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赋 上————宋颖
宋颖  发于:2009年0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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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的语气极低,瞧了我一眼,像是很不满。

我莫名其妙,陛下在气什么,让叔父跪的人又不是我。

“只是发烧,会昏迷那么久……”话未完,就被陛下瞪了回去。

“君阳的肺也不是很好,天气太冷,加重了他的病情。”陛下不是很情愿的,向我解释。

但陛下毕竟是陛下,这些事他根本无需说给我听。正在奇怪,他又说道:

“你回去,把朕的话一字不漏的重复给谢岷听。君阳如今只剩半条命,稍有差池,那个所谓的卜卦就会成真。他要是真心疼自己的弟弟,就别再折腾他了。他的身体,可经不得折腾。”


谢岷是父亲的名字,虽然父亲对我不好,可是陛下这么轻率直呼父亲的名字,我还是有点不高兴。直呼一个人的名是很不礼貌的行为,虽然作为一个皇帝而言,他叫一个人的名也不算什么。


“陛下不能当着我的面,这样直呼父亲的名。”

“朕难道叫不得谢岷?”陛下的脸突然凑近我,淡淡的问,眼神里却有一丝火光。

“是,在人子面前直呼他父亲之名,不当。”我脱口而出,就算陛下杀了我也不怕。我以为他会恼,却不料陛下竟朗笑出声。

“不愧是云阳谢家人,脾气性格就象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当年君阳第一次上殿面君也是如此,甚至比你更胜一筹。”见我疑惑,他又道。“朕不过只是叫了他爹的名讳,这家伙竟然在大殿之上,群臣面前当面哭给朕看,让朕尴尬的差点下不了台。”


“陛下本来就不该直呼祖父的名讳,何况……”我顿了顿,偷偷看他,陛下脸上倒没有什么异常。见我看他,陛下说话了。

“朕明白,云阳谢家宗魏晋古风,最忌别人直呼长辈名讳。”

只说了一句话,陛下就不说了。可他既然知道,为何还是照犯,瞧着陛下倨傲的面容,我闷闷。我也知道他是皇帝,指望一个皇帝向我道歉不太可能,也许,他也从未试过向人赔不是。


“……”

于是我只是无言,陛下则不动声色的换了个话题。

“你好象很不喜欢君阳啊!”

“没有。”

真的我也不承认,何况连我自己都理不清楚自己的感觉。呐呐的开口,却看到某人一脸如狐狸般的笑。

“朕想也是。”

听到这样大言不惭的话,我气结。

“陛下未免武断。”

也许初生牛犊不畏虎,即使在陛下面前,有时我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话一出口知道要糟,心里咯噔一下,再抬头,陛下的神色果然不太好。

“武断?当初是谁硬是赖着朕的君阳不放!!”

“我不知道。”

“你忘了你小时候,君阳抱过你吗?”

“我不记得。”

我抵死不承认,对这我也实在没有印象。见我如此,陛下笑了。

“你小时候特别喜欢君阳抱,一离开他你就开始哭。”皇帝摇头。“那个时候你才两岁,却喜欢把君阳粘得紧紧的,那段日子朕整天想着就是怎么离你远点……”

“叔父见过小时候的我?”

我好吃惊,不由狐疑的问。

“十年前朕和他回来过一次。那时君阳父亲还在。”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微风轻卷过湖水,泛起淡淡的波澜,而此时陛下的神色,却显得越发柔和。

“朕啊,可是千托万求他,他才答应让朕这——他说是丢人现眼、毛手毛脚的皇帝住进来。朕从来没被人这般嫌弃,可是看了他淘气的笑,却什么都忍了下来。也是在这听雨榭,朕和他一起看日出,看月升,数星星,听雨声……”


象是回忆起了什么。他的话不象是对我说,倒象在自语。

“那个时候的君阳好活泼,虽然足已半废,成天还是拖着朕东溜达西溜达,一点也不安分守己。又很爱赖床,还爱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他和朕说好要一起看日出,结果第二天早上却爬不起床,朕死拖活拖的把他从床上拖出来,他还踹了朕好几脚,咬了朕好几口。这么多年,连你都这么大了,可他,连一点进步也没有。”


言及于此,陛下摇了摇头,但他脸上看似无奈的表情里,却带着春风般柔和的甜蜜。

“那叔父不是和小堂弟一模一样了吗?”

突然想到和皇帝的形容如出一辙的小堂弟,我突然很想笑,连沮丧和失落的情绪,都亮了那么一点点起来。

这几日我虽不常见叔父,却经常见到那小小的身影。叔父病了,父亲全部心力都在叔父身上,哪得闲暇照顾那对母子。

而从他们身上,我总是想起我自己,于是我每天都去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因此我也知道,小堂弟——谢庭的事情。

不料提起我那小堂弟,陛下神色竟气愤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别和朕提他,这孩子仗着与君阳有血缘关系,老是缠着他不放。”愤愤不平的小声嘀咕,陛下当真很气愤。

“还有萧月仪那个狡猾的女人,现在还不肯对君阳放手。明明都已经是出家人了,还老是偷溜出来看儿子,还顺便探访君阳。探访探访,谁知道这女人是什么意思?偏偏朕拿这母子俩还一点办法也没有,……”气呼呼的,皇帝眼露凶光。


萧月仪,就是那位世人所说的,出家作女道士的那位女子,小堂弟的生母吗?

听陛下所言,那个女子,也应当是不凡。至少,能把陛下气成这样又没办法的,就很了不起。我突然对这未曾谋面过的女子起了一层淡淡的钦佩。

为什么连在叔父身边的女子,皆这样的不凡。我不由开始思索,但我没接着问陛下,只是小声言道。

“再怎么说叔父也是小堂弟的爹,陛下这样态度,不好吧!”

我淡淡的说道,陛下也实在不太象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和他说话,其实也挺有趣的。

“那又如何,他是朕的君阳,不是别人的君阳,为何朕还得与别人分享他。朕没有这样的雅量,朕也没有与人分享的心胸,和个死人抢君阳的心已经够烦的了。再多一个朕哪里吃得消?”


小声又小声的嘀咕,到了末尾几字,陛下的声音轻到我几乎听不清。

“……”

我又无言。

“你这是什么态度?”

陛下一脸不满,而我叹气。

“陛下很喜欢叔父吗?”

这不是废话吗?

陛下的眼神如此告诉我。好吧好吧,看来是非常喜欢,我又叹气。

“那,陛下所言,那个死人指的是谁?”

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自己该说些什么,脑海里一下子蹦出陛下所言的“死人”。虽然很想当作自己听不见,可是好奇心始终还是占了上风。我大着胆子问出声,没想到陛下一脸阴沉,瞪着我,一言不发。


“那个人是谁你无需知道,总之君阳是朕的,就算是朕西归极乐,朕也要带着君阳去。”

我不曾想到,自己一句无心的话语,会带来陛下如此激烈的反应。而我此时方才发觉到一点,与叔父的遮遮掩掩不同,陛下认为他与叔父的关系倒是光明正大,言语里无一丝的犹疑。


听了陛下的话,我吓了一大跳。

普通的人,假使他们相爱,一方死去,不是应该祝福另外一方幸福吗?而陛下,竟然要所爱的人殉葬。我知道他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因为他的眼睛,很认真也很严肃。

“这太不公平。陛下可曾想过叔父的想法?叔父难道愿意死吗,叔父是人不是可以让陛下随便玩弄的物品!”

我知道我的话过激,天之骄子的皇帝可能会发火,虽然心里对叔父依然有不满,可是他毕竟是我的血亲,我又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听到这么残酷的话语。

“就是因为朕爱他,所以朕不能丢下他一个人不管……”

未若我想,陛下没有发火,深邃的眼睛里尽是深沉。

“君阳是个很害怕寂寞的人,如果朕留下他一个人走,那才是残忍。爱上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你还太小,你不懂看不到自己所爱的人,如果不在这个世界上,会有多么的痛苦。”


陛下拍拍我的头,注视着我迷惑的眼,他微微的侧过头。

“君阳已经尝过一次那样的痛苦了,再让他经受一次,他根本没办法负担的了,朕怎么忍心让他再那般的难过。人人都以为他为天子宠臣,意气风发,过得很好。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有一半是空的。你不了解你的叔父……”


话到尾声,陛下的语调突然得意起来,好似他才是这世上最了解叔父的人。那般的得意洋洋,我忍不住冷冷的丢出一句。

“陛下就很了解叔父吗?”“你最喜欢你叔父哪个地方?”

他没有回答我,却问我一个问题。

“眼睛,叔父的眼睛好漂亮,和祖母一样,都是流光溢彩的‘天苍眸’,让人一见了就喜欢。”

陛下问的太突然,想也不想,我答道。那天雪地里的叔父,给我印象最深的地方,就是叔父那双眼睛。待回过神,我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话,顿时懊恼的闭上嘴巴。

再看陛下,他的眼里都是笑。似乎在说,你还说你不喜欢你叔父。我困窘的撇过头,却又被他话所吸引,又把脑袋转了回来。

“朕和你不同,朕喜欢的是君阳的勇气。”

···

方才陛下微笑着点头,我以为他的想法和我一样,而他却悠然神往的告诉我另外一个答案。

“勇气?”

我不解。

“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敢在半夜三击‘惊雷鼓’,硬生生把好梦正酣的朕从床上轰下来,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他怎么会没有勇气?”

陛下的笑颜突然有点苦,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惊雷鼓’?”那是什么东西,只是敲鼓,也能叫勇气吗?

我不明白,陛下叹了一口气,对我解释。

“‘惊雷鼓’,立于皇城门口。天下人,只要是我中略子民,都可以敲,都有资格敲。只要是敲‘惊雷鼓’的人,无论是谁都可以谒见朕。‘惊雷鼓\'响,无论朕在做什么重要的事,都要停下出来接见击鼓的人。因为如不是有天大的事,不会有人去敲这‘惊雷鼓’。”


“那敲这鼓的人不是很多吗?”

天底下想见皇帝的人可多了,自然想求皇帝给帮忙的人更多,那陛下一定很忙。我偷偷瞧着这自己想来应该很“可怜”的陛下,却发现他在摇头。

“错了!我宁朝取得中略天下近一百七十多年来,只有十五个人曾去敲这‘惊雷鼓’。”

“咦?”

这么少吗?我吃惊的抬头。

“朕岂是这么好见的。敲‘惊雷鼓’,自然可以立时见到朕,可是击鼓的人也要走过一段由针板所铺成的路。有很多人,还没走完针板路,就因流血过多而昏迷,此后再也没有醒来过。且即使走过了针路,朕也不一定会准许那人的请求。天底下的人,有几人这么傻,肯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陛下感慨,低声说道。

我默然无语,低下了头,突然想起方才我所见到的场景,叔父脚上那一排排似针孔般的灰白痕迹,还有他慢如龟行的脚步,心猛然一惊。

“陛下说叔父敲了‘惊雷鼓’,难道叔父,就是走了针路才见到陛下的。”

见陛下点头,我吃惊的捂住嘴。

老天!

这怎么可能!!

“那天他所走的针路,还比别人都要长,因为朕当时的心情不好,好不容易才歇下。突然听到世宁说有人敲‘惊雷鼓’,朕气极了,于是吩咐宿卫将那针路铺长一些。直到朕升殿,才发现击鼓的人是君阳,可那个时候已经太迟了。朕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吩咐撤去针路,规矩是不能破的,即使朕为皇帝也一样。”


陛下有些感伤,他的话里有说不出的歉疚。而我关注的不是陛下的反应,而是那时的叔父。

“叔父都不害怕?他不怕疼吗?”

想到那样的密密麻麻的针路,闪着寒光的针尖,我都觉得毛骨悚然。那时的叔父,怎么会不害怕呢!他为什么要走那针路,他为什么要走?

“他很害怕,其实他一点也不勇敢。朕看得很清楚,他盯着那条长长的针路,脸色苍白的和纸没什么两样,肩微微的有点哆嗦,拳头握得紧紧的,唇上连血都咬了出来。”


“那个时候君阳还很小,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朕见他那么害怕,也实在不忍心他受这种罪,于是破例打算让他回去。反正他有事可以上表向朕奏事,没必要来走这针路,可他却拒绝了朕。他说有事要见朕,请朕听他说话。”


“那后来呢?”

一颗心就象要跳出来一样,我紧接着问。

“那天朕的心情真是不好。朕谁也不想见,谁的话朕也不想听,朕拒绝了他的请求。朕那天为什么要对君阳说,要向朕奏事便得走针路,所谓规矩,不能破。”

“朕没想到这个年少而单薄的孩子,会真的去走那针路。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咬着牙,依然是微颤的肩膀,而他却毫不迟疑的走上针板。君阳开始走得很快,后来渐渐的慢了,朕看到那条针路上都是血,君阳的白袜子变成了血红色,像是流也流不完似的一直不停的流着血……”


陛下的声音低了。

“开始他的脸上还有笑容,后来他的脸色越来越差,走完针路的时间其实很短,可当他走完最后一步,整个人已经撑不住了,他就这么倒在了地上。那样的时候,他脸上还有笑,朕脸色都开始发白的时候,他却在对朕微微的笑。”


“可那个时候,他已经站不住了,而朕也吓坏了,朕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朕叫来太医想为君阳治疗,可是他一概摇头,他只要朕听他的请求。”

“叔父请求陛下什么?”

“你知道吗?君阳敲‘惊雷鼓’走针路来见朕的理由竟然是他的下属,一个犯事被捕入刑部大牢的下属母亲病危,想见她儿子一面。君阳竟然是为这种小事,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来敲‘惊雷鼓’,他来见朕,不是为了自己,而为了这样的一件小事,他的腿都可能废掉!那个时候朕觉得他就象个傻瓜。这样的事太不合情理,朕怎么可能答应呢!”


“陛下?”

我着急的问着,问着。接下呢,接下来陛下又如何。

“朕忘不了他那时的神情,他见到朕听到他的请求之后愕然的神态,他见到了朕的不以为然,还有一旁众人窃笑的声音,他都见到听到,可是他的眼神好坚定。”

“他只是紧盯着朕,像是在祈求朕答应他。那双眼睛里闪亮着勇气与无所畏惧的光芒,朕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朕的心所受的震撼。那时朕也正逢朝中的权力斗争,朕很累很累,累的都很想放弃的时候,却让朕看到这个只有十五岁的孩子身上,所散发出的勇气。”


陛下喃喃自语,他瞧着我,露出一抹悲哀的笑容。

“某种意义上说,是君阳救了朕。因为他的勇敢,让朕对自己的未来也有了信心。朕答应他的要求,可那天以后,朕虽然治好了他脚上的伤,可是他再也不能跑了,甚至连走路都成问题,他根本就没办法走快,那针路毁了他的脚……连他的身体,也因此变得极为虚弱,他老是生病。朕身为天子,却也救不了他,救不回他的身体,也救不回他的腿。可他却总是笑着和朕说没关系。”


“叔父真的不介意吗?”

我问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时候,在别人都不注意的时候,君阳老是看着自己的足发呆。有时候他总是一个人静静的,看着窗外的人跑着跳着,他的眼神渴望的看着别人行动自如的样子,而他只能一个呆在屋子里。他怕给人添麻烦——因为他不良于行,走到哪里都得有人跟着,他什么都不说。而朕带他走出去的时候,他的眼睛会发亮……”


我突然不忍,我突然不忍再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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