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赋 上————宋颖
宋颖  发于:2009年0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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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不想你担心……

  低回的声音宛若还在耳旁环绕,那人眼里满满都是无忧笑意,可所有发生的一切真实,独孤炫却都是瞒着他的。

  不想他担心,此情此景,叫他如何不担心。

  “魏岩霖究竟想做什么?”

  “还用问吗?当然是推翻皇帝,夺帝位……天子宝器,谁不想?”

  独孤贤苦笑。

  “他也太天真了,陛下不在,难道这天下就成了他魏岩霖的了!荒唐。”

  “所以把八皇子独孤叶推出来,再加上净的协助,以助独孤叶成正统的皇位继承人,可净也知道独孤叶的底细,他应该不会支持那个人。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本王想不通这点……  唉,今日我们能保得住独孤氏的江山,可不一定能保得住皇兄的命……那些人,断不会让他活着的。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站起身,看着缓缓西下的夕阳,独孤贤眯起眼。

  今天的日光,好像有些刺眼。

  正欲行,耳旁却听到迟疑的一唤。

  “这酒叫什么名字?”

  回头,看到的是谢默嫣然的笑脸。这时候他还能笑出来,说不诧异是骗人的,独孤贤心一动,脑子里飘过了什么,又什么也抓不住。

  “这是净新近酿的酒,其色如朱砂,唤作“丹朱”。”

  酒色如焰如朱,映着如火的夕阳,如血。

  ******

  待到谢默与独孤贤到了尚书省官署,正遇上独孤冥。

  看见是他们,独孤冥眼一亮,他跑上前去,拉住谢默的手。

  “先生,我找到铜盆了,可是……”

  突然想起,他只找了个很小的铜盆,却没找敲盆的东西,尚书省内地面平整,连块大点的石头都没有,先生拿什么东西去敲啊……

  一下子沉默了下来,谢默弯腰对他轻声道。

  “无妨,敲盆的东西我有……”

  独孤冥目瞪口呆的看着谢默从腰间拔出记事上奏用的象牙朝笏,掂量一下,伸手拎起冥手上的小铜盆就往前走去。

  “用象牙朝笏用来敲盆子,太浪费了吧!”

  冥喃喃,眼见独孤贤对他笑。

  “事急从权,事急从权……”

  话音未落,乱七八糟的铜盆声就已经响了起来,像是没有节奏的破锣之声,难听得叫人忍不住捂起耳朵。

  不用想,这一定是先生敲的,先生敲盆的技术,好像和他下棋的本事一样奇烂无比。可冥实在不懂,为什么他家先生敲盆的技术这样差劲,可为什么先生的琵琶,又弹得宛若仙曲。


  想着想着,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再抬头,独孤冥发觉这样乱的声音倒很有效,乱哄哄的场面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刹那,独孤冥发现身边的信王独孤贤神情在霎时沉肃了下来,他握住冥的手,分开众人走上前去。

  独孤冥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在尚书省的官署前,他见到了全朝的精英大臣,无论是他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

  认识的人很多,不认识的人同样很多。

  主持大局的是尚书左丞蓝成式与信王独孤贤,谢默在一边静静地听,冥见他不时举头凝望天色。瞧见先生眉头紧锁,冥知道他很担心父亲。

  忍不住,冥悄悄的伸手,握住谢默的手。

  他年纪还小,没什么本事,可或许,或许他可以给先生一点安慰。

  谢默怔怔地看着他,微微一笑。

  谢默的笑很好看,就像平时的他,可在下一刻,他突然放开冥的手,拔出因为敲盆而少了一角的朝笏朝户部侍郎段延龄扑过去,手拿朝笏狠击段延龄,嘴里还不停的嚷道。


  “唐殷秀实笏击贼臣,今吾朝笏击奸臣……”

  在场的大臣们拚命劝,有人把谢默拉下来,有人递字条给他,也有人叫他不要冲动。只有冥不去拉,他一点也不想劝阻。

  他没见过谢默这样冲动的样子,可他明白先生的心情。

  段延龄提议先立新帝人选,或向叛贼妥协,这是谢默无法容忍的事。谢默为人温和,可他心中自有法度,任何人触犯到他心中法度,他不会善罢甘休。

  方才人心慌乱的时刻,谢默告诉他说,他的父皇一定不会有事。

  也许这只是个无望的想法,毕竟无人知道现在宫中的情势,可独孤冥看着谢默的眼睛,里面有虔诚的亮光。

  在蓝成式与信王独孤贤安排人事调度,大致安排妥当该做的事后。冥看见谢默对蓝成式说,要想办法救父皇。

  蓝成式却对他道,如今是如何稳定局势,确保京畿不发生动乱才是最要紧的……

  “那么,陛下的安危就可以放在第二位吗?

  谢默语气很激动,冥觉得他的手都在抖,他浑身都在抖。

  蓝成式静默无言,谢默求助的眼瞧向信王,信王也避开了他的眼。

  “他不会有事的。”

  谢默不停地摇头,照这两人的意思,是不打算救炫了吗?

  独孤冥突然觉得很不忍,他觉得先生的眼色好绝望,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肯信任他,肯帮助他。

  父皇是天子,他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为君为父,为什么大家此时都不想怎么救他的父皇。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皇帝没了可以再立新的,皇朝的根基不能动摇,目前第一要务是稳定民心……你也别替他操心,有的事天定,你我都无可奈何。”

  耳闻信王独孤贤小声在谢默耳边说的话,独孤冥听得清楚。

  这时冥觉得父皇其实很可怜。原来人所称道英明神武的父皇,竟不是不可代替的。

  而谢默对着独孤贤笑了。

  他开口,一个字一个字,与信王独孤贤说话同样小声。

  “他未必会死,就算你说他不会活着,魏岩霖也不会允许他活着。可他不一定会死啊!你们都可以放弃他,我不可以……”

  谢默与独孤贤的眼睛对视,独孤贤无言,谢默笑得就像平时的他,笑颜如三月的春光,那样灿烂。

  “他很好,我可以不管,如今他不好,也许只有他一个人在苦苦支撑,我不能抛下他不管……”

  是的,想起那个待他很好的人,什么人都弃了他,只有那个说永远不弃他的人,谢默无法不管他。

  将他手执我手,如结,握成扣。

  结如相思结,扣若同心扣,独孤炫待他真心,谢默以真心回他。

  其实,他不是不懂得那人的心意,只是大半时间,谢默装作不懂。

  有一种感情,知道得越多,感觉便越沉重,会让人想逃。

  可离了他,心却会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他已恋上了在那人身边所有的温暖,离不开,弃不了。

  他的神色让人心惊,只是刹那的恍惚,谢默心里似乎已作了决定,他打算做什么?想到自己兄弟的个性,独孤贤其实不相信他会有危险,可谢默什么都不知道,他又不能把有些事说出来,难啊!独孤贤小心翼翼问。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进西内。”

  皇帝行在所,称大内,京城中都有三大内,为太极宫、大明宫、钦明宫。太极宫为春秋两季帝王居住所在,称为西内,也正是发生动乱的地方。

  独孤贤大惊失色,独孤冥此时紧紧握住谢默的手。

  “不行,我不许,你在这个时候进宫城去,简直是去送死。绝对不行……”

  “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做个负义的人。”

  谢默的话铿锵有力,独孤贤瞪着他半晌,居然软化下来。

  “我的话你几时听过,早知道这回你也不会听我的。算了,你要去就去,可是你一定得保证你会好好活下来。不保证本王不让你去……”

  那个人在宫里应该计划好了吧……他应能保护得了阿默,可想到那人事前的叮咛,独孤贤实在痛苦。

  独孤贤想什么谢默不知道。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命由天定,他又怎么知道呢?

  “生死由命,这个我怎么能保证的了。”谢默苦笑。“放心,我虽然没力气,好歹还有点脑子,不会轻易出问题的。倒是你,担心我就努力点,早点平定叛乱。”

  他笑道,松开冥的手。

  谢默牵了一匹马,独孤冥觉得自己不能放先生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况且父皇无论如何也是父皇,不管冥喜欢或是不喜欢,独孤炫都是独孤冥的父皇。

  父子天性,血浓于水。

  即使恨他,可冥还是打从心底关心独孤炫,现在不亲眼见到父皇的情况,冥也无法安心。

  冥扯住谢默的衣襟,谢默回头看着他。

  “先生,我和您一起去。”

  “六皇子,太危险了,您有这心意就好,人就不必去了。”

  谢默这样说,冥拚命摇头。

  “不要,冥要和先生一起去,父皇有好多儿子,而冥的父皇只有一个……”

  何况,先生,冥不能放您一个人走,纵然是父皇,他也不会允许的。

  独孤冥心想,他原本以为谢默不会同意他一起去,谢默的顽固与他的和善一样有名。

  可谢默对冥伸出了手。

  一路行进,哒哒的马蹄声象响在独孤冥的心上,耳边呼啸着的是风的声音……

  冥抱住谢默的腰,他可以听见谢默心跳的声音。不停跃动着的心跳很稳,听着让人安心。

  可冥还是觉得迷惘。

  “先生,父皇会没事吗?”

  谢默看了他一眼,他微笑。

  “陛下,不会轻易有事的。脾气这么坏,又狂傲的要命,还发誓要当古今一流的帝王。这样的人呐,哪能这么轻易出事?”

  独孤冥对谢默的话抱着七分怀疑,但此刻谢默的神情让他目眩神迷。谢默的眼神很坚定,像是怀抱着一个信念。

  朦胧中,月下香袭来,那是让人安心的,一种香气……

  ******

  一路行来,四处看到的乱兵不多。

  但长长的宫道上遍布尸首,残缺的,缺了手的,断了腿了的,甚至少了一半身躯的人,比比皆是。

  一群群乌鸦在傍晚的天空中回旋,落日在血红色晚霞的照耀下,散着凄恻的美。

  冥不敢看地下,他不敢。

  虽然他见过母妃僵冷的尸首,可是他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

  冥紧紧靠着谢默,他觉得先生温热的怀抱才是他唯一可安憩的地方。

  而谢默看着眼前这一切,他的眼睛温润,隐隐带了一层水光。

  “小皇子,这便是战争的结果。只为了上位者一句话,士兵们便拚死出力。无论胜败,死去的人都死去了,再多的补偿与荣耀都是空。战争得来的只会是尸横遍野,战争当中遭殃的都是无辜的人。”


  冥抬头看他,只见谢默双手合十,嘴里默念佛号。

  似是超度死去的众生。

  谢默温和的眉目,在落日的光晕里,有一种淡淡的光芒。独孤冥和谢默一起,合上了死者睁开的眼。

  事后想起来,这是不智的事,情势危急,他们时刻都暴露在危险之中,谢默和他却在为生前不知是敌是友的人抚上他们的眼。

  谢默说,不能让这些人就这么,连死也不瞑目地走。冥隐约觉得他的做法有些奇怪,但他什么也没说。

  一进太极宫玄武门,谢默就和他下了马。

  谢默竖起耳朵,左右四顾,带着他走。谢默走得很专心,似乎已经认定了一个方向。

  “先生,您知道父皇在哪里吗?”

  冥好奇,他问。

  “如果估算没错,他应该是在某个地方……”

  想起方才有人趁劝架时递给他的字条内容,谢默握着冥的手,这样说。

  但冥觉得有些奇怪,这一路行来太静了,乱兵看到不多,看到的尽是尸首。那些乱兵在哪里?

  那种莫名的不确定感让冥觉得心惊肉跳,他忍不住靠向谢默。

  近些,再近些,只有靠着先生冥才觉得安心。

  “小皇子,你怎么了?”

  谢默似乎觉得有点奇怪,这么问他。

  冥原本想说,他想告诉谢默他的感觉,可看到谢默一脸坦荡,他又说不出口。他无言,沉默的摇头。

  看着谢默带他走过一重又一重他走过,或从没来过的宫门,看着谢默一路上合上那些尸首不瞑目的眼,看着未干的血染上谢默朱红色的官袍。

  他们最后来到一重院落,这所院落与行来所见之处不同,有重兵把守,冥看到很多张年轻的脸,也看到自己被一把把闪着寒光的环首刀指着。

  独孤冥觉得有些怕,宫中戒备森严,可他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刀。

  谢默朝看似为首的人行了个揖,轻声道。

  “微臣乃殿中侍御史谢默,携六皇子拜见影王爷,还望这位将军通报一声。”

  通报只一会,冥觉得这段时间很漫长。

  转头四顾,这院落四围到处都种着桃树,现在正是三月中旬,桃花开得正好,淡粉色的落英缤纷,风吹来,花扑上冥的脸冥的身。

  独孤冥觉得这样的景致很漂亮,他忍不住伸手去接,没过多少时候,他已用袍子拢了半兜的桃花。

  独孤冥想给谢默看,可他看到的,是未曾想到过的场景。

  不禁,不禁松了手。

  花泻了一地,轻飘飘地泻了一地。

  冥看见,一支利箭正射向毫无防范的谢默背后。

  利器破空之声很清晰,冥想叫。

  喉咙里却像咽了什么东西,什么话也说不出。

  先生,快走,你快走……

  好想叫,好想叫,什么也叫不出。想为先生挡下那支箭,一步也移动不了。

  他就像,被什么东西定在了原地。

  冥好恨此刻的他,为什么他一点用也没有。

  惊恐万状地闭上眼,冥不忍看,他一点也不想看……

  不要,上苍啊,请告诉他这是梦一场。

  明明告诉自己,不能看,不能看,可冥却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睛,他依旧睁开了眼。

  他瞧见,他见父皇正握着先生的手。

  父皇要为先生挡箭吗?

  那一刻,冥眼里的独孤炫,很勇敢。有这样的父亲,冥觉得自豪。

  可谢默却对独孤炫摇头,还拖着他走……

  冥知道谢默力气一向很小,独孤炫也知道,所以他跟着他移动步伐。

  只这一点点,避开了那支箭。

  箭钉在了桃树上,冥看向先生,只见谢默面朝着独孤炫,一脸淘气又温和地笑。

  瞧见想见的人平安无恙,谢默觉得自己的心也放下了一半,忍不住,笑意浮上脸。

  温煦的笑颜淡淡,看在独孤炫眼里却是一阵恼怒。这家伙现在进来简直不要命。他居然还敢对他笑,还说。

  他还敢说——

  “要是给你添麻烦,我来做什么?”

  独孤炫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手抓着谢默,一手抓着冥,像拎猫儿一样把他们抓进了屋。

  谢默一直在笑,他瞧着看来毫发无损的独孤炫,一直在笑。

  进屋之后,独孤炫上下打量他,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身。本来想骂谢默欠思量,可看见那张怎么看都显得挺无辜的笑脸,独孤炫又骂不出口。想了半天,开口只一句,淡淡的。


  “你怎么来了。”

  谢默微笑。

  “就是来了啊!”

  “就这样的理由?”

  独孤炫像是很不满,他瞪了谢默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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