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个子还大的强盗!当然是在阿荣的帮忙下。
两个孩子到家,却看到药店老板娘——石展鸿的娘正在惠家门口大声哭喊:“你们那个死哑巴,你看看把我家小鸿打
成什么样子!”样子有些夸张。
惠祥还在店里,阿桂在门口站着干搓手。
反而是被亲娘推着的石展鸿一脸尴尬,四处张望着觉得丢脸。
阿桂一眼看到远处走来的阿荣和阿晖,看两个孩子满头大汗、浑身脏污的样子,心里更急,难不成阿荣真的打别人?
“啊呀,你这个臭哑巴可回来了,你——”石展鸿的娘瞧见阿荣,马上扑过来。
阿荣见到她骂人的口型,眼里都快冒出火来了。
坏婆娘!
阿桂见哑巴儿子一副凶狠的神情,心里一惊,不过反应也快,忙挡在孩子前面拦住石老板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都是孩子!”
“孩子怎么啦,哑巴就能打人啊!”
阿荣力气大得很,又要冲出去,阿桂根本拉不住他,正这个时候,惠祥赶回来,将一脸愤色的儿子抱起来,他最是心
疼哑巴儿子,对这个谩骂的妇人恼得很,口气也不很好:“石大嫂,大家都是街坊,小孩打打架平常得很,若是打伤
了我们赔,再说,我们阿荣不会说话,但是是个好孩子,我看别人欺负他在先也是有的!”
“你这什么话,我们展鸿多好一个孩子,能跟你们……”
这时,在一边不吭声的黑炭头阿晖突然说话了:“是他们骂哥哥,骂我,哥哥才打他们,我们已经和好了。他打不过
哥哥,是这个。”说着还指向石展鸿,手中比了一个和阿荣一样的“孬种”的手势。
阿桂都惊呆了,自己的傻儿子什么时候也变得胆大了?虽然口齿还不很清楚,但是事实交代得一清二楚哦!心里不由
暗喜。而且阿荣虽然哑,可厉害的很呢!
石老板娘还要叫,自己儿子早就窘得挣开他手,撒腿就跑,她在后面叫:“你个没出息的,跑什么!”只好追过去。
石家母子走了,惠祥一家终于都进了家门,阿荣还是气忿忿,对着老爹比手势:那个坏婆娘要道歉!骂我!要道歉!
惠祥对这儿子也没办法,但是那个石老板娘是有名的泼妇,不用和他们一般计较。只好拿出阿荣最喜欢吃的糟鸡爪哄
他。
阿桂则扯着儿子,严肃地交代:“死小子,以后不能跟别人打架,看你身上脏的!”她为人谨慎,心想虽然傻儿子变
机灵些了,可也不能惯着他。
阿晖有些委屈,阿荣看了马上挣脱老爹,站在弟弟前面,对阿桂比划:不许骂弟弟。弟弟好!
阿桂都没法了,被惠祥拉到厨房做饭。
不过这件事远没有结束。
第二章
第二天,阿荣一个人到了石家药店,还带了家里的小板凳,端端正正在药店门口坐下,也不知从哪弄来了一个铜锣,
“咚锵,咚锵”敲起来。
经过的路人大多知道这个漂亮男孩是惠家的哑巴儿子,好奇地停下,有人还问:“小阿荣,怎么啦?”
阿荣比划着:他们欺负我!
他这时眉头微皱,一脸委屈,眼圈还红红的,旁人看着无不同情,渐渐人便多起来,对着药店指指点点:“哟,肯定
是药店老板娘。”
“欺负人家一个小孩儿!”
“是哦!”
“咚锵咚锵”铜锣敲个不停,眼看着生意做不成,店里伙计出来要赶走阿荣,却见是个哑巴小孩,又是街坊邻居。
那石老板娘见街上那么多人围着,也没脸面出来,还是药店老板亲自出来劝哄,边说边打着几个简单的手势:“阿荣
,你和我们展鸿是好朋友,我跟你爹也是好朋友,我和你也是好朋友,回家吧!”
阿荣脸一扭,手里铜锣又敲了一记。做了个鞠躬认错的姿势:要她道歉!不然我不走!
路人看热闹,街坊凑热闹,人越围越多,最后还是惠祥把自己儿子带走。
阿荣见老爹来了,也不反抗,乖乖离开,惠祥看着儿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说这脾气长得像谁,自己和死去的老
婆都是温厚老实人,偏偏阿荣别的都好说,要是谁说他哑巴,那是非要别人道歉不可。
好不容易安置好阿荣,让阿晖看好哥哥,他才返转店里,这会儿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谁知他前脚走,后脚阿荣便带了板凳、铜锣向石家药店出发,这回还跟了弟弟阿晖。
两兄弟一起坐在药店门口,阿荣敲一记铜锣,阿晖就帮着喊一声:“老板娘骂人,赔礼道歉!”
路人一会儿又围过来,石家的生意算是别做了。
这出好剧一直上演了三天,最后,老板娘没法子,出来恨声恨气道歉:“以后再不敢说你了,祝你以后说话好比八哥
鸟!”
这小镇上很少有人能为难石家的泼妇,更别提让她道歉了,结果惠家哑荣硬是逼她认了错。也算是一桩美谈,流传了
很久。
直到多年以后,镇上人还说:“镇西惠家那哑巴儿子厉害啊!当年……”
经了这件事,李阿桂也对这个继子另眼相看,虽说不能说话,可精灵得很呢,不上学也太可惜了。
她和惠祥商量,再托人求情,看看能不能将阿荣送到学堂念书,认几个字也好。
惠祥长吁短叹,他何尝不想呢,他这个儿子,别人对他一分好,他定对别人十分好,但旁人若有半分得罪,也必会十
倍讨回。
这次到石家药店守门还算好的,之前,镇东姜家的大儿子骂了他一句,又不肯道歉,他硬是晚上偷偷溜去将姜家后院
的菜苗拔个精光。
再之前,后巷刘家的阿婶说了一句他故去的娘的恶话,刘家男丁旺盛,这孩子明里讨不了好,竟然就纵了自家的小黑
狗去叼了刘家两只小鸡回来。
这从没有人教过他啊!
惠祥老实,虽然知道是自家儿子做的,却也只好偷偷替他瞒着,别人也疑不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身上。
他这时忍不住将这些事和阿桂细说,阿桂听了哈哈直笑,只觉得有趣,要让阿荣上课的决心更盛。
说来也巧,石家药店掌柜的妹夫就是镇上新办的学堂的训导主任,当日也目睹了小阿荣的风采,总算同意开秋让阿荣
上学堂。
不过,为免什么都听不懂,特令惠晖伴读,做哥哥的耳朵。
能上学堂了!
这可把两个小孩乐坏了。
阿桂也料不着有这等好事,自己傻儿子有傻福呢!她千叮咛万嘱咐,让阿晖好好听先生讲课,然后全部告诉哥哥。
惠晖很认真地点头。
不过开秋他也才四岁半,生性木讷,能听懂多少的确让人担心。
还好,学堂一开始教的都很简单,写字算算术,还有个年轻女老师弹风琴教唱歌。
阿荣和唱歌弹琴是没半点缘分,但是他人实在聪明,也不知怎么,就把书上的字都学会了。
虽然写字的笔顺全部装错,可写出来的字竟还漂亮有力,教古文的先生特别喜欢他,说他的字有股“灵气”。
他算算术也快得很,自从学会数字,就能把九九乘法表记得滚瓜烂熟,加减乘除什么都难不倒他。
学了一年后,有次先生试着教他打算盘,没几天,噼里啪啦,运指如飞,从一加到一百,五千零五十。先生笑得一脸
的花。
反倒是阿晖,除了将听得不明不白的话语含含糊糊比划给哥哥看外,念书念得很吃力,往往要用很多时间才能将东西
学会。
不过反正他年纪幼小,先生、小同学都知道他是陪阿荣上学堂,对他从没什么要求,他便也慢慢学,有时候阿荣也会
教他两着,不过阿荣是个跳脱的性子,没个定性,学了点儿就四处疯玩,谁也拿他没办法。
小镇这年一切如常,便是外间已经风云变色,这里倒还风平浪静。只是惠祥偶尔会叹气。
石展鸿已经和阿荣兄弟俩混得很好,他有几个堂兄在外面读书,比普通乡野孩子多些见识,有天便说起:“你们知道
么,南边的古斯帝国占了咱们北顺联邦的一个省,几千只炸弹轰过来,死了好多人,以后还要打到这里呢,我以后定
要参军打仗。我要考保顺军校。”
惠荣和惠晖对这些毫无概念,连年轻人中最出名的保顺军校都没听说过,石展鸿对了两人说这些好比对牛弹琴,便也
兴趣索然。
这也难怪,阿荣虽然和石展鸿同年,已经八岁多,个子抽得也高,却毕竟不能闻听言语,加上身边有了阿晖,和外界
交往并不很多。
他觉得每日和黑炭头一起,家里有老爹老娘,吃白米饭、红烧肉,便逍遥得跟神仙一样,认字念书打算盘也有一多半
是为了能在阿晖面前显能耐。
不过世事不会如人意,该来的总要来,过了没多久,一百来个古斯兵驻进了县城。
小镇变得萧条,惠家的酒铺没先前兴旺,行人脸上也没了笑容,而从小跟着阿荣的小黑狗竟也突然死了。
惠荣替小黑在后院挖了个坑,还竖了块小石头。
他是从来不哭的,但是他很难受,闷得慌。
他还是和阿晖一个被窝睡觉。
这时候,两个孩子相处了更久,也都认了点字,晚上虽然暗着,彼此会在对方的手上慢慢写字。
阿晖为了黑天也能和哥哥说话,每天很用功地认字,渐渐两人能说的事情越来越多。
他知道小黑死了哥哥难受,便用力握紧阿荣的手。
很慢地写:我和你……一起。
阿荣不能听,触感却超乎常人地敏感,特别是黑炭头的指头划过掌心,便觉得痒痒的,又很暖。
小黑走了,还有黑炭头。
好受多了。
不过他是哥哥,他伸了手在阿晖头上摸摸,不一会儿,两个小孩在被窝里又闹成一团,戏耍累了,才搂着睡觉。
过了一月,小镇变得热闹起来,县城沦陷了,县政府搬到小镇。
惠荣兄弟照样上学堂念书,石展鸿的一个堂哥从外地回来,据说两年前就上了军校,弃笔从戎报效国家。
惠荣带了阿晖偷偷跑去看这个人人口里的“大人物”,一见,却也不过是个剃了小平头的普通青年,石家上下都偷偷
抹眼泪。
阿荣心里纳闷,不是成了大英雄,为什麽大家还要哭呢?
後来,这个堂兄战死在金璃河边的文和市,年仅二十三岁。
死讯传回来时,小镇也已经沦陷了,石家反倒没人哭了。
惠荣并没感到生活有太大的变化,还是去学校念书,不过教唱歌的女先生,教顺国文的男先生都先後离开,据说都去
了古斯还没侵占的北方。
便这麽过了些时日,阿晖读书也渐有起色,李阿桂心里实在高兴,阿晖本姓的老唐家世代渔民,还没出过念书人哩!
大概是沾了阿荣的光!
而且镇上的人都知道,阿荣、阿晖两兄弟虽没有血缘,却比亲兄弟还亲。
不知不觉间,阿荣就已经十四岁,高小毕业后,勉强读了一年初中。
他的个子抽得很高,皮色还是白皙,身体瘦削,肌肉却很是紧实。
中学的功课毕竟难多了,听不见的他学得日渐吃力。而且他对读书也没很大的兴致,何况惠家这些年酒铺生意不好,
家境每况愈下,而阿晖念书却越来越出色,到了初中,还考了全校第一。
于是,阿荣决心不念书了,阿晖喜欢念书,阿晖能说话,阿晖会更有出息。
他要挣钱养家。
他跟家里说明这个意思,阿晖最先反对。
才十一岁的阿晖,面色还是黝黑,个子却抽得很高,快接近阿荣了,这些年一直跟著阿荣四处玩,手上的劲儿倒也大
得很。
阿桂都不知道自己这个傻儿子从什麽时候突然变了样。
阿晖用力摇阿荣的手:“哥,念书,你要念书!”
阿荣和弟弟太熟悉,很多话再不用比手势,说得慢些,都能看口型读出意思。便是没太看清,却也能凭眼神、表情知
道个八九不离十。
他笑著摇头。很坚定。
阿晖咬牙,他的阿荣哥哥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可是,这时的他已经明白,读书是非常重要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哥哥不读书,两人就不能在一起。
哥哥虽然很厉害,可是不读书就要外出……
哥哥还是和小时候初次见的时候一样,漂亮得像个女娃娃,别人男孩子家大了脸上变得坑坑洼洼,唇上都要长毛,但
是他的阿荣哥哥皮色白,肤质也好,这几年轮廓变得更深,眼睛更有精神,晶亮晶亮,仿佛看著你就能知道你所有的
心思。
哥哥到了外面,会不会很受大家喜欢,把自己这个弟弟搁在一边……
阿晖紧紧抿唇。
阿荣笑著对弟弟比手势:你,念书,争气。
惠祥叹口气,哑巴儿子能识字已经是奇迹,读到初中也该心满意足了。他拍板:“阿荣,去拜师傅做学徒吧,有个手
艺一辈子不愁。”要是酒铺生意好,儿子还能接手,可这年景,谁能说个准呢。
阿荣会的事情很多,他识文断字,能打算盘,学一般的手艺实在有些可惜,但是,他毕竟听不懂话,只有和阿晖日夕
相处心意相通,才能通过对方的唇形知道话语,旁人说话方式不同说得又快,他便很难看懂。
惠祥提议了三样手艺:药房药工,织厂机工,糕点师父,再不然就是更粗的活了。
阿荣挺兴奋,笑眯眯,只表示要想想。
晚上,阿荣洗漱完毕,回到自己和阿晖的房间。
阿晖已经早早睡下,见哥哥进来,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他。阿荣掀了被子上床,并比着手势:让我睡进去。
他一直是睡里床的,这会儿阿晖却占着他的位置。
不料,一向最听他话的阿晖,微微嘟着嘴,突然坐起攀到他肩上,头靠在他脖子上,撒娇似地摇他——
不要去做工,继续上学,和我一起念书。
他并没说话,但是阿荣却知道他的意思,咧嘴一笑,一个用力就把阿晖的手拉下来,再一个反身,便将他压在床上。
两兄弟又开始睡前戏耍,不过两人个子都高了,一张加宽的单人木床被他们俩折腾得“吱嘎吱嘎”响……
戏耍完,两个人喘着气并肩躺在床上,他们一个肤黑一个肤白,一个轮廓粗犷一个面目俊秀,怎么看也不像兄弟俩,
却偏偏感情好到不可思议,从阿晖到惠家,两人便从没吵过架红过脸。这在男孩儿身上是极难得的。
熄了灯,阿晖在哥哥手上写:你想做什么。
阿荣也写:你想我做什么?
阿晖也不太清楚,反正他觉得什么事儿都难不倒哥哥。不过,他一直觉得石展鸿的阿爹是药铺老板,能够替很多人看
病开药方很厉害,便写道:药店。
阿荣捏捏他手,黑炭头的手变得很大了,都快赶上自己了,而且和自己完全不一样,骨节粗大,指头浑圆,放在手里
就好像能够感觉到他人一样,很安心很踏实。
阿晖反捏哥哥的手,对方却只是闷笑,他又爬到他身上,脸对着脸,做出夸张的口型:去不去?
映着微弱的月光,阿荣清晰地看到,笑着点下头。阿晖这才满意,不过却不要再翻下去了,而是就势细细打量起哥哥
。
真的很俊俏呢!
如果是女孩子,不知道多少人要去娶他,自己一定排第一个。
阿荣轻轻推他,示意他下去,他也不动,反而喃喃道:“哥,你这么好看,到时候姑娘看上你,你可别忘了我哦。”
他说得快,阿荣没及看清,再问,阿晖却怎也不说了,只是紧紧地搂住他,生怕被人抢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