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之传说——姜夕
姜夕  发于:2011年0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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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强烈的建议伊亚也去见识一下塔哈干沙漠的新都,所以他也跟着我们一起离开了衣吉塔。
我离开的时候,看着已经恢复了欣欣向荣的衣吉塔,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我在心里说,别的,我的母亲,你的儿子离家远行,再也不会回来了,永别了啊,我最心爱的衣吉塔……衣吉塔……
路上牧人唱着歌,歌声在辽远的大漠上空飞翔,我们的车队和歌声一起,渐渐远去。
* * *
在即将成为新都的泰内瑞城里,我见到了劳朗和伯拉尔。我和他们一一拥抱。
御医还会时常来为我诊视,对于我的身体状况,恐怕辛沙和我自己一样清楚,也许因为如此吧,他看着我的眼睛里,

总是压抑着巨大的恐惧。
有一天,他对我说,御医告诉他,泰内瑞的老王恐怕就要病逝了,他想要我跟他一起前去。
老王的名字是赛义德,其实是我和辛沙的叔父,泰内瑞掌权的是他的二子。辛沙攻入城中时,在宫中见到重病在床的

他,于是令人好好照料。这件事,我是知道的,我也时常去探视这位叔父,只是没料到这么突然,他就要离开人世了


就在那天午后,宽大的王宫房间里,我和辛沙一左一右,听一个垂死的老人,喃喃地讲述着他一生的故事。我们仿佛

亲眼看着那些宏伟的事迹,惊心动魄的瞬间,是如何地慢慢化成一具将死的躯壳,在这里苦苦挣扎。
在他的床边,我忽然明白了,时间才是这里永远的胜者。我们没有办法斗得过他。
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在这片沙漠里,谁会在乎一个男人曾经被可笑地被另一个男人占有,然而他却又爱上了他?
历史只是模糊的影子,后世流传的名字其实空洞。
不管是如何开始,我们已经相爱,这是连我们自己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在赛义德叔父的床边静静地凝视着对面的辛沙。他俊朗的面容沉浸在一片伤痛之中。
我在心中郑重地对他说,“我——爱——你——”
我很想问他,你听见了吗?但是我没有,我只是默默地把这句话收在心底,当作我已经无声地给了他的承诺,然后一

个人慢慢起身,离开了赛义德叔父刚刚去逝的房间。
我沿着巨大的回廊慢慢走出木丹宫,这座宫殿是塔哈干沙漠中名符其实的瑰宝,于上百年前用花岗岩、斑岩和大理石

建成,是一座长方形的建筑,两翼建有高大的塔楼,巨大的水池位于庭院的中央。宫殿的顶层覆盖以透明的石片,透

过石片可以仰望空中景色,在我年幼的时候,经常在顶楼观察璀璨的星空。
我一向喜欢这里,也一直对这座宫殿念念不忘,经常想起我在这里渡过的快乐的童年时光,可是这天我却一直觉得气

闷,很想到外面的高处去走走。
后来不知怎地,我一个人游荡到了泰内瑞北面的城墙上,那时已是黄昏,将落的夕阳在地平线上散发着晕黄的光芒,

将巨大的城墙照得一片辉煌。我伫足良久,在那一刻,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个过客。
亲眼看着夕阳慢慢沉没,我转过身想返回王宫。在我背后那空荡荡的城墙上,立着一个人影,夕阳的余辉斜斜打在他

的身上,在地上拖出细长的影子,显得说不出的萧瑟。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了。
我们长久地对视着,彼此之间忽然都强烈地体会到一种黯然滋味。
* * *
不久,新王在泰内瑞的木丹宫登基,称为泰内瑞王朝。
泰内瑞王朝随即颁发了一系列新的律法,在全境之内减轻赋税为原来的三分之一,同时提倡各族通婚,凡各族之间有

争斗的,一律依国法裁决,严禁私斗。
律法一下,民间一片欢声,辛沙的政务相当繁忙,伊亚也被我踢去跟他学习。我自己白天常在城内著名的克拉白神庙

中,与已在庙中成为大诗祭的伯拉尔闲谈,我们经常讲起从前的很多事,心中早无芥蒂,我非常快乐地,享受着他美

妙的声音和怎么也听不腻的故事。
在夜里辛沙和我总是互相拥抱着入睡,他经常温柔的亲吻着我,但我们不发一言,不论是对于过去,还是对于未来。
那天,在克拉白聊着聊着,伯拉尔突然沉默起来,过了半晌,他告诉我说,他即兴做了一首诗,题目是《时间》。
他把整首诗读给我听,诗的内容是,
超越爱与恨,希望与恐惧
他漠然无感,纯净澄洁
世代如尘裏的年月般逝去
年月像掌中沙般滑落
只有他高翔天外
俯临一切,经历一切。
他慢慢地吟出这首诗,我和他两个人静静沉默了很久。也许这世上的感悟总是无独有偶的吧,我不久前才领悟到的,

关于时间的无限,竟然被伯拉尔用诗歌表达了出来,我心中非常感动,觉得像是经历了一场,关于灵魂的共鸣。
就在那天,他对我说,“你还记得吗,我曾经对你说过,美是不分男女的,”我点头,他看着我的眼睛,慢慢说道,

“还有一点,爱也是不分男女的。”
我黯然,慢慢把头转开。
伯拉尔,你说得太晚了,这一点我已经明白了,只是这世上仍有很多我们还不明白的事,也许有一天,你今天所作的

这首诗,能够给我们一个答案吧。
* * *
一个月后,哈查从玛里达来朝贺,辛沙在木丹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招待他。那天大家都喝了一点酒,到夜深的时候

,我也有点微醺之意,于是就先离开了。
我顺着回廊走了没多久,突然从柱子后面撞出来一个人,差一点跳到我身上,那人一下把我抱住,一边还在嘻嘻地笑

着。
从他一出来我就知道是伊亚,我已经好久没跟他好好亲近一下了,从前在衣吉塔时,我们倒常常并榻而眠,现在他每

天也都很忙,不过他总会在傍晚时分前来看我,和我坐着谈一会儿什么,可是不一会儿辛沙就会回来,伊亚不好久留

,每次都匆匆离去,我心里对他是有一点愧疚的。
我顺着他撞来的方向,背靠在墙上。他身上传来淡淡的酒味,可能喝醉了吧。我有点好笑地看着他赖在我怀里乱蹭,

还用手挠我的痒,我一边笑一边躲,叫他,“伊亚,喂,别闹了,快停下——”可是他真的醉得很厉害的样子,酒醉

后滚烫的脸颊朝我面上粘过来,我歪着头躲,却在发现他的嘴唇在轻轻地亲吻我的脸颊时,蓦然愣住了。
感觉到我的僵硬,他的脸慢慢、慢慢地抬起来,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双那样深著而痛苦的眸子。
我知道了,不需要任何语言,我已经深深知道他为了什么而痛苦着。我伸出双手,把他重新抱在怀中,感觉到他伏在

我颈边默默流下泪水,我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后来,在那天夜里,他在我梦中问我,“你真的不能爱我吗?”脸上是一副已经知道答案,但忍不住还想追问的、小

心翼翼表情,让我的心一下子拧疼起来。
我会一生记得他对我说的话,记得那时我们并肩坐在回廊的墙角,他问我的,“你还记得吗,你离开我的时候,对我

说,很抱歉,只做了我一夜的俘虏。”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接着说,慢慢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是你一生的俘虏。”说完,他对我一笑,然后几乎是仓促地、把眼睛移开

了。
我仰头望着回廊外的天空,用了很大的力气,伸手把他的头揽到自己怀中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在说,“我说过要你等我三年的,可是三年还没有过去,你已经离开了。”他控诉,“你骗我

,你骗我!”
我轻轻拍着他的头,把他的头发绕在指尖。
我说,“是,是我骗人,是我不好,”我的眼睛慢慢地湿了,“伊亚,你也知道,三年……太久了……”
* * *
夜晚很快过尽,白日降临。新的王国百业待兴,到处是一片繁荣景象。
我连着几日在木丹宫里发呆,后来徒步去了一次克拉白,在神殿外看着繁忙但面容恬静的伯拉尔,微笑着在心中与他

道别。
伯拉尔,我相信你已找到你的地方,现在我要去找我的了。
夜幕降临时分,我信步走出了木丹宫,在夜晚的泰内瑞的街道上漫步着,一点一点地朝城外走去。
我走得不快,但月上中天时,我已经离开了泰内瑞。回头看看,城市已经只剩下夜色中模糊的影子。我刚想转身继续

前行,身后传来了迅急的马路声,听起来,正是朝我这边来的。
马上的骑士是劳朗,马后还牵着一头骆驼。他从马上跳上来,一言不发地从马背上取下一件衣物,二话不说先披在我

身上,我一看,原来是从前在军中的时候,辛沙送给我的那件皮裘。接着劳朗把骆驼的缰绳放在我手里,他再三看着

我,我知道他很生气,但他到底平静了下来说,“这头骆驼是……是他特别选的,脚程不慢,又跑得特别稳,你步行

到底还是会累,骑着它,应该不会影响伤口。”
他说完,翻身上马,几次想走,又几次回过头来看着我,月光下看得分明,这个男人眼中的泪光。
我看着他终于离去了的背影,这个世上的生离死别啊,总是让人如此不舍,如此伤心。
正因如此,我从不告别。
我骑上了那头骆驼,开始了我漫游沙漠的旅途。
我曾经以为,保护衣吉塔是一件我活着多久,就要负担多久的责任,所以我对于这个世上更多其它的事,都是绝少好

奇的。
然而突然之间,这件事有人替我做了,而同时,我的生命之火也在渐渐熄灭。
就在某一个刹那里,我知道了,我不能在木丹宫中慢慢死去,所以我离开了。我要在这片生我养我,令我为之几历生

死,倾注了我全部的热爱与激情的土地上,在这片沙漠里,让时间展示给我它最美丽和最真实的画卷。
生的意义,难道不是正在于此吗?
一日又一日,我越走越远,我去过的地方也越来越多,我亲眼看见了沙漠上的人们因为辛沙的革新有了更好的生活,

即使有些人的生活依然很穷困,但他们的眼中都对明天充满了希望。是的,希望,就是人类的一切。
一路上,我走走停停,过着简单但是快乐充实的生活。俗话说久病成医,何况我原本对医术也略通,所以一路上就以

此打发时间,帮各地各族不同的人们治些小病,当然我最喜欢与他们聊天了,也听了不少民间的传闻和故事,我一直

满足地想,要是能再见到伯拉尔,我可就有的炫耀了。
有一天,我在莫西族附近的一个村落里,听一个阿婆讲起泰内瑞王宫里近日里发生的事,她说,“客人听讲过没有啊

,有一个泰内瑞城里早先的诗人啊,叫阿希叶,他恋上了一个木丹宫里的宫女,据说那个宫女天生貌美,可是不知道

为什么,王上倒是从来没宠幸过呢,”说着,阿婆加强语气似地撇了撇嘴,接着讲了下去,“后来呢,这事儿不知道

怎么被宫内的人知道了,就把阿希叶抓了起来,投到了监牢里,那个女子又是伤心又是害怕,每天偷偷哭泣,也不敢

对任何人说。直到有一天,她哭泣的时候被王上看见了,王上就坐下了,问她为什么哭呀,那女子不知哪里来的胆子

,竟把这事源源本本的对王上说了,也很奇怪,王上听了,不但没有怪罪于她,反而对她说,相爱的人能在一起,是

上天注定的缘份,没有任何人有权利把他们分开。立刻就命令人把阿希叶从牢里放了出来了,还亲自下旨,准他们成

婚呢。”阿婆看了看我,道,“啧啧,这样的奇事,在塔哈干也有上百年没出过了呦,客人你说是不是?”
我还有点发愣,这时才赶忙点头道,“正是,真是奇事。”我微笑着在心里补充,“他以前确实从没有这么细心过。


当天傍晚,和村落里的人共享了一顿简单但美味的饭菜后,我一个人在黄昏里漫步。想起今天阿婆讲起的辛沙,我的

嘴边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的确,他从前并不是一个这样体察人心的男人,我不知道我离开以后的日子,他都是如何

的渡过,但我确实常常想起他。是的,常常,想起他,经常面带微笑地,回忆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论是伤害,痛

苦,还是甜蜜,温暖,我都一一在心中重温过。
这是我一生唯一拥有过的,可以被称为“爱情”的东西啊,不管那其中的滋味是苦是甜,我都要一再地品尝,然后深

深、深深地,用余生的时间,把他刻在心底。
* * *
那天,我在一个小村中帮一家人的男主人看病,他家年长的女儿突然流着泪从外面跑了进来,嘴里叫着,“天啊,我

们的泰内瑞王去世了,我的天啊,这是什么世界啊。”
我呆住了,之后她又说了些什么,周围的人又说了些什么,我全都听不见了,我手中的布带软飘飘地落在了地上,我

的意识一半清醒一半恍惚,我不停地问着自己,她在说什么?她说谁死了?是谁?
在这个世上,我最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被这个巨变猛地击中,一下子惊呆了。
等到我的意识稍为恢复的时候,是那家的女主人摇着我说,“客人,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你说句话呀,不要哭

成这个样子……”
我伸手到自己脸上一摸,满脸的泪水。我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了。
我轻轻推开她,向门外走去。
好心的女主人在后面追问,“客人,你到哪里去?”
我停下脚步,轻声说,“请让我安静一下。”
踏出房门,阳光一下子变得那么刺眼,我的眼睛很痛,心也很痛。我几乎无法举步走得更远,靠着墙角慢慢地蹲在地

上。
他死了。
是的,他死了。
那个爱我的,也被我爱着,但终于被我放弃了的男人,他竟然在我不在的时候,就这样自己悄无声息的死了,死了,

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我再也不能看见他,听说他,抚摸他,亲吻他,再也不能,再也不能——
我的心在绞痛,我跪倒在地上的尘土里,心中大恸,泪反而干了。
在那一刹那,我终于明白了生命与爱的意义。对感情的领悟及其失去同时到来,他的死亡才使我真正明白了自己的残

忍,对自己和他的残忍。就是那个人永远不在了,永远无法挽回,才知道原来有件事,一直想让他知道。但永远不再

有机会了。那种痛悔。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我甚至从来没有好好地告诉过他一次,我爱他,我是多么的爱他。
他心里是知道的吧。
作为男人,我无法坦然地面对同为男人的他;
作为臣民,我无法想象自己爱上身为君王的他;
而作为穆,我无法忘记曾经侮辱过我的那个他。
他知道我的胆怯,他从来不会强迫我,总是温柔地拥抱着我,在他的怀里,吻像蝴蝶美丽的双翼。
但是我终于还是离开了。我曾经以为,离开才是永恒,我曾经以为,我可以让我们之间,有一个温柔而沉默的结尾,

我曾经以为,时光漫漫,哪里来得及等到老。
然后他却先我去了。
一切的一切,都失去意义了。
我只愿能以刹那时光,再见他一面。
这具身体已渐入膏肓,就让我,就请允许我再去看他、最后一眼吧。


第十章
回去的路显得格外的长。在路上留宿的人家隔壁,有女人生产,偏巧一时找不到大夫。我虽然没替人接生过,但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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