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过中午,对岸就吵闹了起来。每年一到四月,也就是赏花季节,沿岸樱花树下的喧闹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
其实,花根本还开不到几分,一些猴急的人也不管这是平常的日子,就在樱树下早早开始宴会来。
听着远方传来断断续续的欢叫声,柏原岬在车下把满是油渍的螺钉帽拴紧。
这家位于城市一角的小修车厂平常没什么高级车上门,但今天却意外地来了台BMW。
岬刚看到的时候还稀奇地“哦”了一声,后来仔细一瞧虽然状态不坏但是年份已久,里程数也满高的。看车主是个年轻
男人,想必买的是二手车吧!
“岬哥,是BMW哩!”
他听到后进松井的声音。一双被油污弄脏的球鞋出现在钻到车下工作的岬狭窄的长方形视野中。
“看了就知道啊!”
他从车下回答。
“你一定很想要吧?我记得你很喜欢BMW啊!”
“少啰唆!有空在这里闲嗑牙的话还不赶快去工作。”
NIKE的球鞋不但不走,还在车子周围绕了两圈。
“比起外国车,我比较喜欢国产的休旅车,像GTR就很棒,爬山的时候最管用了。岬哥你好象没车吧?怎么不买呢?”
“没钱,我还要养小孩。”
扳手从岬的手上滑落,掠过他的脸颊后掉到地上。就是因为跟他闲聊才会失手掉了工具。虽然掉落的距离不高,划过脸
颊的感觉也不痛……但是想到背上还是会有点发毛。
“小城最近好不好?怎么都没看到他来玩?”
“他跟学校里的朋友可好的很。还有,你别老是把我儿子当狗一样叫。”
“嗄!叫小城不是很帅吗?”
知道松井是认真的,岬反而全身脱力。
“不好,老头来了。”
随着低语声,NIKE的球鞋也随之离去,取而代之是一双接近中的灰色运动鞋。
“岬,你可以收工了。”
躺在有轮子的台车上,岬从车下喀啦喀啦地滑出来。
从下方仰望自己的厂长──只有两名员工根本不用叫得这么好听,所以都用“老头”来代替──张着牙齿稀稀疏疏的嘴
巴,摇晃着微胖的圆肚子笑着说:
“回去之前要记得洗脸,否则会被小城笑。”
岬从台车上站起来,用围在领口的毛巾随便抹了一把脸。
“不用你说我也会洗了才回去。还有,拜托你别用奇怪的叫法叫别人的儿子好不好?我儿子可是有一个叫柏原城太郎的
好名字呢!被你们这样叫久了,连他都开始叫自己小城了啊!”
“有什么关系?干脆让他去练拳击好了。”
老头摆了个出拳的姿势。他那副德性离帅气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不过拳击两个字倒是让岬听起来还挺受用的。
“拳击吗?好象不错。”
听到岬这么说,明明是自己提出意见的老头却无所谓似地耸耸肩。
“不过,可能会像他爸爸一样变成三流选手就是了。”
“什么意思!”
“你虽然脾气暴躁出手又快,却不太会打架不是吗?”
老头逗趣似地哈哈笑了两声。
“赶快回去吧,再闲聊下去我可不会付你加班费哦!”
岬捡起散落在一旁的工具放进工具箱里,还用脚把铁板移到角落去。
“现在这么不景气,我也不指望什么加班费啦!”
“你还真坦白。”
慢吞吞的一拳,岬闪得轻而易举。老头虽然满脸不甘心,不过却突然像想到什么似地拍了一下手。
“典子说有东西要给你,你回去的时候记得去找她。”
岬用被油污弄黑的手指伸进有点长长的头发里搔了几下。
“会是什么事……”
“可能是相亲照片吧?我已经先看过了,是个不错的女人哦!”
不会吧……想到这里,岬不由得咋了一下舌。
“拜托你去回绝你太太吧!我已经说过暂时没有再婚的打算。”
老头拍了拍岬的肩膀。
“你老婆已经死了两年啊!而且,你还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男人,就算是为了小城也应该替他找个母亲啊!”
“我会负起责任养育城太郎。如果他想要母亲的话就另当别论,但是我……暂时不需要女人。”
“你不是在替老婆守身吧?”
老头的眼里充满同情的色彩。
“也不是这么说啦!”
其实还没有严重到值得他同情的地步。而且,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不少人年轻丧偶,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
“好吧!我去帮你跟典子说你没兴趣。”
“不好意思啰!”
“别在意我老婆了,”老头笑着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提起相亲的事,不过总是在看到照片之前就被岬给回绝了。
虽然妻子萌实已经去世两年,但岬到现在还是没有太意识到妻子已经不在的事实。或许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的关系吧?
跟老头分手后,岬穿着满是油污的工作服立刻骑上脚踏车。这辆怎么看都像是女用的脚踏车是萌实唯一留下的东西,现
在则成了岬代步的工具。
“岬──!”
因为太专心前进差点就错过的岬急忙紧急煞车,然后把车头硬转了过来。他儿子城太郎正从紧临着道路的公园那头向这
里猛挥着手,看到岬无意过去就穿越马路向他跑来。
已经六岁的城太郎玩泥巴玩得脸和手脚都脏兮兮的。岬左右开弓地捏着他的脸颊笑着说:
“好脏的小孩,你在哪里玩啊?”
“你才脏呢,那你又在哪里玩?”
岬伸手抱起已经会顶嘴的孩子转了两圈,再用手戳了戳他的脑门。
“我可是为了养活你拼命工作呢,可不是在玩哦!”
城太郎边大声欢呼着边踢着双脚。从旁人眼里看来或许会觉得有点粗鲁,但这就是柏原家亲子沟通感情的方式。
“好吧,能在这里见面也算有缘,陪我去买晚餐的材料吧!”
“真拿你没辙。”
明明十分高兴的城太郎抖着肩膀装出一副不得已的模样。岬不解地想着他这张毒舌和喜欢逞强的个性到底像谁了?
把城太郎放到后座后,岬奋力地踩起变得有点重的脚踏车。每当脚踏车遇到颠簸,车身微微弹起时,岬就感到围在自己
腹部上的小手加重了力量。
那轻微的热度让岬感到无限怜爱。
“城太郎,你今天想吃什么?”
岬边望着眼前就快要到的商店街问。
“炸肉饼。”
城太郎快活地回答。
“昨天不是才吃过炸肉饼?你每天吃同一种东西不会腻吗?”
“不会啊!而且,炸肉饼不管配什么都很好吃。”
听出城太郎的发言模仿自谁,岬不禁苦笑了。他买炸肉饼的时候总是挑最便宜的。包奶油和肉的比较贵,因此只有在特
别的时候才会买。
以前为了转移城太郎想吃奶油炸饼的心思时,岬用的就是刚才那句话。
他无法说出不买的原因是因为没有钱。现在孩子还小,可以用许多歪理蒙混过去;但是,等城太郎大了就知道自家的生
活水平有多低。
上上个月岬才搬到现在的公寓。以前他们是住在只有四坪半大,像学生宿舍般,厕所还要共享的小公寓,每天都得到外
面去洗澡。
就算自己辛苦一点,岬也想让城太郎在上小学之前搬到附有卫浴设备的公寓,一想到城太郎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被欺
负,他就无法忍受。
接下来的国中、高中,甚至大学,只要城太郎能读,他都打算供给。所以,为了儿子的将来,现在岬最重要的计划就是
存钱,第二个计划还是存钱,第三、第四、第五仍是存钱。
不管自己过着多么清苦的生活,也一定要让城太郎好好读书。对岬来说,把儿子养育成一个有用的人已经是他生活全部
的寄托。
在附近的商店街买完东西后,两人回到公寓前,看到一台黑色的奔驰停在入口。
确认过里面没人之后,岬用自己的脏鞋子踢了这辆进口车一脚,在日本是没有人会随便开着奔驰乱跑的。虽然是重重地
踢了一脚,不过也只在黑色的车身上留下些许泥迹而已……
“岬啊,你刚才干嘛踢车子?”
从脚踏车上跳下来的城太郎天真地问。岬边把脚踏车锁在停车场边耸耸肩说:
“那是正义的一脚。”
“正义?”
“啊,你还没有学到这么难的形容词。”
岬蹲下来用手指在黄土上写下“正义”二字。
“就是正当的事,跟你喜欢的咸蛋超人或红豆超人做的事一样。”
城太郎哦了一声开始唱起咸蛋超人的主题曲。岬牵着孩子的手走上楼梯才发现自己家门口有人,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正
看着自己。
或许下面那台奔驰是流氓的车,而这两个人就是看到刚才自己踢车子一脚,所以上来找碴……瞬间想象到自己和城太郎
被塞进水泥桶丢到大海里的情景,岬不禁冒出一身冷汗。
城太郎拉了拉岬突然停下来的手。
“岬,有怪人在我们家门口耶!”
“嘘、别乱说!”
听到城太郎的声音,其中一个人慢慢走了过来。岬慌忙把儿子藏到自己背后。
“你是柏原岬先生吧?”
他是个态度相当优雅,要是当流氓的话就有点可惜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岬讶异于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后来一想门
牌上就有写呀!
“你找我有什么事?”
岬自认已经很冷静了,但是握住城太郎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发抖。男人向岬深深一鞠躬。
“你好,我是EWI集团的总经理,敝姓难波。”
听到EWI的名字时岬的肩膀自然僵硬了起来。他皱起眉头,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异常难看。
“突然造访实在失礼,不过我是为了敝集团的董事长本仁的事想要拜托柏原先生……”
岬把这个自称难波的男人推开,伸手到工作服的口袋里掏钥匙。他在口袋里乱翻一阵就是找不到钥匙。
“能不能请你听我说几句话?”
岬咋了一下舌转过身来。
“我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请回吧!”
“前几天董事长发生事故……”
看到男人诡异的表情,岬瞬间联想到『死』这个字。
“虽然没有什么严重的外伤,但是因为头部受到严重撞击,所以导致记忆有点混乱。他不停地叫着身为弟弟的你的名字
,我们判断他一定是非常想见你。如果时间可以配合的话,能不能请你去见见他?”
“我拒绝。”
岬毫不考虑就回绝了。
“我跟他已经不是兄弟了。”
掏出好不容易找到的钥匙,岬冲进房间里。他把门锁好,还上了链条。从厨房的毛玻璃窗上隐约可以看见徘徊的人影,
不过不到十分钟就消失了,接着下面响起进口车特有的引擎声。
岬透过窗子瞪着绝尘而去的车子。
“岬~你有兄弟吗?”
城太郎站在他身边扯扯衣服问道。
“没有。”
但是……城太郎想说什么似地噘起嘴。
“刚才那个老头说你是弟弟啊!”
他从来没有把有哥哥这件事告诉过城太郎,以后也不打算告诉他。他边在心里咒骂着那个多嘴的男人,边蹲在城太郎的
面前。
“我的确有个哥哥,但他是个坏家伙。所以我很讨厌他,也不打算理他。”
城太郎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岬。
“你哥哥是坏家伙啊?既然你讨厌那我也讨厌。”
那认真的语气,那完全不怀疑自己的稚嫩思想。岬拥紧了自己的儿子。不管过着再怎么清苦的生活,只要有他在自己都
能撑得下去,都能努力而认真地奋斗下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一个好父亲已经变成岬生存的唯一目标了。
一起钻进被窝后,靠在岬的肚子上看电视的城太郎,不到半个小时就坠入梦乡。半张着嘴发出规则呼吸声的孩子可爱得
令人有一口咬下去的冲动。
他乌黑而柔软的发丝在岬的指缝中流泄,自然地散发出一股洗发精的香味。岬轻抚着他光滑的脸颊,感受着那温暖的体
温。
他小心翼翼地不要惊醒城太郎地起身,把灯关掉。室内瞬间整个暗了下来,等到眼睛慢慢习惯漆黑之后,岬注意到透过
薄薄的窗帘射进来的光线。
都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了,外面仍旧车水马龙。
用微薄的薪水租来的这个房间不但位于交通量大的道路旁,还相当靠近风化区,怎么想对于孩子来说都不是个适合居住
的好环境。
但是在附有卫浴设备的条件之下只有这里最便宜,无可奈何的岬只好凑合一下。
就算自己只有高中毕业能拿的薪水有限,但是只要夫妻一起工作的话,好歹最起码的生活也维持得下去……想到这里,
岬突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
他想到自己那个温柔又好强,喜欢把“没关系”挂在嘴上的妻子萌实。记忆明明还如此鲜明,但是萌实却已经不在人间
了。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的岬赶紧擦擦眼角。
岬回想自己截至目前为止的人生,虽然不是太好也没有烂到悲惨的地步。他在城太郎这个年纪时双亲就因为车祸去世,
不过负起养育责任的外婆却待他非常好。
然而跟母亲的弟弟,也就是自己的舅舅处得不太好的岬,因为反抗而曾有过一段堕落的时期,然而在遇到萌实之后,就
已经把偏离的轨道修正过来了。
他不觉得自己十八岁结婚太早。他想早点把喜欢的女人占为己有,也很想拥有孩子。缺乏与家族一起生活记忆的岬,急
切地希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温暖家庭。
但他好不容易实现的愿望也不过维持了五年光景。萌实在二年前的冬天去世,原因是脑瘤。就医时一切已经太晚,癌细
胞已经扩散开来。
然而期望妻子即使能多活一天也好的岬劝萌实接受了手术。
不管是手术或住院都需要大笔花费,岬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到处筹钱,他最后的一线希望只有放在
那小时候就被祖父带走,而从此音讯不明的哥哥身上。
在父母双亡后,岬和哥哥仁就被寄养在外婆家。但是半年之后仁就被祖父那边的人给带走了。当时的岬六岁,仁十一岁
。
因为父母是私奔早婚,所以岬和仁完全不知道原来自己的父亲是大富豪的儿子。
在面对要求带走兄弟其中一个的祖父时,外婆以“兄弟怎么能分开住”为由拒绝了。结果祖父向舅舅就职的公司施压,
威胁如果不把孙子交出来的话就要让他失业。
在祖父和舅舅的双重逼迫下,外婆不得已只能含泪把其中一个孙子交给祖父。祖父刚开始是想带走岬,但是因为岬的奋
力抵抗所以就带比较乖巧的哥哥离去。
在岬的记忆中哥哥是个非常温和的人。在他被欺负的时候总会挺身维护他,也经常陪他一起玩。所以当两人分居两地时
,对岬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祖父把仁带走时曾说“我会负责照顾仁,你就当作从来没有这个孙子好了”,连联络地址和电话都没有留下,岬即使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