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而久之,几乎忘记怎么在人前说话。
但是此时此刻不一样。
韩之秀会耐心地等他组织语言,找合适的词汇,听到他说的结巴或一时反应不过来时,不着痕迹地替他补充完整意思
,引起话题。这么做的时候,青年绝不会流露出居高临下嘲笑的意思,温和又体贴。方启明不知不觉就说了一大堆。
他去参加集体活动的时候,虽然插不上嘴,但是个细心的听众,关于各种小道消息还是知道一些的。
两个人走过一处连接两座教学楼的空中封闭式走廊时,四周的灯一下子熄灭了。
方启明吃了一惊,黑暗中,韩之秀看了看表,道:“十点半了。”
楼群里,只剩下拐角处若隐若现的另外一处作为自修教室的大楼还灯火通明。其他地方的景观照明灯十之八九都关闭
了。昏暗的光线下,从走廊的窗口远远望出去,能看到山脚下,城市里的万家灯火,霓虹夜景。
韩之秀随手揽上方启明的肩膀,一同俯身到窗前,发现新大陆似的赞叹道:
“呀,原来从这里可以看到城里。”
山上树木茂密,通常望不远,这块地方下面的坡比较陡,站在4层楼高的走廊上,恰好能越过密林的顶端。
雨幕中的夜色,多了一份湿润迷离,真幻难分。走廊的窗户上爬了些常春藤,枝叶掩映间的景象,平添一分风情。
方启明的身子却渐渐僵硬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韩之秀明明是那么和气的好人,和那些人一点都不一样──不,截然相反才对。
可是身体接触却只能让他怕得想立刻逃开。这是理智无法克制的恐惧,光是控制不要发抖,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
气。
所幸韩之秀只是兴起时随手搭他的肩,直起身时便松开了手。
方启明吞了一口唾沫,暗自祈祷刚才的异样不要让对方察觉才好。
韩之秀也确实一无所觉的样子。他又看看时间,笑了笑说道:“不好意思,拖着学长陪我逛到这么晚。我也该回家去
了。”
方启明忙说没关系,自己今晚也没什么事。
雨依然没有停,外面想必比白天时更加湿冷。在侧门分手的时候,方启明看韩之秀身上穿得单薄,犹豫再三,还是拿
了伞,说道:“那个......有点破的,不过还是可以用的......”
伞已经用了很久了。买的时候图便宜,质量一般。虽然方启明用得很爱惜,还是一眼就能看出破破烂烂的。
韩之秀的目光落到这把破伞上时,方启明不自觉的缩了一下,有些羞耻,低下头不敢看韩之秀必然诧异的表情。他后
悔,为什么不在第二根伞骨骨折时就去买把新的,拖到现在在韩之秀面前丢脸。一把伞又值不了几个钱,枉自显得穷
酸。
“我用不了。”
轻快的语调里听得出明显开心。方启明有些讶异地抬头,正对上韩之秀犹如云霁月出的笑脸。虽然方启明在察言观色
方面时常会错意,也能感觉出,对方没有一点讥笑或者惊讶的意思。
“我骑摩托车的,没法打伞。”
方启明闻言一愣。
这个学校的理工学院并不算很大,又在山上,不像其他综合性的院校,俯压三千里,因此完全用不到摩托车这种交通
工具。平时学生最多骑骑自行车,基本上用走的就能走遍全校。
像是看出了方启明心中所想,韩之秀又道:“我住校外,比较远,摩托方便些。”
说着,像是为了验证刚才说的话,他走到一边的储物柜,打开以后,取出头盔和外套,随后对等在一旁的方启明说道
:“学长,你也快回寝室吧。已经很晚了。”
方启明诺诺应声,嗫喏半天,终于说出口:“天黑了,山路上骑摩托,很危险的。你要当心。”
韩之秀“嗯”了一声,笑道:“也不是崎岖小路了,都是公路。”
“那,那也要当心才好,毕竟雨天路滑。其实八点多的时候还有公车的......”
韩之秀拍拍他的背脊,“我知道啦!”
回到寝室的时候,方启明依然有些兴奋。
晚上和韩之秀的空荡荡的大楼里漫游时,说的不外是一些校园琐碎的小事。他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表述很差,说话颠三
倒四,别人因此不爱听。但看韩之秀的反应,似乎自己的表达能力也没有那么差,还是能说清楚的。
虽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太礼貌的缘故。
方启明呆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韩之秀担心高数落下的课程,便到自己的柜子里翻出了一年级的课本。找自己整理的
笔记时,却怎么也找不到。
方启明这才想起,他的笔记早在刚升入二年级时,便被学弟拿走了。说是借去复印,但再也没有还回来。
没有讲义和板书的课程,最珍贵的就是他这样钜细靡遗,经过整理后重点突出的笔记了。方启明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
那破旧本子的珍贵,只是此刻,想找出来送给韩之秀的时候,才稍微懊恼了一下。
具体是被哪个学弟拿走的,他已经完全回想不起来了。就算想得起来是谁,他也不好意思去要。方启明觉得,既然已
经承诺了要帮韩之秀,那是死也不能爽约的。他愁肠百结的想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个好办法。
网上可以查到一年级的高数课程时间,自己再去跟着上一下不就得了?老师每年的教程总归有细微变化,这样还可以
有针对性一点。前面落下的课程却是个麻烦。虽然付教授对他一直颇为赏识,去问教授这个,他还有点不敢。
正思考着,电话铃响了起来。
方启明一个激灵,以前所未有的敏捷动作扑到电话机前接了。
话筒那边,却是熟悉的女声:“方启明吗?是我,路菲凡。你今晚怎么回来这么晚啊,我前面打了好久都没人接。”
方启明愣了愣,才应道:“啊,是晚了。我,我和人家聊晚了。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不是韩之秀。
怎么可能是韩之秀呢?方启明对自己的这种奇怪期望深感羞愧。又不是很熟的朋友,难道他回家还要给自己报平安吗
?
因为是路菲凡,还感觉失望。冒出这种想法,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方启明有些自责。
路菲凡只因为和他是老乡,又在一个中学做过几年同学,在他进入大学后在各方面多加照顾。学费免除,一开始的清
贫奖学金,都是她帮他争来的。他自己绝对没这个本事。如果不是自己过意不去,在第二年开始因为成绩优异拿特等
奖后坚决不要其他的奖项,他觉得,路菲凡会恶狠狠地一路替他争下去,把所有能抢到的奖学金都给他抢来,不管符
合不符合规定,一个人是不是可以拿那么多种。
她比他高两届,好像父亲就是这个学校的一个副校长。当年会从省中离开,也是因为父母工作调动的缘故。路菲凡以
前就参与很多学生工作,现在已经本科毕业,边读研边做行政。她大概会在这个大学工作下去吧?
自己到这个学校以后的幸运,就是遇到这样一个事事罩着他的同乡学姐了。
只听路菲凡在那边不爽道:“你不要立刻就对不起啊,我又没有和你约好要打电话!”
方启明条件反射又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才反应过来,讷讷道:“啊,我,我知道了。”
“真是......嗯,你说你和人聊晚了,谁啊?那些问问题的不要理他们,你十点半休息的,到时间叫他们明日请早,
或者干脆不要回答。”路菲凡苦口婆心教育着,虽然这些年成效甚微。
“不是,是以前在礼雅认识的学弟。就,就聊了一下。”方启明犹犹豫豫的说,怕路菲凡担心,又补充一句,“他人
很好的。”
路菲凡听他这么说,倒流露出很高兴的意思,道:“哦,这样啊。那倒是蛮好。”
方启明想对她说说韩之秀的好处,但不知道怎么,在韩之秀以外的人面前,他又开始拙口笨舌,连开头都困难。
路菲凡听他说是认识的高中学弟,也就没有多问,直接切入正题讲今晚要说的事:“美国E大的交流名额正式开始申请
了。你资料都准备好了吧,周三之前我会再提醒你,交到院办。”
方启明诺诺连声。
路菲凡又说:“可能近期就会有面试。我是不担心你在教授面前的表现啦,不过还是要好好准备。”
方启明继续做应声虫。
路菲凡忽然火起,道:“这个机会很好的,学术能力不错的学生在那里读完大四可能就直接念PHD了,申请都免了。E
大数学全美排名前十,金融数学研究所那更是顶级。你再敢像上次HK大学一样孔融让梨......”
方启明不敢争辩,赶紧说:“我,我知道。这次不会了。我会珍惜的。谢谢你......”
以前HK大学的联合培养机会,因为看到一个同学差了一个名额没争上,最后都病倒了,他觉得做数学研究在哪里都一
样,便主动放弃了。为此被路菲凡骂了很久。他也觉得对不起路菲凡为他辛苦谋划,跑东跑西,于是拼命道歉。听到
他道歉,路菲凡气没有消,反而眼睛都红了。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识好歹,很欠揍,竟然把对他好的人气成这样,更加该死。
但是后来路菲凡反而安慰起了他,遇事仍然不遗余力地帮他。
“唉,算了,都是你自己有能力,GRE考那么高,这次你想让也没人好让了。好了,记住要准备好资料。我挂了,晚安
。”
“嗯,我会做好的。晚安。”
方启明握着话筒,呆了一阵。
真的在大四交流到那个大学去么?路菲凡肯定的事情,板上钉钉,那是一定不会出岔子的。自己只要按她要求的去做
就好了。
可是,大三结束就离开的话,那和韩之秀做朋友,不就只有几个月时间了么?
根本没法熟悉吧?
Chapter 2
“......所以说,我们可以这么讲,递归函数和可计算性是同一概念。给了一个递归函数,相当于给这个函数一个计
算的算法。”
讲台上端坐的中年教师对着PPT慢悠悠地说着。他讲到这里的时候,下课铃恰好响起。
老师于是挥了挥手,道:“今天就到这里。”
大学里老师多数不会拖堂,因为拖了也几乎没人会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学生们这时候都忙着收拾书本,事实上本来上
课认真听的就没几个。
方启明偷偷混到计算机系的课堂来听课。怕其他的课程对他来说是鸭子听雷,一点都不懂,察看课表,发现唯有“离
散数学”是他有希望明白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查好大一付老师的高数课时间后,就鬼使神差地去看了计算机系的统选课。
本来就是想随便看看的,但最后却演变成跑到计算机科学工程楼来听课。
幸亏这门课是公选的,很多要考转专业试的学生也会来听,他混在学生堆里并不会很突兀。
方启明一边收拾书包,一边站起身来。
下午还有一门复变函数的课要听,上午没有时间看了,待会儿要趁午休抓紧时间温习一下。思考着抬头,忽然看到门
外学生的人流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方启明呆了呆才敢确认那确实是韩之秀,但是他犹豫要不要打招呼的时候,那抹身影已经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他觉得韩之秀好像看到了他,但又觉得不太可能,如果真看见他,韩之秀应该会主动打招呼的吧?
──其实跑到这个地方来听课,潜意识里就是希望能碰到韩之秀。可惜愿望真的实现时,他却做了缩头乌龟,没敢开
口。这时候他又希望韩之秀千万不要看到他。
方启明拎着书包走到教学楼外,忽然看到几个女生正在那里小声笑着,徘徊在出口一侧的小花圃边上。他下意识举目
搜寻,不期然地看到了韩之秀正背靠着墙打电话。
只是非常普通的牛仔裤和棉夹克外套,随处可见的学生装扮,但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就是显得不太一样。方启明看过
去的时候,与韩之秀百无聊赖梭巡中的视线撞个正着,方启明心虚地偏了偏头,又鼓起勇气看过去。那边韩之秀忽然
说:“我知道,没什么的......晚安。”就收起了手机。
方启明从那张没什么特殊表情的脸上觉察到一丝微妙的不耐烦的意思。不知道是对电话那端的人,还是对突然出现在
计算机系地盘的自己。
他对于打招呼这件事,开始些微动摇。但就这么转身逃走,实在有点不合常理。
还没来得及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冒失地跑过来跨系听课,韩之秀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
方启明张了张嘴,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但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幸亏韩之秀善解人意似的,笑着打招呼道:“好巧
啊,学长。你也在这里上课?”
方启明忙答道:“是离散数学。”他说完,觉得应该再解释一下,韩之秀却没有和他站在川流不息的教学楼门口聊天
的意思,而是随着人流往食堂走了过去。
“那是三年级的课吧?”一边走着,韩之秀一边说,“我也是来蹭课的,呵呵。”
方启明这才明白应该还在上基础大课的韩之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能误打误撞在这个地方遇到韩之秀,还真是蛮幸运呢!方启明心里莫名地开心。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再相遇时,韩之
秀毫不见外的热情。
两人走进食堂,里面早已经人山人海。因为正是下课高峰,学生都堆积在一个时间吃饭。虽然还能勉强坐下,用餐环
境已经非常拥挤了。
方启明习惯了这样的混乱,偷偷观察身边的人,韩之秀倒也没有露出厌恶的神色。
各个窗口的队伍都颇长,方启明没了主张,眼巴巴看韩之秀的意思。韩之秀好像明白他的心情,也没有客气说“听学
长的”,而是指了指馄饨面食的窗口说:“就这里吧,稍微快点。”
方启明刚想去排队,就见身边的人目露精光,骤然间拉了他移形换影到了一个两座空位旁。
“你在这里占着位置,我去买东西啦。”
“哦......”
“你吃什么?”
“......馄饨......”
“全家福好不好?”
“啊......”
韩之秀已经去排队买东西了。留下方启明一个人看着两个书包,坐在难得找到的窗边对坐空位上,一个人默默感慨:
果然人机灵做什么都不一样,连吃饭,都懂得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来没多久,已经比混了三年的人更适应集体生
活了。
方启明坐在位置上干等着,想着韩之秀一个人端两碗馄饨会不会太重了,自己是否应该去拿自己那碗。但是被指派在
原地占位看包,随便离开似乎也不太好。踌躇间,韩之秀已经买好食物端了过来。
奇怪的是,他的是全家福大馄饨,韩之秀自己却是很秀气的小馄饨。
韩之秀好像遵循食不语的原则,取了勺子,朝对面的人微微一笑,那意思是“我开吃了”,便低头专心致志地吃了起
来。
方启明不敢破坏他的习惯,也就默默无声地吃自己的那份。其实不说话对他来说也不算糟糕的事。他本来就不擅长和
人交谈,如果要一边吃饭一边思考社交辞令,肯定消化不良。但对面的是韩之秀,这就不一样了。韩之秀的存在,不
会给他压力,反而让人心安。
方启明闷头苦吃了一会儿,忍不住再次抬头,看对面那个人。