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火(出书版) BY 朱夜
  发于:2011年08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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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水不断从嘴角流下。徐秋华向旁迈了一步。童延龄死了心,愤然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徐秋华。他清楚记得孩提时就反

复听到的传言:死人眼里会映出凶手的影子,然后化成厉鬼来勾走凶手的魂灵。

然而他头颅的活动范围有限。徐秋华终于走出了他的视线。他满含怨恨的眼睛不甘地慢慢闭上。

然后他却听到徐秋华拎起电话筒,拨了三个键:「喂?一二〇救护站吗?我家老人病倒了!」

童延龄半张着嘴,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方无限的虚空。

救护车开不进院门。随车医生把推床拉到楼下,上楼看了一眼,把徐秋华拉到一边说:「是中风。要住院。」便下了楼

,站在推床旁插着手等着。

徐秋华小声说:「爷爷,我们去医院吧!」说者伸手去拉童延龄的胳膊挽住自己的脖颈,想把他背起来。但童延龄的胳

膊软到像面条一样,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徐秋华只好小心地把双手插进童延龄身下的床单底下,把他连同床单一起从

床上抱起来,嘴里说着:「爷爷,小心点,我们看病去……」

干瘦如柴的童延龄,好似一只走了形的旧布娃娃一样,被裹在旧被单中,由人抱着走下楼,被人放在推床上推走。他在

推床上穿过院门。他曾无数次地通过这扇门,走进后走出那美丽的白色西班牙式洋房。这一次,在旧被单的包裹里,他

离开了,再也没能回来,看一眼自己一手操持建造的家。

童悦达赶到医院的时候,徐秋华正摸索着医生来的病危通知单,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转。医生很严肃地说:「他情

况不好。随时可能死亡。他还有什么心愿,最好让他快点了掉,否则就来不及了。他最想要什么?」

「他……」徐秋华支支吾吾地说,「他最想看到重孙。」

急诊医生不耐烦地指着徐秋华说:「这种事情现在和我说有什么用!那全是你的责任!」

徐秋华缩着肩膀站着。

医生接着说:「我看你年纪也不小,怎么一直磨磨蹭蹭呢?你爷爷到了这个地步,现在你是随便怎么也来不及了!」

徐秋华始终低着头不敢看童悦达的眼睛。

童悦达和徐秋华两个人交替地在药房、收费处、化验间和观察窗之间跑来跑去,给童延龄配药,帮他脱掉衣裤,裹上尿

布。一堆杂事稍事停当的时候,两人买了盒饭,站在病床边捧在手里吃。童悦达说:「这次多亏了你了,否则爷爷病倒

一时都没人知道。那样的话爷爷就太可怜了。还好有你在。你这额头怎么回事?碰在哪里了?」

徐秋华低着头咬着一根豆角不吱声。

童悦达看了一眼徐秋华的盒饭,接着说:「哎,这盒饭的素鸡烧得不错。你这份没有要么?你吃吃我的看。」说着从自

己手里的一次性饭盒里夹了菜递到徐秋华饭盒里。童延龄这是睁开了一只闭着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徐秋华。徐秋华急

忙小心翼翼地问:「爷爷,要吃什么吗?」童悦达对童延龄说:「医生说你中午暂时不能吃东西。这里葡萄糖吊着,等

你能吃的时候1,想吃什么噜噜和我都会做给你吃。」童悦达抬起还能动的一只右手,伸手指着徐秋华,嘴里发出很浑

不清的呜囔,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徐秋华正要掏手帕,同悦达把自己饭盒塞进他手里,抢过手帕微笑说:「我来弄吧

。你先吃饭。」

童延龄无奈地闭上嘴,垂下手。整个下午,他一直闭着眼睛,再也没有出过声。童悦达属于单位业务骨干和组织培养对

象。下班后,工会干事王增年和动力科科长带着花篮和水果到医院观察事来。王增年比童悦达大十来岁,和童家是远房

亲戚,按辈份来排算是童悦达的表姐夫。有了这层关系,单位特意派他来看望童延龄。因为病床紧张,住不进医院,童

悦达托科长想想办法。科长便拉他去找医院里的熟人。床边只剩徐秋华和王增年两个人。这时,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的童

延龄突然睁开眼,右手指着隔壁床位床头上摆着的优酪乳,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徐秋华会意,赶忙说:「爷爷想

吃吗?我去买!你等着。」他问了隔壁床位的病人家属,别人说这种优酪乳要走过两条街到超市里去买。听到这句话,

童延龄的脸上的皱纹不易察觉地扭曲了一下。

徐秋华一走,童延龄便伸出还能活动的右手,往王增年口袋里的钢笔摸去。「爷爷,还要什么?你写下来,我让小童去

给你弄。」王增年把下笔帽,塞进童延龄手里,又递上一张纸。

徐秋华拿着优酪乳回来的时候,只见王增年盯着他嘿嘿地笑。徐秋华礼貌地会笑了一下。优酪乳还有些冰。他诚心诚意

地把优酪乳瓶在手里轮换着挂了一阵,切开盖子,插进吸管,递到童延龄嘴边,说:「爷爷尝尝吧。」童延龄嘴里吸着

优酪乳,还能自由活动的一只眼睛充满期望地望向王增年。

王增年尴尬地笑着,眼珠子不知该往哪里看——是看徐秋华垂着眼帘、带着恐惧紧张后的余震的俊美脸庞,还是垂死的

老人脸上昏黄歪斜的眼珠。他低头掏出手帕擦额角的汗水,又慌忙把裹在手帕里差点露出来的纸片和钥匙塞进口袋。

童延龄的目光从王增年身上收回,死盯到徐秋华脸上。

徐秋华不敢看他的眼睛,眼神一直盯着优酪乳的标签。

一道阴影浮上了童延龄的脸。他干瘪的嘴唇耷拉下去,慢慢停止了允吸,露出下牙床上孤挺的两颗秃牙。

童延龄死后,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来只想通过亲戚把这件事情在家族内部解决。谁料王增年感到责任重

大,思忖再三,把童延龄的临终嘱托报给厂领导和支部书记。虽然在医生的死亡证明书上,童延龄死于中风,属于自然

死亡,但人们普遍传说他是被徐秋华气死的。支部书记找童悦达谈话,警告他作为党员,要尊老敬老,注意生活作风。

童悦达再三强调自己和徐秋华只是朋友关系,徐秋华在家一直帮忙照顾老人。然而他越解释,人们看着他的目光就越诡

异,嫉恨他才干和地位的人越起劲地散播对他不利的谣言。最后领导下了通牒:童悦达必须就不孝敬老人和生活作风问

题在全厂公开检讨,行政记一次过,工资降一级,留厂察看。童悦达据理力争他和徐秋华绝对没有虐待老人的行为,自

己也从不在外乱搞男女关系,更没有什么生活作风问题,硬顶着不接受处分。领导再次找他谈话,告诉他这样坚持的下

场只可能是公开除名。

在大多数人靠单位包管生老病死的时代,被一家效益相当好的电视机厂公开除名,排挤出社会运转的正常轨道,就好比

婴儿被断脐带。童悦达干脆不去上班,每天四处寻找工作。透出的各种申请石沉大海,他就夹着个公文包装上十几份简

历沿街一家家公司地跑。

徐秋华不敢再进童延龄在二楼的卧室,甚至不敢进大洗手间洗澡。他几次收拾起东西想再次悄悄离开童家,被童悦达发

现了硬是拦住。他们正超过几次,甚至到了要动手的地步。最后童悦达抢下徐秋华的Walkman和磁带锁在抽屉里,警告

他说:「你这是要干什么?你就这样走了?难道你也觉得我喜欢你、我想要和你好是错的?」徐秋华愣了半天硬是想不

出一句反驳的话,直到两人相拥而泣。

周末徐秋华把童悦达带回了自己家。风声还没有传到这幢灰色的公房。小儿子和朋友的到来给拥挤杂乱的家带来难得的

欢欣。徐秋华的母亲虞氏催促美珍和美英张罗晚饭。虞氏拉了童悦达在大房间里做了会儿,童悦达便主动请缨到公共走

廊里的煤气灶旁给美英打下手,徐秋华在大房间里帮着二姐美珍剥豆,边和母亲说话。

一个很响的女声毫无预兆地沿着楼梯嚷嚷上来:「阿达!你在哪里?快点跟我回我家去!」童悦达的表姐程时芳一边抹

着脸上的油汗一边理直气壮地往上走,表姐夫王增年跟在后面,低着头,不时给看热闹的邻居赔个笑脸。

童悦达愣了一下,马上猜到即将发生的是什么事情。他放下手里切了一半的菜,在围兜上擦了擦手。程时芳不由分说拉

住他的手往外拖:「马上跟我走。以后再也不许到这里来。」

童悦达扶住表姐的双臂说:「阿芳姐,是妈妈打电话叫你来找我的吧?你不要这么大声,有什么事情等会儿说,这儿邻

居太多,让人家听见不好。你先回去,我们慢慢再谈。」

「有什么好不好!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还要顾着人家的面子!」程时芳眼睛一瞪,「你给开除了!你知不知道?」

王增年面色尴尬,急忙拦住她,赔笑说:「那个……还没有最后决定,还有机会挽回,有机会嘛!」

程时芳挥手甩开王增年,大声说:「我就是要让街坊邻居都知道,徐秋华这个人不要面孔到极点!我阿弟工作丢了,他

爷爷被活活气死,妈妈急得要生病,好好的一个家全被他害苦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呀!我可怜的阿弟呀!他从来不做坏

事,怎么人家就要这样害他呀!我们家阿达待徐秋华这么好,他这个人怎么这么促狭这么害人呀!我可怜的阿弟呀!这

可怎么办呐!」说着说着声泪俱下。虞氏听见吵闹声,气得颠颠巍巍地往门口挪,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美英眼疾

手快,闪身挡住众人视线,一把将徐秋华推进小房间,关上门。

时值周末,准备晚饭的高潮时间。当作公用厨房的走廊上邻居越来越多,童悦达不停地劝程时芳,试图把她带走,脸色

越来越尴尬,程时芳却越来越来劲,拉着童悦达定在徐家门口哭骂个不停。王增年牵着程时芳的一只手推也不是拉也不

是,只是干笑。好奇的邻居向他打听事由,他才开口说了句:「其实也没什么……」便被程时芳听见,大喝:「什么没

什么!没什么事我到这里来是寻死啊!来了当然是有事!你们评评理看!我怎么不着急啊!」

徐美珍也着急了:「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程时芳哼了一声:「要听懂?问你家小阿弟去呀!」

徐美英愤然说:「你怎么平白无故冲到人家家里来瞎七搭八乱讲呀!我阿弟做了什么了啦?你讲话要有根据呀!」

程时芳斜了她一眼:「徐秋华这种人也算男人啊!?他什么下流事情做不出来啊!」

童悦达皱着眉头喝道:「阿芳姐!别讲了!」

突然间徐秋华推门出来,绷紧着一张脸。刚才还议论纷纷的邻居的嘴唇仿佛都定格在半当中,空中的嘈杂声顿时静了下

来。徐秋华甩开拉住他的美英的手,挤过捂着心窝站在门口的母亲,用肩膀隔开担忧地迎上来时土挡开他的美珍,当着

无数双围观的眼睛,径自走到童悦达身旁,抓住他的手腕。徐秋华的手圆润丰盈,被他触摸如同被温暖的水流过身体,

在那一刻却像浪涛般决然而有力。

他拉起童悦达,目不斜视地往楼道外走。

程时芳开始愣了一下,直到童悦达的胳膊脱离她的掌握,牵得她几乎朝前一扑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尖声叫着:「阿弟

!阿弟!你回来!」边叫边伸手去扯童悦达。

童悦达被他紧紧握着,先是惊讶,牵住那手上的分量,让他明白了徐秋华的心意。他反手与徐秋华十指相扣,快步跟着

他一起朝外走。徐秋华的掌心流着汗,变得湿滑,他就越发用劲地握着,童悦达也越发坚定地回应他的掌握。

任凭泪水不争气地往下流,徐秋华始终绷紧着脸,坚定地望向前方。

程时芳扯了个空,眼见邻居们的身影在眼前重新合拢,她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主动权,放声大哭。

程时芳没有忘记童悦达母亲特地从国外打电话带来的嘱托,用童延龄留给王增年的房门钥匙偷空进童家,拿走了装有童

悦达家全部存折、债券和美金的铁盒。童竞成从美国打电话给儿子,告诫他如果离开徐秋华,及早结婚,走上正轨,即

使找不到工作家里仍然会寄钱给他,保证他生活无虞。童悦达很明确地回绝了。

一周后,童悦达被单位公开除名。

起先童悦达找了一份推销净水器的工作。徐秋华打算退学到餐馆酒吧去打工。童悦达说:「就当多给我一份动力,你要

让我供你继续念书。」在他连日的奔波下,生意总算有了一点起色。有天他连接了两笔订单,买了一瓶葡萄酒回来庆祝

。徐秋华做了晚饭,转身到起居室里叫他吃饭,却见他已经坐在沙发上睡着了。落地台灯的灯光透过琥珀色的葡萄酒,

映照在童悦达的下半边脸上。就在这段时间里,他明显地瘦了,轮廓更犀利苍劲,显出一个男人的成熟来。徐秋华默默

地绕到沙发边,给他盖上毯子,望着他沉睡的面孔,垂下头轻吻童悦达的眼帘,一阵酸楚心头起。

几星期后他告诉童悦达,一个老朋友介绍了一份报酬不错的工作:替制作卡拉OK

VCD的公司录制伴音。制作完成的VCD在播放机里选取左声道时播放出来的是他的歌声,选取卡拉OK效果时则可以唱卡拉

OK。当时KTV包厢方兴未艾,对这类音像制品的需要量很大。报酬听上去非常不错,有一万多元。但他没有告诉童悦达

的是:音像公司很赶进度,要求在三周内完成三百首歌,相当于正常情况下几个月的工作量;他也没有对童悦达提起和

他地位差不多的歌手,灌录合辑中一首歌的劳务费就是将近一万元;童悦达更不知道,制作完成的VCD上甚至不会标上

「演唱者:徐秋华」的字样。徐秋华只是开心地告诉童悦达,有了这笔钱他们可以想法盘下一家小店面,不必那么辛苦

地到处跑,而他自己也可以安心地上课。

接下去的几星期,徐秋华每天工作到凌晨才回家,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一天他靠在沙发上等洗澡水放满浴缸的时

候干脆睡着了。童悦达睡在三楼,听到水声,心里不安,下楼来才看到卧室里已经进水。他关上龙头,没有忙着擦地板

,而是直接往起居室去。看到徐秋华在沙发上睡得像个孩子。他悄悄转身从冰箱里拿出冰西瓜,切下一半拿到起居室里

,用园勺挖了中间没有籽的一块,贴着徐秋华的脸送到他唇边。徐秋华没有睁眼,略侧过头,噙住鲜红的西瓜蠕动着嘴

唇轻轻地嚼。童悦达凑上前去,用自己的唇舌一起品尝甜美的西瓜,进而品尝着徐秋华。

皇天不负有心人,徐秋华的录音工作按时完成了。工钱终于到手的那天,他们打算出去好好吃一顿。出门路过一家证券

公司,看到告示上写着新股发售。那时买新股需要先按原始股的价格投标,随即抽签,中一次签可以买一手(一百股)

原始股。新股开盘可以交易的时候,价格通常比原始股猛涨几倍甚至十倍。能买到原始股的人都能发财。但是投标的中

签率不到千分之三,一般情况下连投几百手才可能中上一次签。徐秋华推推童悦达说:「我的一个老朋友余占魁上次就

中了几手,不如我们也试试手气。反正投不中的钱可以退回来。」

童悦达笑问:「那人投了多少股?」

「我也不清楚。大概二……一千多手吧?还是一千多股?忘记了。反正他说这种事情碰运气的。」

童悦达细看了招股说明书说:「肯定是一千多手吧。某则能中标的可能性太小了。我们这些钱全部都投进去也不到十手

。基本上没有可能中签呢。」

「就当是赌一把吧。」

童悦达领了申请单,填了抬头,遇到下面申请购买数额的时候犹豫了一会儿。徐秋华接过笔,细细地描了一个「九」。

七天后,他们中了签,以每股九元的价格买下三手原始股。大约半个月后,每股价格达到三十多元。在股市中小心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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