至的夏日夜晚。他回到
料理台边,对武志说:「这里交给你了。帮忙看一下。如果有事就打电话给我。」
武志专注地做着另一个寿司,用力点了一下头。
童悦达推开门,走向两条横马路以外的音乐休闲餐厅「眠火」。无论它的名号改过多少次,装修变过多少回,这里始终
对他有着重要纪念意义:这是他第一次重逢徐秋华的地方。
那时他还在读大学。徐秋华没能考上高中,始终待业在家。开始他们还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但是自从高三备考以来,
他们就再也没有见面。这时毕业分配已经停当,同学间既蔓延着大展宏图的雄心壮志,也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气氛。那
正是交际舞之风大盛的初期。在下了几次决心,存了半个月钱,和同寝室的同学在宿舍里练习了一个下午之后,童悦达
终于伴着男男女女六、七个同学一起,从学校出发乘了三站电车来到这里——当时还是名叫「太阳岛」的音乐茶座。买
了票,挤进座位,兴奋而好奇地穿过在舞池中拥挤着扭腰摆胯纵情热舞的身影。人是这样地多,只能偶尔看到乐池前穿
着牛仔衣裤热歌劲舞的年轻男子的侧面。
同学早已经跃跃欲试。当女歌手上场开始唱邓丽君的歌时,在女同学落落大方的微笑的鼓舞下,他擦了一把掌心的汗,
请她走下舞池。然而踱来踱去就是跟不上步伐,在人群中左碰一下,右撞一下。女同学跟着他尴尬地半踮着脚在原地踏
着步子,笑容早已僵硬。他好不容易带引她回到座位,向她道歉。女同学说没关系,但他心里着实难受得很,一个人走
到舞池边缘面对墙壁两手插在裤袋中,默默地数着音乐的节拍,一左一右地踏着步子练习。
这时他的眼角瞥到了向这边飘来的牛仔衣。
他以为那人要从这里走向后台,赶忙让开路。而那人则直截了当地拉起他的手搭在自己腰上,另一手环住他的肩膀,低
声对他说:「左一步——并步,右一步——并步,放松,再放松……」
他闻到了陌生的气息,馥郁甜蜜的香水和青春热汗的混合体。但是他认出了这熟悉的声音。「噜噜!」他惊讶地叫出他
的小名。徐秋华嘘道:「别出声,听着音乐,注意听。」他两眼望着前方,靠手上的感觉顺着徐秋华的腰身移动的方向
,左并步,右并步,左脚前进,右脚前进,再并步……
在那个年代,会跳交际舞的人不多,也没有正规的教授交际舞的培训班。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都是跟着会跳的熟人一起跳
才慢慢学会,所以同性相拥而舞是很普通的事情,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但是跳着跳着,童悦达的掌心突然热了起来。因
为他感觉到贴着自己的人的胸中,跳荡着一样脉动。
从那以后,但凡有人在当着徐秋华的面,盛赞童悦达如何如何机敏沉稳斯文儒雅忠厚勤恳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好似徐秋
华白白捡了个大便宜的时候,童悦达总会诚心诚意地说:「你这么说就不大客观。人不会有完美。我就是音盲加舞盲。
他有很多地方比我强多了。」说这话时他不用去看徐秋华的脸。他知道徐秋华脸上多半没有什么特殊改变,最多浅浅地
挂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但心里却自然是甜蜜得紧。
童悦达走进「眠火」的时候,吉他手KENT已经坐在乐池内弹奏Blues音乐。键盘手「老枪」还站在靠近后通道的通风口
抽烟,看见童悦达,扬了一下手里的烟算打过招呼。侍者领班小霞托着两杯啤酒走过,甜甜笑着向他打招呼:「老板!
你来啦!」童悦达微笑回礼,他站到通向办公室的后通道口,在老枪身边抬头望向二层阁里坐得满满的顾客。
「眠火」的格局和最初的音乐茶座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进门是一道楼梯通向二层阁,阁楼下的部分是餐厅。乐池
在大堂对侧,上方悬挂着大荧幕投影电视,在乐师和歌手尚未到场的时候轮流播放MTV和配轻音乐的风光片。表演开始
时可以放下帷幕遮住电视荧幕,也可以在电视荧幕上播放相配的画面。最靠乐池的地方装修成酒吧。在装修时巧妙地利
用这幢房子外侧观光电梯的通道在室内成的突起曲面,使酒吧和靠近门口的餐厅之间产生空间的分隔感。但在楼下和二
层阁的餐厅用餐的客人还是能看到舞台上的演出。深夜不再有食客的时候侍者会在餐厅和酒吧问拉起拉门把餐厅隔开,
单单只开放酒吧,可以节约电费。如果客人很多,只要把拉门拉开,又可以开放更大的面积供人使用。看过的人都赞不
绝口,夸童悦达有创意。童悦达不得不一再申明这原本是徐秋华的主意。
「LISA还没来?」童悦达问老枪。
「已经来了。」
「人呢?已经八点多,酒吧已经坐了不少人,该开始表演了。」
「阿达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枪喷出一口淡淡的烟雾,「女人么,每个月总有这么几天要在洗手间里多折腾一会儿
,脾气还特别坏。人家的老公可没某些人有福气,哪一天想要都可以爽一把。」说完,贼贼地看着童悦达,自己先吭哧
吭哧地笑起来。
童悦达对他露骨的调侃并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说:「你任何时候都想要也容易办到,自己动手不就解决了么?」
老枪像是被雪茄呛了一样咳了几声,嘿嘿笑了一通。他仗着自己的老资格常常开些荤玩笑。不过他早已熟知童悦达并不
在意。
童悦达示意说:「她来了就开始吧。」
老枪问:「噜噜晚上唱么?」
童悦达顿了一下说:「难说他晚上来不来……如果他不来,LISA的身体又吃不消的话我会打电话叫他过来。」
老枪笑道:「怎么会难说呢?他不来这里还能去哪里?」
童悦达老实地说:「我不知道他今天晚上会去哪里。」
「你不知道他去哪里,还有谁会知道他去哪里?」老枪丢下烟头,在童悦达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像父兄般点点头,
「是不是?」这时正巧吉他一曲结束。他返身登入乐池,在电子琴边坐下,给KENT一个眼色,开始下一曲音乐。
童悦达两手交叉在胸前,出神地望着窗外车来车往的大街。
第二章
徐秋华好不容易挨到舞蹈课结束,他敞着衣襟,低头匆匆走出花园饭店俱乐部,钻进在宾馆车道上等候的计程车中的第
一辆。他说了家里的地址,便摸出内袋里那张纸,在灯影交错的车厢里读起来。车窗外的繁华闪烁的霓虹灯一道道光影
在那张纸上投下五彩的光晕。
那是一个普通的试镜要求。内容包括:一、演唱一首抒情歌曲:二、表演小品,场景假设在发现自己心爱的女子性情大
变,怀疑她受到困扰,内心非常不安,于是劝告之。台词是:「有三个字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告诉你。但是,我为你做的
每一件事都是在说这三个字:我爱你。这些天来,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的心在痛。告诉我,为什么你这样难过?」
「告诉我,为什么你这样难过?」他喃喃地念着。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晚上还不能回家抱老婆!」司机调侃道,
「先生!你到了。一个起步费。」
徐秋华愣了一下,尴尬地点了一下头,匆忙掏出皮夹递上公交一卡通(注:交通工具专用储值卡的一种)。
司机不满地说:「啊!你刷卡啊!怎么不早说?我已经打下发票,不能刷卡了。现在只能用钞票付了。」
「哦!对不起。」徐秋华收回一卡通,递上钱,「我开小差了。」
他下车走进院子,爬上侧楼梯,感觉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好像连喝了几大杯葡萄酒。他用钥匙打开走廊的门,无
视仍然放在起居室桌子上的碗筷,直接走进卧室,把外套往床上一甩。他打开了室内阳台的阅读灯,细细琢磨这段小品
。他读几句,透过窗纱朝星星点点的夜色中凝望一会儿,默念几分钟,又放下那张单子,站起身在阳台上摆出姿势,抚
慰想象中的坐在对面藤椅里的女子。他把阅读灯拉到自己身旁,照亮一对藤椅和藤制小桌,布置出一个想象中的舞台,
拉开大橱门,拿里面的穿衣镜当作镜头,反复比较着穿衣镜里的映像和自己的举动。他举起手似乎在抚摸一颗长着柔软
头发的脑袋,想想又觉得不对,蹲下身仰望虚空中不存在的悲伤面容,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他一面做出抚摸的样子
,一面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
「……我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说这三个字,我……」他顿了一下,坚决地说:「我爱你!」感觉自己口气太生硬,
他换了柔和一点的口吻轻声说:「我……爱……你……」他随即又摇摇头。这是个鬼片,太颤抖太轻微的声音更会吓着
已经饱受惊吓的女主角,而不是抚慰她。他咳嗽了一声,又念了一遍:「我……爱……你……」然而他的声音不可抑制
地抖起来。他气恼地站起身,一手摸着喉咙,一手叉着腰,用力呼吸了几次,清了清嗓子,用力再次说:「我爱你!」
然而这次不但声音颤抖,竟然连搭在喉咙上的手腕也抖了起来。他甩了一下手,踱到阳台上一边踱步一边跳出一套熟悉
的劲舞舞步,打着响指唱起「爱火花」,唱到「baby
baby kiss
me爱我吧」,声音说不出地干涩,几乎摸不准音调。这样的事情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他又走了几圈,在床头站定,默
立片刻,双手交叠在腹部,温习着很久以前就熟习的练声动作。他先是哼唱了几个音阶,慢慢拔高音调,终于达到了自
己预料的音域。他稍感欣慰,停止哼唱,心想:「这么久不温习歌唱果然是不行。幸好嗓子还在,练几句自然就会回来
。」他一手扶着床架,一手按着胸前,眼望黑暗中的床头,鼓足信心念道:「我爱你。」
话音未落,他被自己话音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听上去这么不自然,这么沙哑,几乎像个陌生的老人,而不是他自己的声
音在说话。他两手撑着床架愣了一会儿,没来由地一阵寒意从胃里起来,仿佛千万台抽风机一起从他的胸膛里抽气,把
他的肺抽得干瘪空荡,胸部的血液连同皮肤肌肉一齐蒸发,耳边「嗡」地响。他恐惧地张口拼命呼吸,然而平时温馨可
人的卧室似乎骤然变成冰冷的真空,任他张开鼻翼鼓动胸腹,仍感觉不到一丝空气吸进他的肺部。他慌张地攀着床架,
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跑。他感觉自己就要窒息而死,极度渴望空气。
他大口地喘息着去扭走廊的门,手还未触到门把手,冰冷感觉直刺入胸。压倒一切的恐惧感抓住了他,脊柱从底部开始
痉挛抽搐。他连扑带爬地跑上三楼,跌跌撞撞扑进房间,用力挤进书桌和大立柜之间的缝隙,似乎只有往这连一个小孩
都容不下的缝隙里挤,才能压实自己的身体,挤出胸中空洞的恐惧。他果然真的挤了进去,脸朝墙壁死命抱住自己的脑
袋不住地颤抖。
卧室里,纤巧秀丽的一对藤椅在小桌上的阅读灯温暖的灯光下静静矗立。床上,徐秋华外套内袋里的手机荧幕蓝光一闪
,开始震动。柔软的床罩上没有掀起一丝涟漪。蓝光闪了一会儿,自行黯淡下去。
童悦达见电话一直没人接,放下电话,思忖片刻,拨了另一个号码:「匹克,我是眠火的童悦达。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能来帮帮忙吗?是这样的……LISA她不太舒服,后半夜顶她一会儿行吗?乐队是键盘老枪和吉他KENT。你要卡拉0K带我
可以帮你找……哦,那么你什么时候到?再过半小时?可以。费用照上次算,你放心。」
他放下电话,看了看手表,又拨了家里的电话。
放在起居室茶几和卧室床头的电话机同时响了起来。声音顺着木制的楼梯往上传播。三楼房间挂在墙上的电话机也「咭
呤呤」地响了起来。黑暗中,徐秋华已经完全挤进书桌和大立柜之间的缝隙,两手抱着头,捂紧耳朵,紧闭双眼。
耐心地听电话机里自家的电话响了十多声,童悦达放弃了,放下听筒。
深夜两点,酒吧打烊关门后,童悦达没有心思多做停留,直接拉了计程车回家。下车时他抬头看到家里的卧室亮着灯,
掏出手机拨打家里的号码,却仍然是没有人接听。他起了疑心,一边走上侧楼梯一边四下张望。他在门口停顿片刻,倾
听屋里的动静,听得一片寂静。他又低头细看门锁——没有被撬的痕迹。小心地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慢慢拧开,缓缓推
开门。卧室通向走廊的门开着,倾泄出一片柔和的灯光。童悦达轻轻关上大门,顺手操起门背后的铝制伸缩晾衣杆,试
探着叫了一声:「噜噜?是我呀!」
卧室里没有人回答。
他一步步往前走,侧眼看到起居室里碗筷仍然堆放在桌上。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卧室门前,只见室内阳台上藤椅对放
着,中间的小桌上亮着阅读灯,橱门打开,没有发现东西翻乱的样子。童悦达拉亮走廊灯,抬头向楼梯上望,看见三楼
房间的门开着。他大步跑上楼梯,打开灯朝房间里望。
「噜噜!你怎么了?」童悦达失声叫道。
徐秋华神志恍惚地转过脸来,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他抬起手遮住脸,咕哝说:「干什么开这么亮的灯?」
童悦达急步上前拽着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拖,一手利落地上下在他身上摸索一遍:「噜噜,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没受伤吧?谢天谢地!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徐秋华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眼睛一直看着别处,嘴上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事情啦!我觉得好玩而已啦!」
「好玩?」童悦达哑然失笑,「一个人藏猫猫也好玩?」
童悦达家的房子既有走廊、阳台和一二层楼,又有院子,是玩藏猫猫的最佳去处之一。其中最匪夷所思的创意是童悦达
的一次杰作——把徐秋华塞进书桌和大立柜之间的缝隙,伏跪在里面团着身体,外面用缝纫机套子一套,正好显出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