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豹(出书版)by 小周123
  发于:2011年0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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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揖了一揖。这是缅甸本地的大礼,这些年果敢土人汉化得厉害,已经不大常见了。因为阿多能死里逃生,闯过这一
关,医生以为实在是个奇迹,亏着有神灵保佑。路家声急忙还礼,向外拜去,同谢神灵。
然而事情并不是那么的乐观,阿多昏迷了两天,消炎镇痛的药在他身上仿佛是肉包子打狗,一概没什么用处,他已经
习惯了,高烧,幻觉,但从来不出声,人迅速的瘦下去,像脱了水的黄花菜。医生对此束手无策。
路家声总是听到他屋里压到了极低的呻吟声,他怕吵到别人,本来是为了取悦人而来的,失去了这唯一的功能,唯恐
会被抛弃。
路家声替他难受,推门走进去,屋里有一种古怪的味道,他已经开始腐烂了。
消炎药不管用,细菌在慢慢的吞噬他。
他蜷伏在床上,那么的小,十六岁的男孩子,别家年少正轻狂,他什么都没有。路家声挡住了唯一的光源,屋里更显
得阴暗,他向他爬过去,仿佛一只孱弱的小兽。路家声以为他要抱住他,伸出了手,他却没有动,只是透过他的身体
呆呆的看着外面的太阳。
已经是日暮西落,阳光染了些微的血色,铺在窗台上,仿佛是绽开了大朵大朵的山茶花,阿多恍惚记得家乡门前是有
这样的花的,只是那时还太小,轻易的就被抹煞了:[我......我会得报应......]他大大的黑眼睛里水雾氤氲:[我知
道......我会得报应......]
他平日里口齿并不是很清楚,带点外乡人的口音,这两句话却说的分外的清晰,让人生出不祥的预感,路家声想起回
光反照这个词,把他的头按进怀里:[不要胡思乱想的,没有谁敢报应你。]
[我杀了他。]阿多声音都在抖,轻微的,像得了疟疾,那场席卷越南的著名的灾难,举家逃难,流离失所,终于全部
又反扑到身上来了,人生像一个莫名奇妙的圆,出来的,走回去,挣扎反覆,人人都要回到原点。[我会得报应......
我知道的......]
他抱住了路家声,把额头贴在他的手心里,仿佛这样就能得到些许的安慰,他要的不多,简直是一无所求,然而还是
注定了要被辜负:[大佬你知道的......我喜欢你......谁要我做对不起你的事,谁就该死他们都该死!]他忽然激动
起来,脸涨得通红,路家声几乎压不住他。
[他们都该死!]
[我知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阿多想起了小时候,家门前大朵大朵的山茶花,想起了牙生,眼前这个人,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杀
了他......反正......他活的那么辛苦,他不会怪我的是不是......]
[大佬你说是不是?他不会怪我的......]阿多仿佛是笑了笑,眼角处却淌下了一串泪珠。
路家声只觉得自己的手心全湿了,阿多嘴里口口声声念着的那个人是谁,他隐约也有了些听闻,阿多和杜冷和李庆后
和牙生甚至和自己都不一样,他真其切切的是一个人,这世上豺狼虎豹太多了,一抓一大把,唯独人是最少见的。
路家声长长的嘘了口气,反正他的感情是一样的不值钱,送都送不出去,只有阿多稀罕,也只是现在稀罕,因为年纪
小,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懂,他是他唯一的浮草,抓住了就不肯松手,不过倒也无所谓,既然有人稀罕,不妨就
拿去,至于以后,以后的事谁又知道呢?
路家声抽出自己的手,在阿多脸上捏了一下:[听我的话,养好了病,你喜欢做什么,我都随你。]
阿多想说你又骗我,明知道他要死了,所以肯这样的哄他,却见路家声微笑着,肤色浅淡,被微醺的目光映照着,显
得柔和而又镇定。
阿多忽然就觉得他不能轻易的放弃这个人,不能就这么轻易的把他推给别人,他不甘心,他一把揪住了他:[你不能说
话不算数。]
路家声笑了一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阿多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路家声只好跟他解释说,是情人之间的约定,阿多就放心了:[我不死......]
阿多听到情人这个词是份外新鲜的,不要说是情,他甚至都没有做过一个人,他决定了自己不能死,他要做路家声的
情人,只要有这样的一个目标,他就绝对不能死。
第七章
雨季里的空气仿佛素山藤,密密麻麻的缠了人一身。半夜里下起了雨,和着细碎的冰碴子,打得玻璃砰然作响。杜冷
一直没睡着,果敢这小地方,一草一木都瞒不过他的眼。李庆后和路家声终于是交起火来了,首先动的果然是青令大
营,这一仗打的是份外凶险,天时地利对路家都十分的不利。
杜冷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出兵,这两家两败俱伤,那当然是最好的,怕就怕路家声书生用兵,根本不堪一击。杜冷前思
后想,也拿不定个主意,偏偏路家声也是个不成器的,据说这些日子整天围着那个叫阿多的小子转悠,大有爱美人不
要江山的意思,杜冷想劝劝他,却又实在没有个立场。
倒是妮卡一直在这里面周旋,但她也明白杜冷的脾气,是最见不得女人掺和这些事的,她不想犯他的忌,又不能失去
路家声这样的大靠山,妮卡是个聪明人,路家声虽然嘴上说她一嫁杜家,就和他姓路的没了任何关系,但血源在那儿
摆着,他不可能事事都袖手旁观。果敢是一夫多妻制,像杜冷这种门户,娶四五个老婆也算常见。妮卡绝对受不了这
个,有路家声在后面撑腰的话,谅杜冷也不敢太乱来。
妮卡对打打杀杀这些事也不太懂,恰逢着杜冷的母亲过生日,世道不安定,并不想大办,妮卡在老太太面前已经是定
了的媳妇,所以得了消息,转头就跟路家声说了,这一来倒让路家声十分的为难,不去的话,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倒
像他衔了仇似的,真的去了,和杜冷见面不是份外的尴尬,他这边水深火热,他这边按兵不动,明摆是要把自己撇干
净,又何必要送上门去讨这个没趣呢?
安绿却劝他说:[去还是要去的,不然情理上说不过去,再说,这事情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不妨见了面细谈。]
路家声看着他微笑:[依你看,杜冷倒是个什么心思?]
安绿却韭不避讳,迎着他的目光说:[是人之常情,放在谁身上都会犹豫,因为动一动就是成千上百的人命,不能由着
脾气胡闹,换了大佬您也是一样。]
这倒是实在话,不过路家声暗想,如果换了他,他未必能如杜冷一般坐的安稳、袖手旁观兵不刃血到底是需要气度,
一般人学不来的。
杜冷的心肠一向都比他硬,这是一早就知道的了,但毕竟还有几分奢望,如今却连这奢望也没有了;真真切切的坐实
了,路家声首次觉得心酸,反而松了一口气,仿佛是不懂事的小孩子,这许多年来巴望着柜台里的洋娃娃,积攒钱财
,吃尽了辛苦,终于知道自己是买不起的了,从天上跌到了地上,这一跤摔得虽狠,却也就踏实了。
杜路两家的老辈颇有些交情,路老爷子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生前被缅甸全国的女性仰望,与许是桃花运走的太多,
夺了小辈的风光,路家声倒对女人爱不起来了。杜冷的母亲据说当年也是要给路老爷子的,只是阴差阳错,没能成就
姻缘,杜冷的父亲早亡,这些年路老爷子没少扶持他,但这是路家的说法,到了杜家,恐怕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路家声深知这世上的事,无所谓对与错,亲与疏,分合聚散,都大不过一个利字,没必要弄出一副挟恩以报的嘴脸来
,再进一步讲,当年路老爷子的用心,也未必就是那么单纯,谁又能料得准呢。
想透了这一关节,路家声也就坦然了,杜冷的母亲做寿,他带了些礼物,无非是玉石瓷器,名贵却没有什么用处的东
西,往杜家一来,杜冷倒也不意外,知道他必定是要来的,不但是他,连李庆后也送来了礼物,如今他杜冷是奶饽饽
了,大老远都能闻得着香气。
路家声跟杜母唠了几句家常,从屋里出来,妮卡跟了他几步:[小叔叔。]
[啊?]路家声恍然回过神,见妮卡出落的越发明丽,也就笑了一笑:[怎么?]
[你们的事我也不大会说,不过......]
路家声明知道她要说什么,偌大一个杜府,不会有人听不到,只要放任她说下去,依杜冷的脾气......路家声还是微
笑着打断了她:[杜冷不喜欢女人管他的事。]
妮卡立刻噤声,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正想开口,路家声却已经走远了,她跺了下脚,觉得这人实在不识时务
,死到临头还要摆着臭架子。
路家声却看得透亮,这些人的心思,正所谓人不为已,天诛地灭,古人的话真正是一针见血,让人遍体生寒。他缓步
走到了葡萄架下,郁郁葱葱的绿叶,铺展开来,极密致,看不见一丝缝隙,上面挂着细微的水珠,仿佛不负重苛,出
了一层的细汗,路家声替它劳累,看了一会儿,就有些倦意。
[这架葡萄长了四十多年了。]
[怪不得这样的丰盛。]路家声回过头,杜冷穿了件花格子衬衣站在入口处,他的品味总是这样的让人不能恭维,但胜
在个子高,在果敢人中真算得鹤立鸡群,穿什么都让人眼前一亮。
杜冷琢磨着他的来意,有心让他先开口,故意不去提正事:[是呵,当初也是疑心活不下来的,哪想到以后就这样的争
气,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路家声微微一笑,难怪世人最见不得小人得志,果然是有道理的,但也不想戳穿他:[说的是。]
杜冷听他就这么一句话,没了下文,也沈住了气,不再开口。
路家声也不想说什么,天地万物,忽然间静了下来,两个人相对无言,却有一种微妙的气氛。路家声暗想,如果能这
样一直的静默下去,化身为石,倒也是件快活的事情,可惜不可能。
但凡是他所希望的,好像都只有不可能,父亲的生死,自己的学业,情人也是如此,就连辛辛苦苦一力维持的和平局
面,都不能够长久,路家声这样想着,心里就充满了说不出的酸楚与无奈,人生中到底还有多少不如意的事情呢?
夏末秋初的天气,葡萄是熟透了的,甜里面透着微涩的滋味,恰如人生一世,甘苦不过是由人由天,而由不得自己。
路家声随手摘了一颗,丢在嘴里微呷着。
杜冷见他意态悠闲,仿佛人来不过就是为了他家的这一架葡萄,吃到了嘴里,也就心满意足了,杜冷摸不透他的心思
,是胸有成竹还是欲擒故纵?他始终也不能够明白路家声,如果他处在他的位置上,他会不惜一切的去拼去抢,如果他
爱一个人,就算是死也要把他弄到手。
然而路家声是不一样的,他仿佛有更玄妙的一些东西,杜冷只能说他是书读得太多了,读呆了,人傻了,然而他负手
立在葡萄架下,那一脸淡极而雅的神色,还是让杜冷心头砰然一动。
[味道不错。]路家声笑了一笑,[不过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那是。]杜冷皮笑肉不笑,[几十年的东西,就是人心也变了。]
路家声并不搭他的话茬:[今天是好光景,只望着明年也能吃得到。]
[想吃自然是能吃得到的。]
路家声微笑,正所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杜家的东西那更是份外的昂贵,况且杜冷这样明白的人,每一分利害得
失都要计较的清清楚楚,多说也没什么意思:[那你要好好的伺候它,到了明年,说不定我就又来了。]
杜冷微微一怔,莫名的听着这话不吉利,脑子里略一回旋,竟有些心惊。
路家声出了杜家的大院,车停在外面,安绿心急,迎头就问:[杜家大佬是个什么意思?]
路家声不言语,安绿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用俗话就叫亲信,亲密而且信任,毫无芥蒂,他这样的溢于言表,那一定是
为了自己,然而拨云见雾,什么事都不能看表面。路家声倚上车背,安绿见他脸色不好,也不敢再追问。
车经过一条大道,只有主街是柏油马路,横穿而过的土道经过一季暴雨的蹂躏,泥滚滚的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一群佤
帮妇女肩背了箩筐,手里带了孩子,风尘仆仆的往南边赶过去。
路家声让安绿停下了车,透过玻璃窗怔怔的看着她们,青令大营的失利,让许多本土居民流离失所,南方仿佛是他们
想像中的乐土,但事实上,战火会不会蔓延开来,连路家声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眼下的办法,最好是能速战速决。]安绿说的是至理,路家声却只有苦笑。杜冷是个极明白的人,他认为有好处的,
那自然是好,如果不是,任他路家声舌绽莲花也只能是白费力气而已。
[可是杜家大佬......]安绿迟疑着说,[他也算是血性汉子,不会......]
路家声忽然觉得烦恶:[你倒知道他?]
安绿语气一窒,立刻敛了声音,似乎是在专心开车,眼角余光却不住的瞥到路家声身上,见他闭了眼睛养神,仿佛不
过是随口的一句怨言:心里才踏实了些。但想这些日子,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活得也实在是累,如果能促成杜路两
家的联手,那对人对己都算是皆大欢喜。
路家声却在想另外的一些事,身边的每一个人,安绿也好,杜冷也罢,他所记得的,见过的,认识的,略有一些印象
的,这些人,他对他们都曾有过真心,但昙花一现,就收敛了,这世道真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让人觉得傻,徒惹人
笑。大家索性是一丘之貉,谁也不要指摘谁的不是。只有虚情,没有真意。
他掩住脸,略沈吟了一会儿,车却已经到了门口,世事逼得他连伤春悲秋的心思都没有,许多人还要仰仗着他混口饭
吃。
路家声打起精神下了车,门口守着佣人,赶上来低语了几句,路家声轻咦了一声:[已经能下床了?]
[是,今天早晨吃了两大碗粥呢。]佣人脸上笑逐颜开。
路家声也是一笑,这些日子总算听到个好消息,阿多虽然无足轻重,但总算是活生生的摆在那里,让人有成就感。他
上了楼,刚推开门,就被人扑了个满怀。路家声惊叹,这小家伙真不是人做的,难怪医生会说,等伤好了要把他供起
来。
阿多却只是偎着他也不说话,他个子不小了,抱在怀里有点吃力,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温香软玉四个字。但他的体温
是灼热的,很真实,路家声一生中所缺少的只有真实,仿佛每个人面对他的时候,都要计较着能得到什么好处,他是
一块美味的西式蛋糕,人人垂涎着,想在他身上揩一些奶油。
阿多却不会,他的生命太简单了。懒得去转这些心思,他是透明的,一眼可以看到底,路家声抱着他,心忽然就软化
了,他想要真的,那么唯一真正的人,只有阿多,只有他对他是一片赤诚,没有任何的利害攸关。
路家声抬起他脸,他瘦了很多,眼睛越发的大,有一点惊悸的嫌疑。路家声看着就笑了,在他额头上轻点了一下:[傻
小孩儿。]
[我不是小孩儿......]阿多嘟囔着,微抬了头,试着去吻他,阿多是练过泰拳的,四肢极其灵活,容不得他闪躲。
路家声揪了他的头发:[别胡闹,快到床上躺着......]
阿多疼的吱吱呀呀的抗议,到底是听了他的话,乖乖的躺到了床上,却略歪过头,怔怔的望向路家声:[大佬......]
[恩?]
[你自己说过的。]
[什么?]
阿多闭上了嘴,路家声说过的话,如果不记得,那就是不想记得了,阿多只是年纪小,直白些,并不傻,他用闪亮的
大眼睛睨着路家声,使他没有遁形的余地,终于忍不住用手覆在了他的眼上。
[你答应过我。]阿多低低的念了一句,路家声的掌心很热,这是以前他就觉得的,那种热度很舒适,有一些软,明显
没经历过什么苦楚。
阿多喜欢把玩他的手指,把手盖在了他手上,眼前看不到一丝光亮,他的声音就显得份外清晰:[小色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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